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择选新人的事宜便也就结束了。
裴昭起身回德政殿,宋棠领着一众妃嫔行礼恭送他离开。
“后宫近来颇有些安静,多出这么几个妹妹,总算能多几分热闹。”宋棠含笑说着,看一看面白如纸的沈清漪道,“我乏了,先行回春禧殿,诸位姐妹随意。”
众人复恭送宋棠离去。
在她走后,一行人相继乘着轿辇离开无双殿。
宋棠回到春禧殿,小憩醒来,便听闻三个新人的封赏旨意已下。
骆闻颖、周岚珍、蒋露均一视同仁得封从六品的才人。
其中,骆闻颖和周岚珍赐居秋阑宫,一个住照水轩一个住听雨楼,而蒋露则被赐居怡景宫的清竹阁。秋阑宫目下没有住着高位妃嫔,骆闻颖和周岚珍住进去,日子不会难过,而蒋露去窦兰月的怡景宫,窦兰月一向待人有礼,也不会被刁难。
宋棠心知裴昭这么安排,也是特地避开沈清漪在的玉泉宫以及她的毓秀宫。
她对这些安排没想法同样没意见,左右都是裴昭自己的事。
今夜想来得有人无眠。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辗转反侧那个人不会是她。
……
琉璃殿内传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
沈清漪侧身躺在床榻上,手中帕子捂住嘴,因为咳嗽得太狠,额头满是虚汗,脸颊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怜春接过沈清漪手中的帕子,又用另外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去她嘴角血迹,复递上一杯温水道:“娘娘,若不然,奴婢去求求陛下……”
沈清漪喝得半杯水缓解喉咙的难受,哑声道:“不许去。”
怜春便红了眼:“可娘娘身体越来越糟糕,继续下去,奴婢当真害怕。”
沈清漪想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左不过这条命赔在这宫里,还能够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
这两个月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最为清楚。
起初她想着裴昭是一时生气,消气了也就好了。过得数日她私下给裴昭递消息,却全无回音,她又安慰自己,许是自己太过心急。于是连消息也不敢再递,怕将裴昭惹恼,唯有日夜苦等,盼着他有消息来。
她等到了什么呢?
她等到小宫人一次一次禀报“陛下今晚宿在春禧殿”,等到数次暗中求见裴昭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也等到裴昭牵着宋棠的手出现在无双殿,没有分她一个眼神。
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即使去求他,他也不会来见她,因为他根本不想见她。
沈清漪闭一闭眼,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流得再多的泪又有什么用?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抱着她低声哄着,吻去她脸上泪痕。那一份温柔,大约已属于旁人。
“去煎药吧。”
沈清漪轻轻叹一口气对怜春说,“我睡得片刻,药煎好了便喊我。”
眼见沈清漪闭上眼,不愿多言,怜春抹着泪退下。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一看床榻上身形消瘦、近来食欲不振且彻夜难眠的沈清漪,心中不忍,终是咬一咬唇,擅自做出一个决定。
·
午后,德政殿内。
裴昭将要紧些的折子处理完毕过后,魏峰领着小太监无声上前。
小太监手中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摆放着的是各宫各殿妃嫔们的牌子。
通常来说,今天有三位新人入宫,裴昭该从中挑一位侍寝。
裴昭却实在没有那样的兴趣,也不怎么想遵循这种似乎心照不宣、顺理成章的规矩。他没有去看那小太监,淡声道:“不必翻牌子了,朕今晚去春禧殿。”
皇帝陛下既开口,那小太监自然端着托盘退下。
魏峰没有走,仍立在案前,半晌,裴昭看他一眼问:“有事?”
“陛下,婉顺仪的大宫女跪在殿外,说要求见陛下。”
魏峰低声向裴昭禀报道,“到这会儿已跪得快要一个时辰了。”
裴昭问:“琉璃殿发生了什么事?”
魏峰回答说:“今日未曾听说琉璃殿有事发生。”
裴昭思索几息时间,猜到可能是为着沈清漪身体抱恙而来。只这些日子,琉璃殿那边一直有太医去帮沈清漪诊脉,药材也没有断过,他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她喜欢跪,那就让她跪着。”
裴昭冷漠说得一句,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手中的奏折上。
魏峰便明白裴昭的意思。
他没有多言,与裴昭无声行礼告退。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外边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忙完手里事情的裴昭从殿内出来,在廊下便望见跪在雨中、衣服半湿、模样狼狈的沈清漪身边的大宫女怜春。
裴昭皱一皱眉问:“她一直跪在这儿?”
魏峰说:“是。”
裴昭看着因瞧见他而冲他磕头的怜春,说:“喊她过来。”
魏峰应声,便示意小太监去将怜春喊至廊下。
怜春恨不能奔上去,颤着声与裴昭道:“奴婢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裴昭问:“婉顺仪有什么事?”
怜春泣声道:“陛下,娘娘病得严重,望陛下去看一看娘娘。娘娘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奴婢实在心疼,不愿娘娘这样下去,眼睁睁看娘娘将身体拖垮。”
“她身体不适,你作为大宫女,不在身边尽心伺候,却跑这儿来。”
裴昭说,“朕会让王御医去为你们娘娘看诊的。”
这是不过去琉璃殿的意思。
怜春咬唇,欲再求一求裴昭,却只见他在宫人的簇拥之下抬脚离开。
裴昭沉默坐在去春禧殿的御辇上,耳边听着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和沈清漪之间闹了些不愉快,她便是这样生病也不肯吃药,用这样的法子逼着他去见她。
那一次不忍心她这么对待自己,他去见她了。
这一次,他不能再那样纵着她。
裴昭抬手摁一摁眉心,抬头发现快要到毓秀宫的地界,一时轻吁一口气。
不到半刻钟,御辇停在了春禧殿外。
尚未从御辇上下来,裴昭便见宋棠擎着伞快步朝他走过来,脸上笑容是说不出的欢喜。见她高兴,虽不知她为何高兴,但他心情也像跟着变好了。
“雨天路滑,你慢着点。”
下得御辇的裴昭甫一站定,宋棠已经走到他跟前。他伸手扶住差点儿脚下打滑的她,口中提醒一句,转而牵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把紫玉骨伞,往廊下走。
宋棠笑吟吟道:“臣妾只是没想到陛下今日会过来。”
说话间,她手指挠一挠裴昭的手心,声音低下去一点,“臣妾只是开心。”
掌心传来的些许痒意闹得他心底一荡,那手指仿佛挠在他心上。
裴昭不觉也笑了笑:“朕便没打算去别处。”
宋棠便得意道:“陛下若这样说,臣妾可要忍不住翘尾巴啦!”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人走到廊下。裴昭将伞递给宫人,含笑看一看身旁的人,只见宋棠一双眼睛像也被雨水洗刷过,明亮异常,此时此刻,目光灼灼望向他。
“朕说的可是真话。”他的确没有打算要去那些新人那儿过夜。
裴昭一面说一面牵着宋棠往里面走。
宋棠握住裴昭的手点一点头:“陛下说,臣妾就信。”
这么几个字,饱含天真与爱意。
裴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来时有些沉闷的心情越明朗起来。
他一时想,来春禧殿,果然是不会错的。
第61章 风筝 宋棠美滋滋回答:“放风筝。”……
裴昭和宋棠一起用的晚膳。
之后, 宋棠又叫竹溪将她的棋盘棋子摆出来,说是要和裴昭下两局。
记起之前宋棠下的那一手臭棋,再看此时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 裴昭不由笑问:“棠棠这一次打算怎么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宋棠轻抬下巴,豪气干云道,“陛下这一次可未必能赢臣妾。”
裴昭挑眉,配合说:“是吗?看来朕今日是要开开眼了。”
宋棠便抿着唇笑:“肯定让陛下大吃一惊。”
“陛下待会儿也不能故意让着臣妾, 那样就没意思了。”说话间, 她又殷殷叮嘱起裴昭, 一脸认真,“臣妾要同陛下公平的比试, 那样才能证明臣妾的实力。”
裴昭见她这么正经,反而越觉得她说的话不可靠。
只不拆穿,他一一颔首, 算应下了, 于是两个人对坐着下起棋。
起初确如宋棠所说, 是一场公平的比试。
但随着棋局上两方形势的变化, 这一份公平再难维持, 方才信誓旦旦要证明自己实力的人又逐渐忍不住有一点小动作。
裴昭眼角余光将宋棠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只当作不知。
他指尖执着一枚黑子,眼睛盯住棋盘, 口中却对宋棠说:“云章不日大婚,贺礼朕备下了, 你这两日得空看一眼单子,如若仍旧有什么想添的便添一添。”
宋棠一瞬脸上浮现诧异之色,也不继续看棋盘, 立刻望向裴昭。
“怎么?”裴昭抬眼,故作淡定问。
宋棠却转而收起脸上的惊讶,歪着头冲裴昭笑:“陛下平日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还能惦记着臣妾哥哥的婚事……臣妾若是想,陛下如此,多少是因为看重臣妾,应当不算自作多情?”
裴昭淡淡一笑:“自然也有云章为边疆安定立下汗马功劳的缘故。”
宋棠莞尔:“虽然哥哥小时候便常说,大丈夫当以身许国,赤胆忠心,死而后已,但陛下能将哥哥同那些将士们的付出记在心上,他们晓得了,定十分高兴。”
宋云章是什么样品性的臣子,裴昭心里是有数的。
念头转过,又是一怔。
掩下心底的异样,裴昭看一眼面带笑意的宋棠,只提醒:“该你走了。”
宋棠立时去看眼前的棋盘,皱着小脸,研究起下一步该怎么走。
裴昭任由她慢慢琢磨,也不介意她迟迟落不下这一枚棋子。
半晌,裴昭问:“你和蒋才人是旧识?”
宋棠注意力仍旧放在棋盘上,也没有看裴昭,笑着回答:“是,臣妾同蒋才人认识已久。”顿一顿,她主动坦白一般道,“之前陛下不是说,记得有一年南苑踏青,臣妾将一位小娘子弄哭了吗?”
裴昭微怔,蹙眉问:“那位小娘子便是蒋才人?”
“陛下英明!”宋棠又说,“不过臣妾可不是那种小心肠的人,那么多年前的事,臣妾早便不计较了。”
言下之意,当初择选新人,她不是存着别的心思。
然而,这话由她说来,实在没有说服力。
裴昭仍提醒她一句:“便是不喜欢她,棠棠也不要乱来。”
宋棠听言,终于抬起头,坐得端端正正面对裴昭,一本正经道:“臣妾才不会乱来,臣妾最多约蒋才人一起去放放风筝罢了。”
当初便是因为放风筝才起的争执,如今又要约对方放风筝,还说不会乱来。
裴昭失笑,又觉得也罢,只要不过火,随她去了。
“放风筝倒无妨。”
随着裴昭话音落下的是他手中的又一枚棋子。
宋棠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快要无路可走,当即伸出手要将裴昭的棋子收回去,与此同时耍起赖:“陛下一直同臣妾说话,都让臣妾分神了,刚刚那一步不该那样走,臣妾得再想想。”
裴昭只笑,握住宋棠的手,复将她手中的棋子拿走,毫不留情说:“开始之前,有的人说过要公平比试的。”
宋棠一时气鼓鼓着脸:“陛下和臣妾比试,哪里有公平可言?”
裴昭正要开口,又听得宋棠一句,“对着陛下,臣妾心思根本没办法在下棋上。”
“那倒是朕的错了。”
裴昭轻笑,“下次你再缠着朕下棋,朕是不是还得特地戴个面具?”
宋棠一脸认真思考裴昭的话,又一脸认真回答说:“那还是不要了罢。”
她冲裴昭眨一眨眼,“臣妾情愿一直输给陛下。”
这话是越说越敷衍,越听不出真心。
裴昭好笑:“你这些话从哪儿学来的?要是书册子上学的,朕非得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收走不可。”
宋棠便垂着眼角委屈看着裴昭。
裴昭没说话,起身立在一旁看一看装可怜的宋棠,忍笑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夜深了,棠棠还是和朕一道安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