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能?”
丰天澜揭开酒坛上的红布,问道:
“以前我和你师父外出游历,时常会馋酒,但身上又没多少钱,就只能买便宜酒来喝。有时候买不起整坛的酒,只能拿着酒壶去打散酒。”
“……”
穆晴愣了片刻。
她第一次见丰天澜时,他就是个十分有钱的医修,还是东海富饶的山海仙阁的阁主。
她见惯了丰天澜有钱的样子,时常会忘记,这人以前也曾经不是阁主,不通医术,是个和她师父、大师兄一样的穷剑修。
“粗酒也有粗酒的滋味。”
丰天澜拿着酒坛问穆晴,
“你喝吗?”
穆晴把自己这边的空碗递过去,道:
“来一碗吧……欸,少倒点。”
穆晴盯着逐渐满上的酒,忽然有一种感慨。
她自七岁拜入仙阁,到二十岁叛逃,再到一百二十五岁杀伏城,一百二十七岁灭巫族……
百年多过去,她知道自己成长很多,但一直没有什么实感。不管在山海仙阁还是星倾阁,她一直都是被当做年轻的小辈宠着捧着的。
直到现在——
穆晴还记得自己十四岁时偷着喝酒,被丰天澜揍到酒醒的事情。
而现在,丰天澜不会再阻她喝酒,还亲自帮她倒了一碗酒。
穆晴终于有了实感——
自己是真的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时候,人发现自己已经变化了,就只需要这样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
“穆晴,你在发什么愣?”
丰天澜已经倒完了酒,放下了酒坛。
他正拿着他自己的那只酒碗,疑惑地瞧着穆晴。
穆晴回过神来,她笑了一声,也不解释,拿起酒碗,和丰天澜手中的碗碰了碰,发出清脆响声。
她乐颠颠地说道:
“庆祝我师父终于飞升了!”
丰天澜转头看了看东海。
东海远处仍是乌云笼罩,时不时现出雷闪光芒。雷声大约是被海浪声吞了,没能传到这边来。
丰天澜说道:
“天雷还没劈完,他还没飞升。”
穆晴从容不迫道:
“那就庆祝他即将飞升了。”
“……”
丰天澜有些无奈。
他和穆晴碰了碰酒碗,仰头饮下。
而后,他们便一同坐在这面摊上,一边饮酒,一边观远处雷云。
……
秦淮飞升的动静极大。
一百零八道天雷足足劈了三日,劈得仙阁那一代海域海浪滔天。
祁元白很怕天雷将护山大阵弄坏,波及到山海仙阁。
但仙阁他又不敢叫弟子撤出仙阁去——仙阁周围到处都是雷光,离开了护山大阵的范围,这些弟子们性命更堪忧。
他头疼的很,只能催促阵法峰的弟子好好盯着护山大阵,一出问题马上修补。
东海岸边。
穆晴和丰天澜一开始在面摊上观雷,后来天色暗了,老板和老板娘收摊回家。
他们俩便转移了阵地,到了东海边的一处孤高险峰上,一边看天雷,一边观东海滚滚波涛。
三日之后,一百零八道天雷劈完。
天际乌云消散,金光漫出。
一道白衣翻飞,仙气浩然的仙影,自远处海岛中飞出,隐入乌云裂隙、金光之中。
随即,金光消散,乌云挪移,东海阴沉了三日的天空开始放晴。
穆晴和丰天澜也离开了东海岸。
他们结伴往南行了一段路,在入南洲后不久,两人便产生了分歧。
丰天澜欲游山水。
穆晴更想看南洲城池的繁华热闹。
他们决定各走各的,在南洲一处山崖上停留一个傍晚,看了一场黄昏日落之景,饮完了丰天澜携的一壶好酒,而后互相道别。
丰天澜说道:
“五洲四海之大,不知何时再见。”
“想见便能见。”
穆晴笑着,朝丰天澜递出一张纸,道,
“小师叔,这是我的传音符密令。”
她给出了密令,又十分不放心地交代道:
“你可千万不能把它卖给星倾阁换钱。”
丰天澜收了密令,说道:
“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不要以己度人。”
说完,丰天澜就御剑飞走了。
过了一会儿。
元颖和摘星飞上了山崖,落在穆晴背后。
先前穆晴在东海边的小城看天雷吃面,元颖和摘星觉得无聊,便去城里玩了。
之后丰天澜来了,和穆晴饮酒观雷,相谈许久,元颖和摘星便没有回到穆晴身边——摘星讨厌丰天澜,元颖则是觉得自己插不进话。
穆晴和丰天澜一起离开东海岸往南行,他们也是一路远远尾随,没有靠近。
现在丰天澜走了,他们俩才回到了她身边。
“回来了?”
穆晴展开一卷南洲地图,道:
“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这附近有几座小城,你们想先从哪一座玩起?”
※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眨眼,三年时间飞逝。
修真界又出了两名化神期,分别来自太玄宗和太乙宗。这两大宗门在外人眼里,终于不再是空有地位、实力不足的草包了。
同时因为天下第一人秦淮飞升了,山海仙阁虽然还在修真界修仙门派之中位居第一,却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家独大了。
但又因为如今的第一人穆晴、妖皇秦无相,皆是从山海仙阁出来的,修真界众人还是觉得当仙阁弟子前途更好,挤破头也想进山海仙阁。
“……”
别的门派十分无语。
穆晴那天赋,只要放进能学到真本事的门派,就能成大事,不拘于山海仙阁。
秦无相能成妖皇是因为身世,不是因为他在山海仙阁修行过。
总之,修真界势力算是平衡了,却又显得很是古怪。
也正因此。
心里很不平衡的太乙宗和太玄宗,在星倾阁说要举办修真界门派大比时,立刻就报名参加了。
他们鼓足了气,想要在这大比中比出一番成绩,来证实自家实力不比山海仙阁差。
……
时间又过半年。
明贤十八年,由星倾阁举行的修真界门派大比,在云崖山的世界演武台开幕。
参加大比的共有一百三十七支队伍。
这些来自不同门派的修者们列队在演武台上,穿着风格、制式和色彩不同的弟子服。
队首处,一百多面巨大旗帜在风中扬着。
场面十分壮观。
周围用以观战的悬浮高峰上,各大门派掌门长老皆至,观看这一盛事。
穆晴也来了。
摘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穆晴,云崖山是你自己的地盘,你回这里来,用得着给自己施什么隐身咒吗?偷偷摸摸地,好像做贼一样。”
穆晴施了隐身咒,带着摘星和元颖绕过了云崖山的阵法,悬停在世界演武台的上方,以最佳角度观看大比开幕式。
穆晴道:
“你不懂,我如果不施隐身咒就现身,会先有高峰上那些掌门和长老围着我嘘寒问暖说客套话,再有千阁主和沉楼主抓住我,让我留在云崖山处理公务。”
“……”
摘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元颖点了点头,说道:
“是挺可怕的。”
穆晴的注意力重新投放在演武台上,道:
“继续看吧,我离飞升不远了,这样的盛事不一定能有机会再看到下一次了。”
这一次大比是由天机阁帮忙主持的。
千机子负责开幕。
冬奉则是抱着签筒,行走在演武台上,让队首们一一抽签,决定第一轮比试的对手。
冬奉背后跟着三人,一人是祁元白,一人是江连,还有一人是罗旭,分别代表仙、妖、魔三方势力,他们负责盯着抽签过程,防止作假舞弊的不公之事发生。
穆晴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她一百一十年前,在天越山的山路上被卷入鬼市,她一边大闹鬼市,一边对着鬼市之主沉鱼夜大放豪言,道出野心。
她说要谋夺权力,将修真界尽掌于手中。
不做修真界霸主,而是做修真界的幕后官方,做一杆量尺,举办大比、列榜排名,让修界所有人,都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星倾阁便这样,从她对沉鱼夜的狂妄空谈为起始,被他们协力创造了出来。
耗费百余年时间,一步步走来。
星倾阁终于将最初规划的野心宏图变作了现实。
穆晴一边感慨着,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摘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晴,你干嘛?你怎么把隐身咒解除了?你不是说要躲着星倾阁,以免被他们抓回去处理公务吗?你怎么自己现身了?”
还有一片交谈议论声。
“那是谁?”
“是穆仙子,三年前讨伐巫族时,我曾有幸见过她。”
“她不是闭关了吗?这是出关了?”
……
摘星的声音,下方演武台上的声音,风声,鸟鸣声,兽吼声,山野林木枝叶摇曳的声响……
一切声音都在响着,好似紧紧贴着穆晴的耳朵,清晰无比;又好似离她甚远,带有着一层隔阂,不太真切。
好半晌,穆晴才回过神来。
她无心去管下方演武台和周围悬浮山峰上响起的惊呼声,强作镇定道:
“我可能要飞升了。”
她说完这话,脚步一转,身形消失。
而后,乌云携着电闪雷鸣和隐约可见的金光聚来,又因穆晴已经跑了,没有将雷降在云崖山,而是追着她离开的方向飘去了。
山海仙阁看客所在的那一峰上。
丰天澜起身,道:“我去看看情况。”
妖族那边,秦无相也追了出去。
正跟在冬奉背后,盯着抽签程序的祁元白无奈摇头,道:
“不愧是小师妹,做什么事都轰轰烈烈,哪怕是飞升,都要闹出全修真界最大的动静和场面来,让千万人一起相送。”
……
穆晴停留在了中州的一片湖泊上。
酝酿天雷的乌云紧追而至,穆晴才一停下,一道雷就结结实实地劈了下来。
穆晴结手印,起阵法。
湖水应阵法,汹涌翻腾而起,形成连天的水帘结界,将她包裹其中。
青雷劈下,正中穆晴!
白衣剑修于恐怖雷光中稳立,不止没有被击退,反而迎雷而上!
雷光分散游走,击在水帘上,结界动摇!
荡出的风波催得周围山头摇晃!吹折无数树木!群鸟惊飞,野兽奔逃!
丰天澜和秦无相皆停在了远处。
穆晴以术法掀起的、包裹着整个湖泊的水帘,在狂风之中形成巨大的漩涡,卷动劈到穆晴后分散开的雷光,时不时泄出一丝,炸得周围飞沙走石。
穆晴周围危险无比。
丰天澜和秦无相接近到一定范围后,无法再靠近,只能停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她渡劫,默默为她留意远处动静,防止意外。
三天三夜之后,穆晴挨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虚空破碎,乌云裂开一条缝隙,现出祥瑞金光,隐约还有动听鸟鸣。金光游走,织成一条通天路,铺于白衣剑修脚下。
穆晴立在金光之中。
她一身白衣,腰悬黑剑,周身环绕着一条鳞片怒张,爪牙锋利的龙。
穆晴看了看通天路尽头。
有许多被祥瑞金光笼着,看不清形貌的人,正低头拱手向她行礼,欲迎她回天。
她又看向下方。
挨过雷劫之后,仙身已塑。
她之耳目极广,能看见不远处的丰天澜和秦无相,能看见正在赶来的千机子、沉鱼夜、殊识舟等人,能看见东洲松城里,结为连理的佳人……
凡尘一沙一石,皆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回过身,抱拳向下方一行礼:
“未断之缘,天上再续。”
说罢,她携元颖和摘星剑,登通天路。
仙途漫漫,百年时光,历经无数波折,大道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