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 大口喘着气。
他头发被汗水黏湿在苍白的脸上,有些狼狈, 但他依旧不肯认败, 道:
“丰天澜,你就这点本事吗?”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漫不经心道:
“别急, 还有二十二根针没下。”
元青:“……”
暗处。
祁元白捂住眼睛退后,不忍再看。
穆晴看着这一幕便觉得手指头疼,她曾经也犯错,以油盐不进的态度面对丰天澜,被关进山海仙阁的仙牢……
还好小师叔没有这样对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能挺过几根针。
摘星和元颖看得起劲。
摘星嘀咕道:
“这方法好啊,不用辨穴位就能折磨人,穆晴,咱们去买套银针吧。”
元颖问道:
“买来折磨谁啊?”
摘星思索了片刻,说道:
“云崖山地牢里有个魔头,而且以后我们要对付祁家,肯定会抓到更多祁家人,把他们挨个这么扎一遍……”
旁听的祁元白:“……”
可以,但真的没必要。
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对家族心生怜悯的。
谈话之间,丰天澜又下了一根针,这一次是刺穿了祁元青的中指。
祁元青仍是咬牙忍着。
他不过有十根手指而已,这十根手指皆被丰天澜刺穿之后,这医修还能如何折磨他?
痛苦不休,冷汗涔涔……
祁元青后来忍不住,有发出凄惨喊叫。
但他始终不肯说出,家族对殊识舟做了什么。
祁元白摇了摇头,道: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穆晴远远地看着,丰天澜面不改色,一派冷静的模样,她说道:
“再等等看。”
十指皆被刺穿,祁元青痛苦得几乎无法好好说话。但他又似乎觉得,自己至今还未认败,便是已经赢了。
他狼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红着眼睛,话语因气息不匀而断断续续:
“丰天澜,你还能怎么折磨我?”
丰天澜看了看针带,还有十三根短针。
他抬手,十三根针依循灵力,全部拔出,对准祁元青身上要穴刺下。
祁元青痛呼:“唔——!”
但随即,他笑得更厉害了。
他问道:“丰阁主,你这是气急败坏了吗?”
这十三根针刺穿要穴,使他身上灵气尽泄——说简单一些,就是毁了他的修为。
丰天澜不慌不忙地走上前,伸出手覆在祁元青的天灵,说道:
“祁元青,我们是修行之人。我想要知道一个真相,不只有从你嘴里问出来这一个途径。”
祁元青瞪大了眼睛。
丰天澜继续道:
“十根针让你精神崩溃,十三根针废你修为,你还有什么办法来抵挡我?”
祁元青意识到不妙。
他齿关一合,要咬舌自尽。
但丰天澜动作更快,他的灵力自掌心而出,汹涌地冲入祁元青的识海。祁元青似是受到极大冲击,身体颤抖,双眼上翻。
摘星问道:
“丰天澜在做什么?”
“他在搜神。”
元颖有些不高兴,她布下的能辨人话语真假的阵法没有派上用场。
搜神,便是以灵力术法强搜元神,读取对方记忆。以此术法探查出的事情,皆是对方真实记忆和经历,没有半分虚假。
穆晴说道:
“搜神之术本来就对修士伤害极大,而且祁元青精神被疼痛折磨得不堪,修为也已经废了。搜神之后,他就算能活下来,也只能是个疯子了。”
穆晴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祁元白。
穿一身白衣的祁元白手中折扇张开,半掩面庞。他眼帘半阖,将眼中不舍和难过遮起,一句话也未说。
那毕竟是他的亲兄长。
是他的手足。
祁元白站在了山海仙阁这边,从大师兄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大师兄。他将兄长从巫族领地骗来这东海,并且冷眼看着兄长沦落到这等凄惨下场。
这其中割舍,他之心情,又该是怎样的痛苦?
“疯便疯吧。”
祁元白似是终于缓解了情绪,放下折扇,道:
“从行不义之事的时候起,祁家之人,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报应迟早会来的。”
穆晴未说话,只是拍了拍祁元白的肩膀,也算是安慰。
那边的搜神还在进行之中。
不知丰天澜看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一直在抽搐的祁元青清醒过来一瞬,残忍又疯狂地笑着,似是诅咒一般道:
“穆晴知晓天命,不择手段逆命而行。殊识舟看见他原本命运,因此而疯魔难测。丰天澜,你知此事,又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呢?”
他说完之后,就像是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着,笑了一会儿,便在搜神之术的折磨下再次昏聩过去。
穆晴的脸色陡然变化了。
她忘记了这茬——巫族之人,预知未来,早已知天命。丰天澜读其记忆,自然也会了解到,巫族预言之中,修真界原本该有的未来。
“天命?”
祁元白疑惑道,
“什么天命?”
他虽血脉返祖,却没有遗传到巫族能够预言未来的奇能。当年也正是因此,族中长老认为他不适合学习巫族之术,送他到山海仙阁跟秦淮学剑。
丰天澜放开了祁元青,似乎是已经搜完祁元青的记忆了。他面色苍白,神情却未变,仍是一派清冷平静。
“祁元白,你来处理他。”
他迈步往秘牢外去,经过藏在暗处偷看他审讯祁家人的几人身边,道,
“穆晴,你跟我出来。”
穆晴点了点头,道:“好。”
她对摘星交代道:
“你跟元颖去玩,不要跟上来。”
摘星有许多话想说,可话语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很好奇穆晴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穆晴这些年来到底有多么不正常,他为此担忧,为此辗转难测,哪怕陪在她身边,也还是常常感觉到心惊胆战。
他觉得自己作为伴生,是该把事情弄明白的。
但穆晴不希望他知道。
摘星点了点头,说道:
“好,我们去玩。”
※
丰天澜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挺直着背脊,步子迈得极大,快速地向前走着。
他面色平静,嘴角紧抿着。
像是在紧绷着,不让自己情绪外露。
穆晴远远缀在他背后,追不上他的步子。
穆晴道:“小师叔,你慢点,等等我。”
丰天澜丝毫没有放慢步速。
穆晴小跑两步,像年幼时一样,拉住了丰天澜的袖子。
但丰天澜却没有像那时一样放慢脚步。
他抽手甩开了穆晴。
“等你?”
丰天澜道,
“穆晴,你这些年自顾自地行在你自己的路上,你可有等过我?”
穆晴:“我……”
穆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缩了缩肩膀。
她想,自己和丰天澜吵过那么多架,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吵起来之前就产生退却之意。
丰天澜看着低垂着脑袋准备挨骂的穆晴。
他也的确有很多话想骂她。
穆晴性格顽劣,动辄犯错,有时候还会故意惹他生气。他和她见招拆招,从她七岁就时常责骂她,一直到她长大。
但这还是第一次,他满腔怒火想要宣泄,又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伤人。
他从祁元青的记忆里看见了很多东西。
命运……
天命之子……
违逆天命之人……
穆晴当年执意去西洲取剑,而后杀梦如昔,叛仙阁,挑天越剑盟……
她种种让人摸不清逻辑的行径,其中浓重的违和感,都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她在违逆天命而行。
知命之人,才能跳脱常理,修命改运。
——这是古籍所载。
她一定是早就知晓了天命。
她知道梦如昔魔宗圣女的身份,所以她果断干脆地杀了梦如昔;她也知道天越剑盟会陷害殊识舟,所以她挑落天越剑榜,毁了剑盟……
正因为因早早地知道了未来,她的种种行径,才会让人摸不着逻辑。
常理之中,过去为因,未来为果。
而她所行,未来为因,当前所做为果。
丰天澜看着穆晴,心想——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她自己在原定的命运中会死。她绝佳的根骨,年纪轻轻便拥有的他人一生都达不到的修为境界,她的伴生灵,皆是为他人做的嫁衣。
她什么都知道。
丰天澜想问她:
你为何什么都不说?
可问题还未问出口,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如此荒谬命运,就算她说出口,讲明白,又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呢?
丰天澜脑海中流淌过种种。
他难以想象,当年的穆晴,心里到底有多绝望,多疯狂。
“唉,小师叔,你怎么……”
她看见丰天澜眼眶微红,水雾氤氲,一眨眼间,便有一滴晶莹自左眼之中滚落。
“……”
这、这可怎么办啊?
穆晴大脑一片空白,找不出答案。
穆晴在山海仙阁的有种种让人不得不拜服的事迹,偷师祖留下来的酒,引师父和师叔剑诀,门内斗殴,杀人叛逃……
如今又新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她把修真界皆惧的丰天澜惹哭了。
丰天澜背过身去。
他问道:“穆晴,你何时知道天命?”
时至今日,事情也无隐瞒的必要了。
穆晴老实答道:
“二十岁的时候,我闭关自金丹末期冲击元婴期,历心魔之考,看见了未来。”
她的心魔,便是因此而生。
偏执行为,也是由此而起。
丰天澜问道:“你为何能看见未来?”
穆晴:“……”
因为我是穿越的。
穆晴回答道:
“或许是因为我天赋太好,修行太顺利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故意给我设这么个难关来阻我。”
丰天澜迈开了脚步。
穆晴从后方跟上,一边走一边说: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算是难关。”
“我虽然因此而生心魔,可我现在活着,还有了这般修为,师门也保下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比所谓的‘天命’好太多了。”
穆晴问道:
“这结果挺好的,对吧,小师叔?”
丰天澜没有答她的话。
穆晴以为他是情绪还没缓过来。
她也没再多说,而是悄无声息地加快步伐,走到了丰天澜身边。
走着走着,一身蓝衣的医修抬起了手,放在了白衣剑修的头顶,像是安抚小孩子那样摸了两下。但他从来不哄孩子,这动作做得甚是生疏。
穆晴也吓了一跳。
丰天澜抬手时,她以为自己要挨打。他落手时,穆晴以为自己要被他盖天灵或者搜神。直到他摸了两下,穆晴才发现他只是在摸她头。
惊出一身冷汗的穆晴在他挪开手的刹那间,就往侧边走了走,离丰天澜远了些。
丰天澜也未在意,道:
“结果很好。”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只是过程太苦了。”
穆晴就如往常那样,想办法给他讲歪理:
“良药苦口嘛……人生病要好起来,都得喝苦药;我做成了这么大的事,过程苦一点也很正常嘛。”
丰天澜听着她的歪理,也未反驳她。
“穆晴。”
“嗯?”
丰天澜说道:
“把事情告诉他们吧。”
她一人负重前行,这漫长的路,一定走得很累很累。现在虽然为时已晚,但将所有的事说出来,让他人承担一部分包袱,她总归会轻松一些。
穆晴思索了片刻,应道:
“好。”
※
一个时辰之后,穆晴和丰天澜回到了主峰。
祁元白、摘星和元颖早就已经在大殿里,等着他们二人回来,商议殊识舟的事情。
祁元白抬头,见穆晴和丰天澜面色如常,松了一口气。
穆晴寻了个蒲团,在台阶上坐下,道:
“大师兄入魔的原因有些复杂,这件事牵扯到修真界原本该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