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他便坐在床前给她描妆。
风疏雨骤,他便坐在床前给她念书。
一至亥时,沈离征就放下幔帐,和衣而卧,轻轻揽住她,哑声道:“阿锦,睡了。”
女子好似能如往常一般钻进他怀里,黏黏糊糊地说:“夫君抱。”
沈离征揽她更紧,嗓音低沉回应道:“好。”
但他怀里真的好凉好凉。
夜阑更深,他埋首在她颈窝边,声线发颤,喃喃道:“阿锦,你跟我说句话吧,求你,跟我说句话,我快要疯了阿锦。”
无人应他。
翌日,沈离征又神色如常地去上朝。
如此日复一日,就连伺候在山庄的下人都要险些以为,小公主是不是真的活了过来。
可假的就是假的。
流莺捏着竹青色的缎子,趁沈离征不在时才敢跪在公主遗体旁偷偷哭泣,正欲擦泪离开时,白公公捧着茶水走来。
流莺神色慌张地将手背在身后,“公、公公。”
白公公迟疑望她,“藏什么?”
流莺摇头,却抵不住白公公眼神犀利,她红着眼、硬着头皮将那件竹青色的小缎子从身后拿了出来。
白公公微愣,蹙眉道:“你、你简直大胆,不是叫你烧了吗,若是将军瞧见,又要平添伤心,快烧了。”
流莺俯首认错,“是,是……”
“烧什么?”身后有声音淡淡道。
白公公与流莺皆是一顿,沈离征兀自从流莺手中扯过那抹缎子,拉直看,是一件尚未缝制完的小肚兜,肚兜上还绣有一个圆润润的沈字。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是如何雀跃欢喜。
男人沉默,仿佛不痛不痒地说:“出去吧。”
流莺与白公公互望一眼,犹疑退下。
侍卫来时,便见男人背脊僵直,就那么定定站立。侍卫冷得直哆嗦,急道:“将、将军,圣上急召!”
沈离征道:“来了。”
他转身之际,喉间腥甜涌上,虚晃一下,生生跪了下去。
侍卫大惊失色,道:“将军!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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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
“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足足三日,为何没半点动静!”
“阿弥陀佛。”
“让开!倘若王爷出事,大师担得起吗!”
“阿弥陀佛。”
阁楼外吵吵嚷嚷。
“咳——”
沈却单手撑住桌沿,血染红了唇齿,滴落在古书上。他眼前逐渐清晰,那些小字一个一个静静躺回了书页中,画面陡然消散。
他疼得浑身抽搐,几乎无法站稳。
第37章 醒来 显然是一副置气的模样。
沈却粗喘着气, 固执地往后翻阅,最后却只余几行小字。
后续记,显德末年乱世起,兵荒马乱, 生灵涂炭, 天下四分五裂, 盛极一时的大雍王朝在狼烟四起中走向消亡。
鼓衰力尽, 马革裹尸, 这世上再无沈离征。
沈却耳侧似响起一阵炮火轰鸣、人喊马嘶的声音, 在城门倒地声中逐渐归于平静,有个熟悉的嗓音, 嘶哑又破碎,在精疲力竭中喃喃自语:“阿锦, 阿锦……”
痛入骨髓。
“嗯……”
沈却攥紧拳头,抵在桌沿的双手微微发颤。
古书中记载的、没记载的所有记忆喷涌而来,那些是他,又仿佛不是他。沈却望着那全然空白的书页,此前那些令他疑惑不解的所有,都有了答案。
“嗙”地一声, 门被奋力撞开。
段荣领侍卫闯了进来,见沈却嘴角那点斑驳血迹和额角的密密细汗,顿时大惊,“王爷!”
男人阖眼不言, 再睁眼时面上一派冷寂。
“备马。”
嗓音低沉又沙哑。
“王——”
“我说备马。”他冷冷扫过去。
段荣一颤,颔首应是。
此时正值午时,日头高悬,踏出楼阁的那一刹, 强光猛然落下,沈却微眯了眯眼。
和光合手道:“阿弥陀佛。”
沈却侧首而视。
不过三日,不过隔了一扇门的距离,南祁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与以往不甚相同,但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同。
他周身气息好似更凛冽寒峭,更厚重浓郁。
沈却喉结微滚,道:“她……何时能醒?”
和光道了句阿弥陀佛,“贫僧不知,世间万物,皆有缘法。”
沈却停了半响,又说:“那她,可会记起那些。”
和光一笑,“贫僧不知。”
沈却没再说话,提步离去。
马儿前蹄高抬,嘶鸣一声,蓦然向前狂奔,扬起一阵尘土,瞬间便没了踪影。
段荣一行人火急火燎骑马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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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苑。
“吱呀”一声,正房屋门被推开。
沉溪与落雁回头看过来,见是自家王爷,皆是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王爷莫名消失三日,府里人心惶惶,还当是出甚大事了呢。
“王爷。”
“王爷。”
沉溪落雁福身问安,然一抬头,便见沈却嘴角的血迹,二人神色皆是一变。
沈却走上前,对着烟灰色幔帐挥了挥手,“出去吧。”
丫鬟面面相觑,应声退下。
房门阖上,寝屋骤暗,沈却揭开幔帐,落座于塌前。
他目光落在虞锦那张美目紧闭的小脸上,比之沈离征最后记忆里的苍白无息,要红润上不少。
沈却眼眶莫名发烫,他伸手去碰她。
自发间,到唇边,一寸一寸地触碰她,抚摸她。
“阿锦。”
沈却喃喃,伸手进被褥里,覆在她的小腹上。
他眉宇微蹙,薄唇颤动,在虞锦脸颊上晕开一滴又一滴水渍,烫得小姑娘不经意皱了皱眉头,复又归于平静。
他忍着哽咽去吻她,一下、一下地啄吻。
此后多日,沈却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日夜不歇端坐于榻前,且也不再唤元钰清来看诊。平素里最注重衣冠齐整的人逐渐不修边幅,连胡茬都冒出了好几圈。
楚澜提着食盒来时,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她双目瞪大,惊愕不已。
那日她走后,小舅舅便去了梵山寻和光大师,怎么三日后回府,便成了这副鬼样子?
想当初她遇刺昏迷了数日,也不见舅舅这般守着她,楚澜摸着下颔沉思片刻,心道:糟糕,莫非是做法时遭到反噬中邪了?
楚澜小心翼翼上前,将一张鬼画似的符贴在楹柱上,双手合十默念了好几遍“天灵灵地灵灵天灵灵地灵灵”,苍天保佑阿锦早日清醒,小舅舅身上的邪祟也能早日清除。
一番折腾后,楚澜又小心翼翼地踏出琅苑。
接连半月,已时至孟秋,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都稍显倦怠。
元钰清手握军文,推门进去,道:“王爷,营中病情已基本压制,姬大夫的药方改进多版,甚有奇效,不过眼下狼仓关的布防更为要紧,还须王爷定夺。”
沈却自梵山回府后,便少搭理军中庶务,寻常事元钰清倒也不多叨扰他,若非真有非他不可的急事,元钰清断不会开口。
毕竟这人都快僵成一尊望妻石了,诡异得叫人不欲靠近。
半响,沈却才将目光从虞锦脸上移开,“嗯”了声,随即起身往书房走,沉溪与落雁随之进内室看顾虞锦。
就在沈却前脚迈出门槛时,榻上之人眉梢轻动了一下。
虞锦似被落在一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耳边嘈杂不休,有人道:
“微臣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此乃喜脉,公主有孕了!”
“公主当真有孕了?太好了,奴婢立即禀明皇后。”
“阿锦快来,让母后瞧一眼。”
“公主,可要书信一封告之将军?”
“公主,酸儿辣女,公主这胎定是个小公子!”
嘶……
公主?
公主是谁?
虞锦眉头皱起,手心不自觉攥紧,那些声音陡然消失,又陡然响起:
“沉溪,你说三姑娘会不会、会不会一辈子就这么躺着,醒不过来了?”
“胡说什么,姑娘气色尚好,想必不日便能清醒。”
“但愿三姑娘吉人有天相,老天爷可莫要再折腾两位主子了。”
“我去打盆水来,给姑娘擦擦脸。”
听及此,虞锦挣扎着动了动眼皮,半响才将紧黏在一处的眼皮分开,黯淡的光倏然入眼,她又紧紧阖上。
肚皮蓦然发出“咕噜”一声,她正欲抬手捂住,又倏地牵扯到小臂上的伤口,虞锦轻哼了声。
小室一静,幔帐立即被揭开。
落雁又惊又喜地望向虞锦,“姑娘醒了?姑娘总算是醒了!”
沉溪二话不说,跌跌撞撞推门出去寻郎中,又吩咐廊下的小丫鬟道:“三姑娘醒了,快去后厨将乌鸡汤端来。”
闻言,小丫鬟面色大喜,忙就颔首应是。
屋里,虞锦沙哑着嗓音短促地“嗯”了声,道:“渴……”
落雁手忙脚乱地提壶斟茶,虞锦被扶起身子灌了两盏茶后,嗓子才清润了些。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她肩头,慢慢回想起当夜之事。
胆战心惊之后,虞锦便想起那夜她之所以跑去庭下丢石子的缘故,情绪顿时跌入谷底,连带着脸色也苍白了些。
她嘴角似能挂油瓶一般高高挂起。
但她紧接抬眼一扫,见这幔帐竟是她最不喜的烟灰色,虞锦稍顿,再仔细一瞧,这冷冰冰的陈设布置,不是她的厢房,好似……
是沈却的寝屋。
身下的被褥软枕,松香味也甚浓。
虞锦蹙眉,摁着嗓子慢慢道:“我,咳,这几日,一直在这儿?”
落雁颔首道:“姑娘遇刺后王爷便将姑娘抱回了寝屋,没想姑娘昏睡这般久,姑娘不知,王爷日夜守在榻前,人都消瘦了一圈,您若再不醒,只怕王爷的身子都得熬坏了。”
闻言,虞锦无精打采地瞧了落雁一眼,撇了下嘴角,压根不信。
说不准,他是嫌她死在府里晦气,耽误他办喜事呢。
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推开,沉溪领着姬长云走来,道:“姬大夫,你快给我们姑娘瞧瞧吧。”
话音落地,姬长云自沉溪身后缓缓走来。
见状,虞锦的心情愈发不美丽,分明是个端庄优雅的美人,可落在虞锦的眼里,似是扎了钉子一般难受,她忍不住抚了下胸口。
只听姬长云温声一笑,握住她的手道:“三姑娘可算醒了,姑娘可感觉何处不适?”
虞锦昏迷一月有余,脑袋上的撞伤都已落了痂,除去小臂上伤口未愈,但不知为何,或是因她兴许要为了姬长云搬去梵山的缘故,虞锦瞧见她心头便堵得慌,浑身不适。
她摇头道:“多谢姬大夫,我好多了,并无不适。”
姬长云道:“三姑娘同我客气甚,方才来琅苑的路上便撞见沉溪这丫头慌里慌张的,我一猜便知是姑娘醒了,如此王爷放心,我也能放心了。”
虞锦心头又是一堵,挣开女子的手,囫囵应了声。
正此时,珠帘“哗啦”一声轻响,男人阔步上前,似还带起了一阵初秋的风,他整个身影罩在榻上。
落雁与姬长云皆起身福了一礼道:“王爷。”
沈却未应,只紧紧盯着虞锦。
四目相对,虞锦微微一怔,忽然眼眶泛酸。
她慢吞吞背过身去,侧卧蜷缩,拉起被褥盖到脑袋,显然是一副委屈置气的模样。
第38章 解释 他抱她作甚?
沈却上前, 伸手扯了被褥,一时竟未扯开半分,他眉梢轻压,怕拉扯到虞锦胳膊的伤, 只好从最上方将被褥生拉硬拽出来。
他嗓音有些沙哑, 道:“起来, 压到伤口了。”
半响, 虞锦一颗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就被迫露了出来。
但她仍旧侧卧背对沈却, 一动不动, 唯有肩颈因呼吸有所起伏。
沈却握着小姑娘瘦弱的肩,眸色沉沉道:“起来。”
那平静之下隐隐藏着的急迫让他听起来有些凶冷, 枕间忽然传来一声哽咽,虞锦的肩头也跟着颤了一下。
沈却蓦然一滞, 稍许疑惑地蹙眉,连人带被褥地翻了起来。
虞锦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玖拾光整理美目波光粼粼,眨一下,便是一颗豆大的泪珠,可怜兮兮, 看得人心都能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