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裴昭的这个举动,宋棠没有任何的准备。
好在她反应很快。
在裴昭横抱起她的同一刻,她诧异中将脸埋入裴昭怀中,身体试图挣扎,却又不至于当真叫自己落到地上,弄出个狼狈姿态。感觉到她挣扎的裴昭低头看她:“你跪得那样久,难道还想自己走不成?”
宋棠仿佛一怔,连带着挣扎也停下。
裴昭复抬头对郭太后道:“儿子仍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母后了。”
话说罢,他横抱着宋棠步出永寿宫正殿。
留下满殿的人心思复杂。
看着宋棠去接郭太后的话而被郭太后罚跪的时候,沈清漪虽然怀疑她是故意为之,但又认为能看到她被太后罚跪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宋棠都是得吃上一份苦。
独独昭哥哥来得如此凑巧,正赶上宋棠在殿中跪下去。
于是,她看着她的昭哥哥毫不掩饰的袒护宋棠,听着她的昭哥哥左一句“淑贵妃身体虚弱”,右一句“非要偏宠淑贵妃”。
可或许品出那些话里的机锋,且都是冲着太后娘娘去,沈清漪没有太吃味。
一直到裴昭把跪在地上的宋棠打横抱起。
沈清漪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在愕然中,呆呆看着裴昭就这样抱着宋棠离开。
这也是与同太后娘娘打机锋有关吗?沈清漪很想告诉自己“是”,却再难自欺欺人。因为她太过明白,昭哥哥那样的举动,分明是因为——他在心疼宋棠。
他的心,最终还是向宋棠倾斜了吗?
沈清漪盯着绣鞋鞋尖上的一粒光环耀目的珍珠,久久失神。
·
裴昭和郭太后针锋相对时,裴璟虽在场,但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到得后来,裴昭横抱着宋棠离去,留下来的裴璟扶着郭太后去到侧间,妃嫔们也被贤妃领着纷纷行礼告退,今天一早在永寿宫这一场戏才算落幕。
郭太后被裴璟扶着在小榻上半躺下来,疲惫地倚靠着绣团花的引枕。
裴璟接过大宫女手中的薄毯,抖开盖在郭太后的身上。
郭太后半阖着眼,开口声音也染着倦怠:“小璟,是不是哀家当真错了,否则陛下今日为何会这般?他往日从不会这样同哀家说话,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母后,皇兄其实从来都是这种性子。”
裴璟回应郭太后道,“也许母后从未真正了解过皇兄,方有这些疑惑。”
以为会从裴璟口中听到安慰的话,却只得这么两句,郭太后一时间拧眉看他,眼底难免有些不解之色:“小璟此话何意?”
裴璟脸上表情尚且轻松,答:“母后虔心向佛,本不该多理会这些俗事,可是母后心里总放不下,虽说是为皇兄好,但在皇兄眼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得另说。毕竟,徐贵仪还是母后塞给皇兄的。”
郭太后听得一怔。
裴璟负手而立,淡淡一笑,继续说下去:“母后催促儿臣迎娶王妃,儿臣尚可避到军营去,离得远,母后无法,儿臣自可不理这些事情。但皇兄能避去何处?”
“母后方才说过一句话。”
“说,她们时时闹出些事情与皇兄多添烦扰,那母后罚淑贵妃又算什么?”
郭太后拧眉道:“淑贵妃那样的,若不被敲打敲打,日后……”
“母后,”截断郭太后的话,裴璟面上轻叹一气,“皇兄现下正是看重淑贵妃,母后执意要敲打她,岂不是也像在说皇兄的不对?”
郭太后想着裴璟的话,深深皱眉。
须臾,她问:“依小璟的意思,哀家还着实不能管?”
“皇兄如今毕竟是一国之君,朝堂大事无不自己拿主意,何况后宫的这些事?”裴璟回答说,“如若到需要依靠母后的那天,皇兄难道不晓得请母后出面吗?”
郭太后闭一闭眼,重重叹气说:“可陛下这样,哀家着实不放心。”
裴璟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母后宽心一些便好。”
“有些话本不该由儿臣来说,却又不愿母后同皇兄闹成这样。”
眼见郭太后犹豫迟疑,裴璟继续道,“父皇尚未驾鹤西去、母后仍为皇后娘娘时,后宫里头诸种事端又可曾少过?最终不也平顺过来了么?”
“母后当相信皇兄心中有数。”
“往后待淑贵妃客气两分,做个和和美美的样子,皇兄心里头也顺意些。”
郭太后便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先帝宠爱了一个又一个妃嫔,那些妃嫔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论起来,那会子先帝的后宫才叫一个热闹精彩,妃嫔们掂酸吃醋,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没个消停。
“儿臣这些话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母后原谅则个。”
裴璟与郭太后行一礼,以示请罪。
郭太后伸手扶他一把:“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是哀家自个钻牛角尖了。”
她叹道:“日后哀家对淑贵妃客气些便是。”
裴璟一笑说:“到底是母后心怀慈悲。”
郭太后想一想,招来大宫女吩咐道:“取一罐御医为哀家特制的活血化瘀的膏药给淑贵妃送去。”顿一顿,她说,“淑贵妃才病愈,便再捎上两支百年老参。”
大宫女领命而去。郭太后悠悠道:“全然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了。”
裴璟应声:“母后的心意,皇兄会明白的。”
……
从永寿宫正殿出来之后,裴昭径自横抱着宋棠上得御辇,一路沉默将她送回毓秀宫。
御辇停在春禧殿外。
这一回,宋棠本想自己走,却在下御辇时一个趔趄,差点跌跤。裴昭眼疾手快扶住她,亦再一次将她横抱起来,抱进春禧殿内。
进里间的时候,裴昭示意其他人不必跟进来。
他抱着宋棠入得里间,将宋棠轻轻放在罗汉床上坐好,便伸手去撩她裙摆。
宋棠似一惊,摁住裴昭的手:“陛下?”
裴昭手上动作一顿,看她一眼说:“让朕瞧一瞧你膝盖如何。”
“无碍的。”
宋棠愈发添上两分力气摁住裴昭的手,说,“臣妾哪儿那么娇弱?”
“如若无碍,方才下御辇,怎得差点摔跤?”
裴昭质问过一声,拂开宋棠的手,执意要看她膝盖的伤势。
宋棠没有再拦,垂着眼,任由裴昭动作。
她自己虽然没有可能提前确认过膝盖的情况,但心里并不是没有数。
如她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日事事有宫人伺候着的,哪怕在永寿宫至多跪得一刻钟,依然会留下些痕迹。她自己也感觉得到膝盖传来的疼,否则下御辇时不会多此一举假装要摔跤。
恰似宋棠所想,在永寿宫跪过一场,她膝盖泛着一片红紫。
裴昭手指往那处略微摁一摁,膝盖的疼痛越发明显,也叫她“嘶”的一声,眼底漫上两分可怜。
“这也叫无碍?”
收回手,裴昭望向宋棠,语气里有责怪之意。
宋棠心虚移开眼,一边偷偷整理裙摆,一边说:“养得几天也就好了。”
裴昭道:“你先坐着,朕让魏峰去取活血化瘀的膏药来。”
“陛下……”
宋棠在裴昭起身之前反过来摁住他的手臂,摇摇头,“不着急的。”
“臣妾,有话想同陛下说。”她当下垂眉敛目,沉默过一瞬,像鼓起勇气,小声道,“在永寿宫,臣妾是有意去应太后娘娘的话的,才会叫太后娘娘不高兴。”
坦白或是需冒些风险,可宋棠认为,裴昭心里未必不清楚。
尤其裴昭仍对她那样维护,主动交待一份心思,反而可能对她更为有利。
裴昭听言,眸光微沉。
他没有问为什么,宋棠低着头,自觉交待:“因为臣妾不想太后娘娘继续说下去……所以想着,臣妾揽下那过错,虽则要惹太后娘娘不悦,但至多被罚一场,那些话,好歹不会到陛下面前去提。”
裴昭这会儿才问:“什么话不要在朕面前提?”
宋棠怔一怔,猛地摇头:“不说,陛下问得几遍也不说。”
裴昭却明白是关于子嗣的那些话。
他道:“你不说,朕也晓得,朕都听见了。”
宋棠刹那像目瞪口呆:“那些话陛下竟然都听见了?”
惊讶过后,她转而犯起愁,“那臣妾刚刚岂不是犯得一回蠢?”
“这倒是。”
裴昭附和宋棠的话,一颔首,“明知今日为母后寿辰,还做下这种事。”
宋棠撇撇嘴,小声嘀咕:“还不是陛下平日待臣妾太好,臣妾才想为陛下也做一点什么。”
裴昭觑她:“这又怪到朕的头上来了?”
“臣妾不怪陛下还能怪谁?”
宋棠哼哼唧唧,“若不然只能是怪臣妾自个愚笨不堪了。”
裴昭说:“无妨,左右朕也不嫌弃你。”
宋棠大胆的翻了个白眼:“陛下这话,真让臣妾高兴不起来。”
裴昭见她恢复那一副鲜活的模样,轻笑一声。
这时,魏峰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陛下,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是来送些活血化瘀的膏药给淑贵妃的。”
“另还有两支百年老参,也是给淑贵妃补补身子的。”
宋棠便露出错愕模样。
裴昭看她一眼,抬手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起身走到门边将膏药取来。
“用过午膳记得去永寿宫谢恩。”
说话间,裴昭重新撩起宋棠的裙摆,帮她往膝盖红紫的地方擦些膏药上去。
宋棠享受着裴昭的伺候,乖巧应声:“好。”
她心里不免感慨,裴昭的强势态度到底令郭太后低头让步。
既然让步,想必郭太后不会再随意插手后宫的事情。
这也叫沈清漪捡了个便宜。
不过今天裴昭会当着满殿妃嫔与郭太后的面将她横抱起来,又用御辇送她回春禧殿,宋棠现下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同时裴昭的举动让她不得不考虑,这个人对她的态度是不是终于起了变化?
她如今不稀罕裴昭这种感情是真。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确在为一件事暗暗努力:让裴昭真正的意识到,“宋棠”和他心里的沈清漪一样,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哭会笑,会害怕会不安,会为他考虑会为他犯傻。
这么做,不是指望裴昭幡然醒悟或如何。
她只是为着有一日,当裴昭晓得她并无真心时,能真正的痛上一回。
唯有他在意她,这事才有意义。
说来又着实讽刺可笑,但不这样,她当初受过的苦楚,裴昭要如何偿还?
第50章 墨菊 宋棠想,大概是因为好看吧。
裴昭从春禧殿出来时, 心情并不似在宋棠面前表现得轻松。
他眉眼沉沉,坐在御辇上回德政殿,心下想着的是与宋棠有关的事。
虽说宋棠入宫不过第二年, 但近来他回想她初初入宫时候的许多事,骤然发觉记忆十分模糊。印象里,单记得自己对她那般蛮横的性子颇感厌烦,连她时时流露的对他的喜欢都颇为不屑。
那时会做出那般决定的其中一个原因却恰是她的这份喜欢。
还有她蛮横霸道但不阴狠恶毒,心思流于表面, 没有那么多的城府。
这样的性子在后宫生事是难免的。
然而不至于对谁去下毒手, 不会像邓氏那样, 这一点自然很好。
兼之宋家在朝中同霍家、孟家一样有份量,若是她, 也压得住其他妃嫔。
是以,她可谓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只是裴昭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何时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无法直视她对他的这份喜欢与依赖。
或许是近来一日较一日发现她与后宫其他人实在不同。
确实, 敢在他面前大胆放肆的只此一人。
她对待他有时会少了旁人那份敬畏。
这与他表现得对她宠爱不无关系, 她把他当作至亲之人, 也就少了顾忌。
不知是否是这般, 她对他的喜欢愈发□□, 对他的依赖也愈发明显。
到得如今,更将他当成她的天、她的地。
这样赤诚的感情的确叫人难以招架。以致今日瞧见她跪在永寿宫的正殿内,脑海闪过她会这样同自己不无关系的念头, 他心里便有两分难受。说到底她是个心思单纯之人,所以对他从不怀疑。
有一日晓得他的心思, 这份喜欢只怕都要化作怨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