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他将行李扔进后备箱,俯身进了后座。
沿途,骆老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说到北城的天气,说回医院的风气,又说他走的这几年,都有些什么变化。
例如哪栋楼拆了又建,哪条路被封,地铁线开通了几条,诞生了多少大新闻。
他手指搭在膝盖上,缓声应着。
他在墨尔本那边成绩优异,被导师提拔,本科时期就参与了不少研究,跳过硕士答辩,直接保送博士,拿到博士学位后,更是被导师的挚友——骆温文看中,说什么也要让他来自己的医院。
他刚一落地,骆院长甚至亲自来接。
骆温文:“先把你送回家吧?然后你收拾一下,我们直接去医院那边,把交接手续办一下,明天我就不在北城了。”
“不用麻烦您,”他说,“我等会自己过去也行。”
“这说的什么话,”骆温文呵呵笑,“你可是医院重点培养对象,怎么能随便。”
车子一路匀速行驶,进了市区,道路两旁愈加繁华,和他走时一样,又似乎变了很多。
很多店面都挂上了鹿角和铃铛,圣诞树在夜里发出一闪一闪的光。
陈赐降下车窗,灌进来久违的、陌生而熟悉的空气。
他缓缓闭上眼睛。
一小时后,车在陈家门口停下。
陈赐走下车,脚步顿了顿,最终推开大门。
预料之中的静寂,灯火通明,但坐在客厅的只有陈昆。
似是等了他一会儿,陈昆道:“现在才回?”
“嗯,”他说,“飞机晚点了。”
没说几句,他便进了自己的房间,重新收拾起来。
陈昆就站在他旁边,嗓音略显疲态:“还要走?”
“去医院那边住。”
“你怎么也不住家里?”
这个“也”字让他手指停了下,很快,陈赐低声:“没什么好住的。”
没过几分钟,他重新起身。
“院长还在等,先走了。”
说罢,笔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走得干脆利落,未作停留,只是路过某个房间时,好像很轻、很轻地——
停顿了一下。
*
医院离得近,手续并没办太久,临近十二点,陈赐拿到钥匙,住进自己的房间。
科教楼的环境很好,宽敞舒适,打开窗就能看到对面公园的绿植。
对门的室友理着平头,热心快肠地帮他布置,并盛情邀请他一起出去买个水果。
他想起自己也有东西要买,于是点了头。
但刚走出不远,这室友临时变卦,将他拽进人潮里。
“今天圣诞节,要不逛逛?”
*
公园里人声嘈杂,乐声轻快。
宋嘉茉抱着束花,陪小羊逛完灯展,又去了迷宫。
——不得不说,在人满为患的公园里,选择走迷宫,真的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
她几乎是被人潮推着往前走,根本不能自主选择路线,两旁视线被挡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出口,大家齐齐往外涌。
看着面前宽阔的马路,她愣了一下,很快,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撞上前面人的肩膀。
宋嘉茉头脑发昏,看到那人转过身来。
她捂住额头,连忙开口:“抱——”
抬眼那一刻,所有的话卡在喉咙里。
咫尺之间,光影摇曳。
这人真实得仿佛虚幻,是梦里梦外看过无数遍的样子,眉眼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却仍旧带着几分凛然意气,高挑而清隽,仍然是人群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好像瘦了些,变得更挺拔,肩膀愈发宽阔,是能担起一方天地的模样。
手中花束怦然坠地,她心脏猛地漏了几拍。
一下,两下,好像不会跳了。
陈赐看着她,微蹙的眉心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很快又被抹平。
暗流涌动,悄无声息。
生涩的疏离,纠缠的亲密,冷空气被无声点燃,四目相对之间,涌起缱绻而生冷的白色雾气。
他眼睫下敛,喉结轻轻滚动,视线低缓而压抑,像午夜里浪漫又幽远的大提琴。
她听见他说——
“抱什么?”
第51章 第五十一步
头顶的音乐仍在播放, 圣诞铃声里,所有的杂音被隐去。
她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 将方才的话说完。
“抱……抱歉。”
没等他开口,她又低头, 看见他手指某处, 懵懵地说:“你手流血了。”
她的花上缠了一圈灯, 可能是被灯丝划到的。
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短路了, 她启唇,开口道:
“我家有酒精。”
……
…………
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
陈赐和她一起, 她关门, 他就站在她身后。
她感觉像踩在云端, 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大脑也像是卡掉的读卡器, 记录一段,丢掉一段。
宋嘉茉无所适从地,摸了摸耳垂:“我找下医药箱。”
“……好。”
她翻了几个柜子, 找出一个银色小药箱, 坐在一旁帮他上药。
伤口不浅不深,有血渍渗出, 她是真的有些慌乱, 拆开一个酒精棉片, 就开始在表面轻微擦拭。
她目光认真,动作放轻,缓声问:“会痛吗?”
他摇头:“不痛。”
她安心,继续投入手上动作。
陈赐偏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陈设。
房间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茶几上摆着书和自热米饭,抱枕只有一个,阳台处摆着梯子和螺丝工具,角落里有几瓶防狼喷雾,床头放着报警器。
他垂眼,看向被她打开的医药箱。
止痛药,一板十二片,被吃得只剩下一颗。
感冒药,一盒九包,还剩三包。
烫伤膏拆了封,被挤了一点,瘪出一个小角。
创可贴,一袋三十枚,空了。
好像察觉到他动了动手心,宋嘉茉抬起脸来:
“痛吗?”
“有点。”他说。
可她都换成碘伏了。
宋嘉茉轻轻蹙起眉心,加快涂抹两下,这才拆开一个方形创可贴,粘了上去。
怎么会有人酒精不疼,碘伏疼呢。她想。
她站起身来,甚至开始思考,药是什么时候买的,有没有过期。
突然,阳台处传来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她买的一个小柜子,要自己拼装,但她这阵子太忙,就耽搁了几天,木板堆在窗台边,这会儿被风一吹,有一块垮了下来。
陈赐:“买的什么?”
她老实答:“床头柜。”
话音刚落,风力更猛,某块被夹在中间的木板,吱呀吱呀地晃出声儿来。
陈赐:“你再不拼,今晚睡不好的。”
她走过去,对照图纸看了看,发现还挺简单,于是当即上手,用手肘抵住一块,将对应的木板拼了上去。
灯光下,她目光专注,利用墙角做支撑,一个人也能完成得很好。
陈赐站在一边,手指扬起又落下。
以往这种事情,小姑娘好像都只会耍赖地笑,然后凑到他面前,说点儿好听的话,让他帮她做完全部。
他恍惚片刻。
五年的时光漫长,足以让他曾经庇护的小姑娘,在现实里跌跌撞撞地长大。
宋嘉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安静,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一张网,无声地笼罩住自己。
她以为他是在看,手上动作快了些,想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
但不知怎么地,被他看着,突然就忘记要怎么继续,螺丝半天都没有对准。
面前忽然有暗影覆下,手中的工具被人接过。
“我来吧。”他说。
她啊了声,说好。
他的动作总是很快,没一会儿,柜子被拼出全貌。
陈赐从她敞开的抽屉里取出一段纸胶带,在柜子的尖锐处贴好,然后送进了她的卧室。
她跟在他身后,拖鞋踩在地板上,趿出碎响。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又是失语。
她原来的柜子其实也没坏,只是抽屉不太顺滑,宋嘉茉坐在床头,一点点地拿出原来的东西,摆进新柜子。
他就站在旁边看她收拾。
不知怎么,宋嘉茉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
窗外的热闹渐渐散了,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几点。
总之,好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她听见他说,“我先走了。”
喉咙口像是被堵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心里冒出一道小小的、脆弱而坚定的声音——不要。
可话到临头,千回百转,变成了一个:“好。”
拉开门,又听见不远处传来笑声,屋檐处噼里啪啦,像是有什么在砸。
宋嘉茉有片刻失神。
“下冰雹了。”
她说,“等停了再走吧。”
老天给了她一个很好的理由,让她在和他对视时,能做到最起码的坦荡。
陈赐瞧了她一会儿。
他眼里像一汪深潭,看不清情绪,只是不停、不断地,拉着人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睫动了下,然后道:“进去吧,外面冷。”
外面冷,里面也冷。
他们像第一次约会时手足无措的恋人,行至门口又退回,在彼此青涩的沉默中,消耗掉正在倒数的时间。
这场相见隆重而仓促,一切反应未经润色,都是最原始的本能。
她茫然地想,她好像说了要做兄妹,可兄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局促地咽了下喉咙,问他:“要喝点什么吗?”
他像是笑了下,这是相见的几个小时里,她第一次看到他笑。
虽然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说,“不用这么客气。”
时间的滚轮切实地碾压过身体,曾经再亲密无间的人,也会看到它画下的缝隙。
该怎么去填补呢,她想,她连在他面前任性都不会了。
她今晚一直不太舒服,但只当是晚上不小心吃了太辣的东西,直到此刻,刚想说些什么,小腹处的刺痛愈发尖锐,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陈赐:“生理期?”
她没想到这个月的例假会这么不凑巧。
不凑巧地赶在这一时这一刻,不凑巧地反应强烈,不凑巧地阵阵作痛。
“去洗个澡吧,”陈赐说,“家里有没有红糖?”
她本感觉懊恼,但看到他打开冰箱的背影,突然又觉得,这一切,好像也算幸运。
她被陈赐赶上床,盖了两层被子,脚底还贴着一个热水袋。
她蜷在床头,整个人似乎都因为姨妈期,而变得柔软很多。
陈赐冲好半杯红糖水,递到她面前。
小姑娘垂下眼睫,说,“我不想喝这个。”
话音正落她才觉不对,这分明是十六七岁的宋嘉茉才能开口说的话语,不该是她此刻的回答。
于是她抿了抿唇,又在下一秒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成年人是没有撒娇的资格的。
她反复地,抑制住自己想展露出的本性。
好在陈赐没说什么,他一向不会讲太多,只是坐在她床边,将灯调暗了些。
他问:“会不会冷?”
她摇头说不冷,顿了片刻,又道:“但是热水袋半夜就冰了。”
“我也不想开空调,”她说,“闷。”
陈赐从旁边挪过来一个小太阳,看起来是她的常用。
“那开这个吧。”
她摸了摸被角,“这个一直对着,容易烧着。”
“嗯,”他说,“那我帮你看着。”
明明是带他来包扎,到最后,又变成他照顾她。
她觉得自己好奇怪,他不在的时候分明什么都能扛,可他出现了,连一月一次的例假都变得这么脆弱。
她一面嫌弃这样的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地,在他好久好久都没感受过的温柔里沉溺。
宋嘉茉轻轻掖了掖被角,小声道。
“我听大伯说,你谈恋爱了。”
“没,”他说,“室友打电话的时候乱讲的。”
“……噢。”
她抿抿唇,心脏轻了一截。
她躺下去,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又睁开。
实在是太困了,可好像睡了不到十分钟,她又睁开眼睛。
他坐在半明半暗的昏黄灯光里,眼睫下压,目光垂落。
“睡吧,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