此后徐晏再没说过话, 紧抿着唇,面容浅淡而又迅速的落子,一局棋结束的时间, 比往常快了一倍。
因殿内颇为安静,即便是坐在对面的朱贵妃,也感受到了他急速加快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在心底盘算着这相看的人家会是谁, 是沈家、朱家……还是哪个他不知道的?
想着想着,徐晏心里便慌乱了起来, 面上一下子就像布了层阴霾一般, 让人瞧上一眼都生出几分惧意。
心里想着事, 落子时便是方寸大乱, 徐晏最后投了子, 道:“阿娘,我输了。”
“你心不静。”朱贵妃轻叹了一声, 俯首将棋子一个一个的拂进棋篓里,指尖忍不住带了些颤抖, “他也到底是老了。”
徐晏低垂着头哂笑了一声,何止是因为老了?
年少时便是刚愎自用, 否则也不会一意孤行惹了先帝猜忌, 而后几经废立才收敛了些许。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又年纪渐长, 当然不会将别人的话放在眼里。
将棋盘收拾完,俩人用过饭后, 徐晏便起身要回东宫去。
“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完,我便先回去了。”他轻声道了一句,“还约了顾许未正过来。”
朱贵妃坐在那没动,偏过头扫了他一眼, 淡声道:“去吧。”她眉眼间溢了些疲态,连眼皮都懒怠掀起。
待人走了,锦宁手里捧着份名单上前,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娘子,这是今日过来选驸马的儿郎名单,请娘子过目。”
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名字,具是长安城中世家子弟,甚至还有从附近郭县而来的人。
朱贵妃只偏头用那双凤目一扫,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圣人自己定夺不就行了。”靠在榻上顿了片刻,她又忍不住想着,若是她的六娘还在,也到了择婿的时候了。
锦宁笑了声,没说什么,心里清楚她这会也只是再发泄怨气罢了,并非真的不打算操持这件事。
朱贵妃凝着窗外庭院看了良久,忽而问道:“七娘人呢,一整日都没看见她,跑哪去了。”
锦宁在一旁回道:“七娘今日出去玩了。娘子忘了,昨日圣人过来的时候,公主缠了圣人良久,说今日想要出去逛逛。说是听白家小娘子说,今日西市有几个胡商,又带了点新奇的玩意过来。”
案几上茶盏里的茶水放久了,又被这一阵风给吹拂了许久,已经凉了下来。伺候在旁边的小宫女急忙上前来更换了茶水,换成了一杯龙眼茶。
“娘子饮些龙眼水,下了一上午棋,对眼睛好。”锦宁温言细语地说着,就要把茶盏给递到面前去。
朱贵妃却没接,瞥了那茶盏一眼后,皱着眉头说:“那白小娘子,是不是要给四郎做孺人的那个?”
她依稀记得吴昭仪曾给她举荐过,想为其求得一个太子良娣的位置,她一直就没松过口。
后来还带了人到她面前,却记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宁缓缓点了点头:“是,还是越王妃的堂妹呢。”
“明日叫上阿吴和七娘八娘一块去麟德殿,让她们自个看着,我就不做这个多事的人了。”朱贵妃吩咐了一句后,又点了点额头说,“对了,总共是选几日来着?”
殿门大敞着,阵阵清风顺着殿门和窗牖漏进来,竟是有那么些寒凉之感。
“圣人的意思是,要选三日。”锦宁从旁拿了件披风给朱贵妃披上,柔着声音说,“娘子还是应当注意身体,总得为了以后打算,娘子说是也不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贵妃倏尔就眉开眼笑了起来,斜睨身后的人一眼后,点头道了声是。
她着实该好好将养着身体,皇帝早年内宠颇多,又仗着身子骨好胡作非为,年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几年已经愈发的不行了。
不说远的,她至少要能熬过了皇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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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多情,梧桐树在东风吹拂下轻轻抖擞着枝叶,几只鸟雀停栖在枝头,发出了数声鸣叫。
“今年这城里的人都少了好多。”朱修彤看着窗外的景色,轻声感慨了句。
顾令颜俯趴在窗子上,垂眸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如此,路上都没多少人。”
片刻后,又道:“胡商也少了好多,我想买的东西都没买全乎。”这次的话语带上了些许的惋惜,耷拉着眉眼,只差要叹一口气了。
虽说长安城行人少了许多,然而到底是西市,楼下络绎不绝的行人的说笑声、摊贩的叫卖声,仍旧是顺着敞开的窗子一刻不停的传了进来。
顾令颜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面前小碗里的梅花汤饼,心里仍旧在惋惜没买到自己想买的东西。
“等明日,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进宫玩呀?”朱修彤伸出手戳着对面的人,顺带眨了眨眼睛。
顾令颜用汤饼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玩什么?”
比起朱修彤三天两头的往宫里跑,识得宫里不少妃嫔公主,她这些时候除了些必要且人多的宴饮,已经极少往宫中去了。
朱修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皱着眉头说:“倒也没什么,就是明日宫里应该挺热闹的……”
话音未落,整幢屋子却忽然间震颤了一下,嘈杂的声音一部分顺着窗口,一部分从门口传过来。听着动静,似乎是楼下突然间闹了起来,男子的叫嚷声从窗口传了上来。
俩人对视了一眼,便让婢女出去瞧两眼,是出了什么事。
几个侍女出去瞧过后,回来禀报道:“一楼有几个男子在为难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只带了一个婢女出来,刚才就是她掀翻了桌案。”
“你们去叫楼下的侍卫帮忙拦着,问问情况。”顾令颜站了起来,还待再问几句时,朱修彤的贴身侍婢却忽然间闯了进来,面色惊惶。
那侍女道:“娘子,奴婢依稀瞧着,楼下那个被人为难的小娘子,似乎是七公主!”
顾令颜吃了一惊,急忙吩咐了侍女下去拦着,自己在后面理了理裙摆,嘱咐了朱修彤待会跟着下来后,也戴了帷帽慢悠悠的往楼下走去。
下去时,侍从等人已经将七公主护在了身后,那几个男子本就是西市的无赖,一向欺软怕硬。见有人将其护着了,且看打扮气质,定然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今日算你运气好,有人护着你了。”领头的一人恶狠狠说了句,“让你过来陪着饮杯酒还不乐意,要是这人叫你回去陪着玩,你只怕是乐着跟上去了吧?”
七公主柳眉一竖,就要怒骂,到底怕激怒了对方,没骂出口来。
顾令颜从楼上款款走了下来,先时已经立在楼道口看了片刻。见此情形便转头吩咐道:“待会将这几人扭送去见官。”
绿衣应了是,去吩咐几个侍卫了。
顾令颜行至七公主面前,问道:“公主今日怎的一个人出来,还没带侍从?”
她戴着帷帽,七公主本是看不清她是谁,看到这群侍从的主人家来了,她勉强也扬起了一个笑,正要说话,却听到了这一声熟悉的声音。
顾令颜又淡声问:“我让人将这帮人送去京兆尹处吧,依公主之见呢?”
她不喜七公主,从本心来说是不愿意搭理这件事的,但顾念着对方是女子,此刻无自保之力,却又不得不管。
且她今日同朱修彤在此处用午食,有心人想查出来再简单不过,七公主若真出了事,她二人难免不会被圣人迁怒。
七公主登时就变了脸色,咬着牙低声说:“顾令颜?我的事,不用你管。”
顾令颜:“……”
她懒得理会,便转过了身吩咐侍从如何将这些人带去京兆尹处,事无巨细的交代着。
“行了,你让你的人退开,我要回去了。”七公主恨恨的说了声,不悦至极。
顾令颜懒得转过头去,只淡声道:“把嘴闭上,待会你一块去找京兆尹将事情给说清楚。”她可没工夫去帮着陈情。
七公主跺了跺脚,怒声道:“我说了不去,我要回家去了,你听不懂吗?耽误了我回家,你担待得起?”
顾令颜微微侧首,略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大理解她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反应。
愣神间,一道青色人影从店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锦盒,疾步走到了七公主面前:“七娘,这是怎么了?我刚才去没买到栗子糕,这几人是……”
顾令颜转过了身看向来人,冷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七公主今日发的什么疯,非要赶紧离开这了,原来是怕她瞧见。
她掩着唇笑了声:“郑阿兄,数日不见,怎么还跟七公主……这,不合规矩吧?”
郑柏舟涨红了张脸,急忙摆手:“没、没有……”
他兀自在那摆着手,七公主却突然间往旁边站了几步,退到了楼道口去,一脸嫌恶道:“谁跟他一块了?是他今日见了我,非要缠着给我买糕点,我推脱都推脱不得。”
郑柏舟也变了脸色,面红耳赤的同她争执。
七公主斜眼看着他,面色渐渐地沉了下来。她怎么可能喜欢此人,不过是因为厌恶朱修彤总是帮着顾令颜,想着玩弄他一回再抛弃。
哪料到还没到抛弃的时候,就被发现了。
第65章 从身后伸出了一只骨节分……
整个食肆里头忙乱不堪, 店家带着一众人收拾刚才被掀翻在地的案几茶盏,先前的那几个男子已经被拷拿住了,在那叫嚷几声后发现无法挣脱, 便也不敢再言语。
店家一面收拾地上杂乱的物件,一面悄悄撇过头用余光往边上探寻。
僵持片刻,顾令颜轻笑了一声:“原是我的不是, 叨扰了二位的雅兴,你们慢慢玩吧。”
她招呼了一声侍从退下, 转过身就要拎着裙摆上楼去, 却被身后的七公主给扯住了衣摆。
“顾令颜。”七公主压低了声音唤她, 顿了片刻后说, “今日的事, 你不许告诉贵妃。”说到最后,她音调里带了些恼怒, 眉眼间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耐。
郑柏舟立在一旁,脸色铁青, 一直未曾说话。
顾令颜将自己的衣袖给抽了回来,勾唇笑道:“公主, 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重要, 不愿意让我告诉贵妃听?”
七公主瞪她,恨声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顾令颜倒是难得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面上的笑意尽数敛去,眸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她凝着七公主看了片刻, 凉凉道:“公主既是要给我下教谕,不若明日派了人,传公主之教去我府上?”
本朝公主大多是出嫁前有的封号与食邑,除去武陵和浔阳外, 当今剩下的几个女儿都是如此。七公主未行过册封礼,实则算不上是公主。
触及到她寒凉刺骨的目光,七公主霎时哑了声,原本用力攥住她衣袖的手,也跟着缩了回来。
“你!”七公主哆嗦着唇,狠命瞪着对面的人,却半晌也发不出一个音来。她又不像武陵这几个姐姐一样有公主府和邑司,根本没有给人下教文的权力。
顾令颜嗤笑一声:“今日我也算是帮了公主,公主非但不感激,还对我颐指气使,也真是受教了。”迈上台阶前,她转过头看了眼郑柏舟,意味深长道,“那就恭祝郑阿兄,终能得偿所愿。”
她倒是没想过,郑家还有这尚主的心思。
转至楼梯口,却正好碰上了要下楼的朱修彤。见她又回来了,朱修彤便问:“怎么了,事情闹的可大?”
“用些精彩。”顾令颜往上走了两步,拽着朱修彤往回走,“你不必下去了。”
她径直往楼上走了,后面顾朱两家的侍从也尽数撤离,先前闹事的几个男子本想趁着机会跑了,又被郑柏舟的人给按在了原地。
七公主是为了同郑柏舟一块出来,才甩脱了本来跟着的宫侍。郑柏舟心知今日这事他脱不了干系,便也不敢轻易放过欺负了七公主的人。
“你将他们私下带走处置,别送去京兆尹。”七公主咬着唇瓣,一双眼里几乎要溢出泪来,“否则要是阿耶……”
郑柏舟打断了她,轻声问:“七娘,你觉得可能不知道吗?”
今日若是没碰上顾令颜,他当然会私下里处理这几个人,可都被顾令颜给瞧见了,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去。
他带着七公主出了食肆的门,低声道:“事已至此,七娘;应当想想,咱们该怎么将此事说与贵妃听。”
七公主却倏尔瞪大了眼,掌心一瞬间就洇出了一层薄汗,后背也凉了一片。
该怎么将此事说与贵妃听?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