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荔枝很甜
荔枝很甜  发于:2021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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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 要不与北齐再商议一番吧将军!”
  “不成不成,北齐向来出尔反尔,若是趁我军撤离之时进攻,又当如何?何况, 这、这实在有损士气!”
  “那公主呢!公主在前方受人威胁侮辱,就不损士气了吗!城门不开,是要公主死吗?”
  就连太子虞成朗都有所动摇,“朱阔!清点兵马,立即、立即准备撤离!”
  都尉站定应道:“是!”
  然情势的转变只在一瞬之间,谁也没有想到,沈离征会一言不发,箭指公主。
  他神色严峻冷凝,拉开长弓的臂膀都绷着力道,只要右手一松,便能直取人命。
  所有声音都在刹那静止。
  与锦上同乘一马的萧霈顿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立即有士兵手握盾牌挡在他身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萧霈拔剑向锦上,怒道:“你敢轻举妄动,我便杀了她!”
  隐藏在士兵间的江晏之声色慌张,唯恐萧霈来真的,道:“萧将军!别忘了我们如何说的,沈离征开城门,你不伤公主!”
  萧霈不屑地看他一眼,儿女情长,焉能成事?
  然而即便如此,那箭矢所指的方向并未挪动分毫。
  锦上仰起白皙修长的脖颈,迎面注视锐利的箭矢,面色平静,无惊无惧,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日在御书房,她与镇国公江显道:“国公想不费一兵一卒打开朔北城门,不若挟我相要,我乃太子胞妹,将军发妻,皇兄与将军绝不会弃我于不顾,我有把握能劝降沈离征。”
  可锦上比谁都清楚,沈离征,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沈离征。他爱她,疼她,可今日这座城,他绝不会为了她而拱手相让。
  其实在沈离征心里,情爱之上,永远还有别的很多,君主、将士、百姓,还有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情爱可以牵住他,却无法绊倒他。
  可她偏是爱他如此,爱他心若磐石,爱他无坚不摧,她的英雄,应当如此。
  风雨之中,锦上轻轻阖上眼。
  萧霈这才反应过来,沈离征他、他想杀的是他的妻子!萧霈愕然,不可置信地望向城门之上的男人,喊道:“沈将军竟无情至此,令萧某都汗颜啊!”
  那厢,虞成朗回过神,他蓦地攥住沈离征的手腕,将箭头摁向别处。
  他拽住沈离征的衣襟,冷声道:“你疯了?你想作甚?那是我妹妹,那是大雍的公主!谁给你的胆子!”
  沈离征冷凝他一眼,重重拂开虞成朗的拳头。
  他声色寡淡的像个无情至极的人,道:“苍州是什么地方?那是距华都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没能守住,殿下难道不知是什么后果?皇城都没了,哪来的大雍,哪来的公主,殿下清醒一点。”
  “你清醒,你最清醒,你他妈拿箭对自己的妻子,沈离征,谁都没你能耐!”
  四目相瞪,沈离征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头,虞成朗则慢慢红了眼。
  他怎么不知沈离征说的那些道理,但此时北齐有公主在手占了上风,若是不开城门,依萧霈那些肮脏的手段,便是死,阿锦也绝不会死得那么痛快。
  北齐不是没在城门下虐杀过俘虏,手段之残忍,无人敢忘。
  他杀了她,倒是痛快……
  虞成朗都明白,但他魔怔一般固执地摁住箭矢,“你别想动她,你别想……”
  他喃喃自语,望向锦上,倏地怔住。
  雨淋在她的发间,那支海棠金簪若隐若现。
  虞成朗瞳孔仿佛没了焦距一般,耳侧一阵轰鸣。他缓缓松了箭矢,整个脸色都沉了下来,只觉得舌尖都是苦的,指尖在石栏上抠出了血。
  沈离征再举起长弓时,无人拦他。
  雨愈下愈大,狂风大作,骤雨不歇,雨珠自他眼下缓缓淌过,眼尾的那一寸猩红,在电闪雷鸣间时隐时现,绷紧的手臂在隐隐发颤,箭头所指的方向,也在不断调整。
  沈离征额角的青筋在不断跳动,他的小公主最怕疼了,平日里多使一分力道,她都要哼哼唧唧,怪上他好半响。
  他双目逐渐朦胧,她害怕吗,她在怪他吗……
  沈离征拉满弓弦。
  来个人拦他,随便谁都可以。他想。
  时间一息、一息流逝,所有人都凝望着沈离征手上的那支箭,然而太久了,久到骤雨成了暴雨,乌云沉沉,天色黯淡。
  北齐军开始躁动,人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嗤笑,就连萧霈手中的剑刃都偏离了些距离,看,沈离征他下不了手。
  锦上蓦然睁眼,攥紧了缰绳。她从前不会骑马,是缠着沈离征才学会了一些,起码再不会匍匐在马背上不敢前行。
  只听一声嘶鸣,马儿忽然朝萧霈奔去。
  她手无寸铁,但此举过于突然,萧霈惯性防备往后退,不知是谁草木皆兵,放出了打破平衡的一箭。
  江晏之目眦欲裂:“不!公主!”
  刹那间,沈离征手里的长弓对准了萧霈的方向,直指他眉心,萧霈险险躲了过去。
  主将放箭是开战的讯号,朔北军怒气与士气并存,城门缓缓而开,他们提刀冲了出去。
  瞬息万变,令人猝不及防。
  沈离征驾马狂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着发疼,他快疯了!他快疯了!
  头颅滚在马蹄之下,剑刃淌着鲜血,沈离征杀红了眼。他勒马而下,有士兵替他挡住敌军的刀刃,他抱住奄奄一息的人。
  沈离征喉间腥甜,捂住她胸口的源源不断淌出的血,“阿锦,阿锦。”
  锦上蹙眉,睁眼看他。她抬手艰难地往发髻上摸了摸,将那支海棠金簪拿下,颤手递给他。
  “听、听我说,江家通敌,华都受困,你们不会有兵马补给了,华都三城的储备军只认父皇和兵符,另、另外一半,在皇兄手里,这个,给他,他看到就明白了……”
  沈离征微怔,这支簪子的海棠花芯,雕的是龙纹。
  他蓦然看向她,忽然明白过来虞成朗方才为何收了手,若非出事,锦上不会戴着这支簪子出现于此,华都危矣,腹背受敌,虞成朗明白此时朔北丢不得。
  而她,活着没法传递兵符,只有死了。北齐军不会为小公主收尸,朔北军却一定会。
  “好,好,别说话,我带你回营。”
  他想抱起她,却见怀里的人陡然蜷起身子,手轻轻搭在小腹上,身下有血缓缓淌出。
  四周的厮杀声渐远,沈离征愣住。
  小公主气息薄弱,埋首在他胸口,流泪道:“沈离征,沈离征……”
  她喃喃说:“疼,沈离征我好疼。”
  沈离征痛苦地抱紧她。
  那日,城外的厮杀持续了整整六日,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沈离征似鬼魅一般,提刀就砍,像一具没有痛感也不知累的行尸走肉。
  他心中波涛汹涌,似尘封已久的野兽,冷静地嘶吼。
  直至狼烟停,北齐军暂时撤离,他站在腐烂里,却再也不想洗净双手回家了。
  =====
  朔北一战持续了月余方歇。
  这一个月里,沈离征依旧镇守朔北,拖住北齐。而虞成朗独自潜回华都,持节调令,领八万储备军解了皇城之困。
  当初镇国公严封皇宫,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兵符这等要物一定藏在宫里某处,并未想到延诚帝竟会将此物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太子,另一半给小公主作嫁妆。
  是以太子攻入宫时,江显尤为震惊,至死未瞑目。
  但虞成朗并未久留,转而率领援军一路狂奔向北,解了朔北的燃眉之急。
  此战大捷,然皇后与公主相继崩逝,无人欢呼。
  小公主的遗体随军送回华都,一路抬回皇宫,将军府上下白绸缭绕,死寂无声。
  沈离征回府,整座院子都空空荡荡。白公公奉上一盏茶,哑声道:“老奴这就命人备水。”
  “白康盛。”沈离征叫住他,淡淡道:“你回宫去吧。”
  闻言,白公公扑腾一声跪下,他苍老的双眸落下泪,道:“公主走前命老奴守在将军府,老奴便一生都守在此处,哪也不去。老奴还要替公主照顾将军。”
  沈离征没再说话,白公公这才缓慢退下。
  太安静了。
  沈离征坐了半响,起身去解腰间的鞶带,将长袍搭在了梨木架子上。
  举止如常,一切都过于平静。
  直至转身,“咚”地一下,长靴踢到了个小匣子。
  沈离征稍顿,俯身将藏在架子下的匣子捡起,漫不经心地揭开瞥了眼,书信,厚厚一叠。
  他呼吸微滞,是锦上的字迹。
  ——近来厨娘做的膳食愈发不合胃口,宫里送来的芙蓉糕也不如往日酥甜了,兴许是夫君不在,阿锦胃口都不好了呢。沈离征,何时归?
  ——时至春日,天依旧有些凉。前阵子染了风寒,流莺将我摁在榻上躺了两日,说我若不听话,待你回府后便同你告状,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
  ——夜里惊醒,梦见夫君浑身是血,半宿未眠,想要夫君抱抱。
  ——沈离征,你再不回府我就生气了!能不能不打战,能不能不去了,我去求父皇,父皇疼我,定会免你征战,你陪陪我好不好。
  ——许久未见来信,夫君可还安好?阿锦很是挂念夫君,若是一切安好,可否书信一封告之。沈离征,我想你。
  ——今日去赴了昌平侯夫人小女的百日宴,沈离征,我也想要个孩子,如此你出征后,我便不会太惦念你了。你说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沈离征、沈离征、沈离征……
  那些信纸里,是她百无聊赖之下,写满他的名字。
  沈离征喉间发涩,心口顿疼,掩面而泣。
  其实,他从未善待过她。
  从未。
  =====
  四月廿六,公主下葬。
  公主虽已出嫁,但延诚帝不舍爱女,特依大雍最高礼制,于太和殿举行葬礼,棺椁停放七日,法师诵经,朝臣、宗妇皆衣白单衣,妃嫔、宫人日夜哀哭。
  如此七日后,司礼监便要抬棺下葬。
  然翌日清晨,太监推门入殿,正命人抬棺时,却发觉公主遗体凭空消失了,几人腿脚一软,仿佛脑袋已滚落至脚边,吓得个个面色苍白。
  太监道:“殿、殿下,奴才这便命人封锁皇宫,搜寻公主遗体!”
  虞成朗冷脸扫视一圈,沉声道:“不必了。”
  说罢,他阔步往安华门走,率着一行侍卫,压着怒火去往将军府。
  然却扑了个空,白公公支支吾吾,最后叹气道:“将军去了落霞山。”
  于是虞成朗掉马一路奔至落霞山庄。
  山庄里里外外皆有守卫看护,一见太子率人要硬闯,个个人肉墙一般拦在跟前。
  虞成朗气得怒笑:“沈离征是要造反吗!”
  为首之人拱手道:“将军绝无此意,将军吩咐,太子若是要入内,请自便,但其余人……”
  虞成朗冷凝他一眼,阔步入内。
  守卫将其引至冰窖前,俯首道:“殿下,将军在里头。”
  落霞山乃避暑圣地,山庄底下有一处万年寒窑,单是一脚踏入,那寒气便直往脚心里钻。
  四处嵌有夜明珠,明亮如白昼。
  中间搁置着一张寒冰砌成的床榻,女子双手叠腹、枕着冰枕躺于榻上。她脸上的入葬妆容已被仔细擦拭,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略显苍白。
  沈离征就坐在榻前,手执美黛,垂目描眉。
  动作生疏,时不时便画重了、画偏了,但他素来耐心极佳,愣是将女子的眉眼勾勒出她从前的那般模样。
  就好似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虞成朗怔怔看着这一幕,随后四下一扫,发觉这冷冰冰的寒窑竟添置了许多日常物件,书案、梨木架子、矮几、盥盆,似有人要长住于此一般。
  且,矮几上竟还燃着保存遗体的留尸香。
  虞成朗匪夷所思,半响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这是作甚?她已经死了,难道连入土为安你都要阻挠吗!”
  沈离征正在给锦上戴珍珠耳坠,指腹微顿,道:“小声点,别吵她。”他平静地说。
  虞成朗上前两步,死死盯住沈离征。沈离征就像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投下巨石也惊不起浪花的那种,但他眉宇间有着同往日相差甚微的微妙感,那是一种冷静自持的癫狂。
  虞成朗甚至觉得,他也已经死了。
  回到皇宫。
  虞成朗盖棺,无甚情绪道:“公主已入棺,下葬。”
  司礼监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连忙颔首应是。
  太子说公主在里头,那公主的遗体,就必须在里头。
  此后,将军府彻底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废弃府邸。世人皆道,沈将军与发妻伉俪情深,自公主逝世,将军每每出征归来,便成日宿在落霞山庄,少与人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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