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外甥女精神恍惚,谢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小外甥女,虽然现在说不太恰当,但是如果你想彻底离开傅景之的身边,现在是绝佳的好机会。就刚才我去救你的地方,就算是仵作过去,也会觉得你已经掉到洪流里淹死了。”
姑姑托他把小外甥女救出来,他也想过假死这个一劳永逸且干净利落的办法。
但是他又不是什么神仙老道,搞不来传说中的假死药。就算搞得来,他也不敢拿人命来尝试。
若是真的死了,岂不是完犊子了。
到时候不仅姑姑放不过他,傅景之也要剥下来他一层皮。
可是如今却是一个上天送来的好机会。
只要小外甥女点头,他完全可以借着原有的痕迹,让小外甥女落水的事真上加真,做到天衣无缝。
反正每年讯洪,被洪水冲走的尸体,十有八九都是找不到了。
侍女将熬好的药端上来,谢回扶着她坐起来,缓缓道:“若是你想回去,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依着我们的关系,以后可以保你做个侧妃,小舅舅一辈子都给你撑腰,保证他不敢慢待你。”
只是令谢回讶然的是,他刚说完,枝枝就开口道:“我想走。”
谢回脱口而出:“为什么?”
以小外甥女的身份,能做一个皇子侧妃,这可以算是上好的姻缘。而且有他的庇佑,就算是日后失了宠爱,看在他的面子上,傅景之也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
枝枝咳了两声,扶着床头开口,声音虚弱:“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长长久久的待在他身边。他是六皇子,而我,就算攀亲带故,也只是一个大家族的近亲。”
“我们的身份云泥之差,本不该相遇的。更可况,我们的相遇并不光彩。说是利用,其实是各取所需,我需要他的庇护,他需要我来为他掩护。”
“后来,我求他救我父亲和弟弟,作为交换,我做了他的外室。”
“日后,他需要娶亲,应当娶的是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就算他如今对我有几分情谊,纳我入门,做侧妃,给我恩宠。”
说着,她的声音愈发轻了:“可是,女人若是有了爱恨嗔痴,便会不满足。”
“若是有了孩子,就会更添欲望。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孩子。”
若是说,爹爹的信给了枝枝一份希望。那么傅景之问她,是否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便是触碰了她的底线。
她可以做他的外室,可以温柔小意,为了让自己过得顺遂去说几句好的话讨好他,但是她也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待傅景之娶了张尚书家的小姐,两个人之间只会更加复杂。若是真的如了他的愿,与他有个孩子,便又多了份牵扯。
如今心底的悸动随着时间会深刻,再清醒的女人也会被蒙蔽双眼。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她都不应当与他再有牵扯,令自己泥足深陷,伤人伤己。
所以她试探着,去救助谢侯府,想与他断了这层关系。
不曾想,这么快就得了机会。
枝枝垂下了眉眼,轻声道:
“我不愿意被困住,也不愿意被孩子困住,更不愿意让孩子也被困住。”
“得望自由,何图归笼。”
“放过我,也是放过他。”
短短的几句话,让谢回都不由得心魂振荡。他做不到与面前的女子感同身受,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作为一个女子,她竟然能如此通透。
这让谢回对兄弟的仅存的几分愧疚也没了,心底只剩下了作为小舅舅的护短之心。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模样,将她一口饮尽的药碗接了过来,温柔的将她扶着躺下,认真交代道:“小外甥女,你放心,小舅舅定将你安稳的送回扬州老家。”
这已经不完全是来自家族的嘱托了,还有他对于面前小家伙的怜惜。
至于其他的,他也只能说声:兄弟,对不住了。
药力慢慢上来,枝枝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的,就要睡着的时候,她问道:“舅舅,可否再拜托您一件事?”
谢回道:“何事?”
枝枝:“可否替我寻回一把匕首?”
谢回:“什么模样的匕首。”
枝枝说了一下匕首的特征,谢回不解:“这匕首,我好像见过。小外甥女你寻这个匕首做什么?”
枝枝撇过头,低声道:“锋利,用顺手了罢了。”
ー
谢回去江边布置好了其他的,又想起来,他下悬崖的时候,似乎是在崖边见过一把匕首的。
如今,他正巧见到了自己兄弟迎风咳血的一幕。
花了好大的力气,他才止住了冲出去的念头。
一边是自家小外甥女,一边是多年的好兄弟。
想到小外甥女的性情,再想想自己兄弟的德性。如今人家小姑娘死活不愿意跟他了,谢回也觉得两个人在一起,确实不太合适。
回去后,谢回犹豫了一下,说:“没寻到匕首,大概是落入江中,水冲走了吧。别伤心,小舅舅再给你寻一把锋利的,多用用就顺手了。”
ー
宫里。
夏至被拎着脖领子带到屋子里的时候,又急又气:“说了,让你温柔点。你把我拎断气了,谁来给主子调理身体。”
冬至冷声道:“快看病。”
夏至跑着过去,掀开床帘以后,猛的瞪大了双眼:“主子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在调养身体。怎么就突然这么严重了!”
说着,她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银针,对一旁的冬至道:“捋开主子的衣袖,还有脚底,我要行针,先把气血上涌堵住的淤血逼出来。”
银针下去,不多时,就见卧床的人吐出一口深色的血液,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开口问道:“可有下落?”
这句下落,自然问的就是南枝的下落。
虽然不愿意再次打击自家主子,但是春至还是尽职的说出了实话:“在下游发现了姑娘的衣衫,上面染了血迹,旁边还有猛兽在蚕食碎骨。”
被洪流冲走后,若是尸体被冲至下游河边,被猛兽夺食也是有可能的。
春至将衣衫和碎骨都呈上来,傅景之靠在床畔,素净苍白的指尖夹起破碎的衣衫,猛的收紧,骨节被他攥的发白。
半天,他才又用手触摸碎骨。
但是,摸到碎骨的那一刻,他又猛的变了神色,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缓声道:“这不是人骨。”
春至拱手道:“属下继续去寻找。”
主子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必然不会单凭一身破碎的衣衫和不知名动物的尸骨就放弃的。
春至出去后,傅景之又重重的咳嗽两声,嘴角涌现血丝,在苍白的唇色下尤为惊心。
夏至犹豫了半天才开口提醒道:“主子,您的身体刚清理完寒蛊的余毒,还未调养好就如此操劳,又经历情绪大起大落。若是继续如此,恐怕会留有余症。”
傅景之擦去了嘴角的血,咽下了涌上来的腥甜,淡淡的说:“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见主子如此,夏至也只能屈身道:“属下这就去为主子配药。”
仅剩冬至在屋中的时候,傅景之问道:“朝堂上如何了?”
冬至:“禹王谋逆逼宫的消息已经坐实,其同党已除,谦王自始至终都未发声,现在就等您入住昭乾宫了。”
到“昭乾宫”三个字,傅景之下意识皱眉:“换一所宫殿。”
冬至道:“是。”
短短的一段时间,傅景之杀伐决断,将朝廷上的事安排的井井有条,服下药后,看着外面的天,缓缓说道:“陪我回一趟府邸。”
乌云低沉压抑,京城也落了雨,淅沥沥的雨水将街道冲洗的焕然一新,街道上人人奔跑避雨,寻常人家完全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朝代的更迭,永远和寻常百姓家沾不上边。
百姓依旧欢喜如故,过着自己的日子。
马车行驶在路上,溅起水花,一旁被两边护卫阻拦着,没人敢靠近。
到了景王府,傅景之却觉得突然面前的府邸已经物是人非了。
明明他已经大权在握,再没有人能够制衡他,威胁他。
但是他却莫名的,心底空落落的。
他入了内院,窗前的软塌上再也没有一个温软的小女人,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惬意的看话本子。
他进屋,也没有娇小的人儿,踮着脚为他更衣,询问他今日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唯有屋子里,四处都留着她的物件,首饰、衣物、她喜欢的话本子、她身上清淡却好闻的味道。
傅景之突然觉得眼角发酸。
但是下一刻,他又仰起头,抑制住自己抽搐揪疼的心口,对着空气轻“呵”一声。
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她不可能死的。
他未见过她的尸首,仅凭一件衣物,能算得了什么。
傅景之站在原地很久,直到日暮西沉,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安静的仿佛世界上仅剩他一个人,他才慢慢的动作起来,去燃起屋子里的烛火。
先从窗前的烛火燃起,将软塌上的话本子捡起来,放在了梳妆台上,又点燃了梳妆台前的烛火,从里面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容。
最后,屋子里明亮的如同白日,他却仍旧不满意。
觉得。
今日的夜,实在是太黑了。
怎么也照不亮。
许久,直到屋外传来了声音,将他的心魂叫了回来。
冬至道:“主子,秦河县的赈灾银都已经找到了,在禹王的密库里。案子也已经查清楚,当日围堵您的流民匪徒,是县令寻人扮的,为的就是想要引起您的注意,让您不要忽视这个案子。如今堤坝也在维护,重新寻了工匠,很快就能抑制住洪灾。”
最后,他才道:“姑娘,暂时还未寻到。”
也是直到最后,屋子里才传来一声低低的沙哑回应:“知道了。”
傅景之出来,又是众人眼中风光无限的新君。
新君即位,许多人才是第一次见到从前玩世不恭的六殿下的另一面。
杀伐决断,心思深沉。
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你时,你便忍不住臣服。
然而令众人摸不到头脑的是。
新君即位后,并没有依从先帝旨意,迎娶兵部尚书之女为妻,而是将张家小姐封为公主,自行婚配。
更令大臣们瞠目结舌的是。
新君还立了皇后。
发妻陈氏,端庄恭良,勤昭淑德,昔承明命,立为昭熹皇后。
昭熹,朝夕。
岁暮与共,朝夕不离。
没人知道,曾经的六殿下,如今的新君,什么时候竟然有了发妻。有朝臣于朝堂上反驳此事,却被冷言驳回,于是再也没有人敢提及此事。
傅云熙去许府探望温嘉贵妃,也提及了这件事,茫然的问道:“母亲,是您给哥哥娶的嫂子,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温嘉放下了手里的佛珠,随着活泼的小女儿去了院子里的树下。
一场春雨一场暖,几次雨水过后,如今满园春色竞相开放,曾经荒废的小院也春意盎然,被收拾的干净整洁。
“这件事如今是你哥哥的禁忌,你可莫在他面前提。小心吃了苦头,到时候再来找母亲哭诉。”温嘉轻言对小女儿说道。
傅云熙突然就想到了那些在哥哥面前提及这件事被斥责的大臣们,也害怕的缩了缩脖子,拿着石桌上的糕点,扭头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问道:“母亲,我怎么许久都没见清儿了?”
温嘉浅笑着说:“她如今已经不小了,母亲总不能耽搁她,早些日子放她出宫婚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