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春总觉得沈清漪今日有些奇怪,想问又将话忍下了。
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端着木质托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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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敏自尽一事在当夜便传到宋棠耳中。
她是淑贵妃又手握掌管后宫的权利,宫人们有眼色,自会往她跟前递消息。
宫人来春禧殿禀报的时候,将将沐浴过的宋棠正坐在罗汉床上,一面享受着宫人打扇一面查看竹溪整理好的贺礼单子。得知孙敏没了,她眉心微动,心下奇怪,但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来禀报的宫人答:“发现的时候差不多是亥时差两刻。”
“孙宝林那会儿已经没气了……”
宋棠从罗汉床上下来,又问一句:“贤妃那边,有人去通知了吗?”
那宫人道:“来淑贵妃这儿禀报过后,奴才便准备去贤妃那边也禀报的。”
沉吟过几息时间,宋棠对竹溪说:“让人备轿。”
“贤妃那边,我亲自过去。”她看一眼那小宫人,“你也一道吧。”
这事无论怎么样都是要递到裴昭面前,让他做决断的。
宋棠去找窦兰月,不过因为要同窦兰月一起把这件事呈禀上去而已。
竹溪为宋棠梳妆妥当,宫人也将轿辇准备好。
她便从春禧殿出来去往怡景宫。
宋棠到的时候,窦兰月已经准备歇下了,得知有事,不得已重新梳妆从里间出来见人。听过小宫人的话,窦兰月晓得不可耽搁,没有多说什么,也命人准备轿辇,与宋棠一道去面见裴昭。
事情呈到裴昭面前,裴昭未将事情交由宋棠和窦兰月处理。
她们便又行礼告退、各自回去了。
临到上轿辇之前,窦兰月忽然问宋棠:“淑贵妃对此事有何看法?”
宋棠平静望向窦兰月,反问:“我该有看法吗?”
窦兰月听言,便没有将余下的话说出口。
她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毕竟孙敏待在冷宫期间,谈不上多安生,也曾闹过一些事。只是掀不起风浪,无人在意。可那样一个不甘心沦落至此的人,会说自尽便自尽么?可惜,孙敏太过无足轻重,皇帝陛下倘若不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会有人费心深究。
坐着轿辇回蓬莱殿的路上,窦兰月细细想得几分,把这件事搁下了。
得知孙敏去世,陛下脸上表情未见波澜,想是不甚在意,她又何必浪费功夫去触不必要的霉头?
但和窦兰月不一样,宋棠其实心里十分清楚,孙敏不大可能会自尽。
虽则在被问看法的时候,她是那样回答窦兰月的。
从小宫人禀报说孙敏自尽的那一刻起,宋棠就已然怀疑这件事颇有蹊跷。
无他,盖因孙敏那种人不应该会用这种方式自我了结。
孙敏起初是舞坊里的一名小舞女,全凭她刻苦努力练习舞艺,方获得领舞的位置,日子才过得比以往好一些。一朝得到裴昭的宠幸,被封宝林,虽说犯蠢不知天高地厚、嚣张无度,但被打入冷宫之后的她并未气馁,而是依旧每天坚持苦练舞技——
这说明她盼着有一日能再靠舞姿博得裴昭的青眼。
冷宫近来无什么大事发生,孙敏无端自杀,她若全无怀疑,倒显得蠢了。
不过万事无绝对。
也说不得,孙敏当真自己想不开便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终究是得让人去查一查才能进一步确认。
宋棠这般想着,回到春禧殿后,马上召梁行暗中来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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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敏之死确实没有在裴昭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如果没有这一茬,他根本记不起来冷宫里有这么个人。
既已如此,裴昭未计较过去那些事,吩咐魏峰去走一趟,又下旨以才人之礼厚葬孙敏。
魏峰领命去了,他未继续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魏峰回来时,却是表情严肃。裴昭见他这般瞬间皱了眉,待魏峰到得近前,似有话要说,更是忍不住开口问:“交待你办的事情,难道办得不顺?”
魏峰示意宫人退下之后,待无其他人方才将一样东西交到裴昭手中。
裴昭垂眼去看躺在他掌心里的一枚荷包。
东西莫名眼熟,却又不像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仔细辨认,才发觉是针脚熟悉。他呼吸一滞,翻看荷包里面,找到一处隐蔽位置,果然瞧见绣着一个小小的“清”字——这个荷包是沈清漪的东西。
“何处来的?”
裴昭手指收紧用力捏着荷包,沉声问魏峰道。
魏峰答:“奴才去办事时,有那处的小宫人呈上来,说是在殿外拾到的。”
心中猜测得到验证,裴昭闭一闭眼问:“可有旁人晓得?”
魏峰说:“奴才已经处理好了,陛下不必忧心。”
裴昭点一点头,半晌沉默,复猛然睁开眼,声音低沉,说:“让婉嫔立刻来见朕。”停顿一瞬,他又说,“悄悄来见,不得声张,也不要叫旁人瞧见了。”
魏峰当即去办事。
裴昭低头望着手心里的东西,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若她去过那个地方,她为何要去那里?
若她不曾去过,又为何在那个地方会出现她亲手绣的荷包?
裴昭眉眼间一片阴郁之色。
他紧抿着唇,等着沈清漪过来,听一听沈清漪的说法。
……
沈清漪沐浴之后,全无胃口又身心疲惫,故而没有用晚膳,早早躺下了。她很快进入梦乡,却在梦中反复梦到孙敏自尽的画面,孙敏的身影不停在她眼前晃动着。沈清漪的梦里甚至还有孙敏的声音,在质问着为何不早一点过去,为什么看到她死了要逃跑。
那一字一句都仿佛在催她的命。
沈清漪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摁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
怜春听见动静,奔到床边,见她面色苍白,双唇没有血色,关切问道:“主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沈清漪不语,抬手抹了下额头,一手的汗,微愣之下,后知后觉自己浑身都汗湿了。
“没事。”
她声音低低的开口,又说,“打水来,我换身衣服。”
怜春仔细看一看沈清漪身上的衣裳,发现后背几乎已被汗水打湿,心下想着自家主子着实反常,面上只一片担忧之色起身去吩咐宫人送水进来。做完这件事,又特地去帮沈清漪取得一身干净衣裳。
“主子今天在外面……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帮沈清漪擦过身子、换好衣服,怜春小声问道,“若是有事,许不憋在心里会好受一些。”
听着怜春的话,沈清漪想起梦中场景,不知该如何回答。
倘若可以,她也不想这样。
“是做噩梦了。”
沈清漪对怜春说,“但没有什么事,你不必多想,更不可在外面乱说。”
怜春见沈清漪如此,唯有应声道:“是,奴婢绝不乱嚼舌根。”
沈清漪点头,又示意怜春自己想要喝水。
然而,一杯水刚到沈清漪手中,她尚未来得及喝,裴昭派的人已经到了。得知裴昭要见她,且是要她悄悄去养心殿,她心底涌现的不安近乎叫她打翻手中茶杯。
艰难稳住情绪,沈清漪说:“知道了。”
话说罢,她将一整杯上都喝下,茶杯交回给怜春之后,离开芙蓉阁。
尽管裴昭派来的人没有解释裴昭为何要见她,但沈清漪直觉是为着孙敏之死。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今天去过冷宫一事被裴昭晓得了,可在去往养心殿的路上,沈清漪在心里设想着这种可能,分析着自己要如何应对。
思来想去,她都认为,自己不能承认自己去过冷宫,不能承认自己看见过孙敏自尽的样子。
一旦昭哥哥知道她真的去过,必会追问她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
她要怎么说?她能怎么说?
难道要告诉昭哥哥,是因为有人说会告诉她宋棠的秘密,所以她去了吗?
只能抵死不认了。
她不承认,说什么都不认,顾念着他们的情谊,昭哥哥至少会信她。
沈清漪打定心思的同时也到得养心殿外。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养心殿内静悄悄的,这会儿半点声响也听不见,以致于沈清漪跟着放轻脚步。穿过水晶珠帘,步入侧间,她望见负手立在窗前的裴昭,对方正望着窗外,背影无端透出一种难言的沉寂,叫她心惊。
沈清漪定一定心神才走上前,轻声喊道:“昭哥哥。”
裴昭转过身来,无声看得她片刻,从袖中摸出了那一枚荷包,问:“这个,是不是你的?”
沈清漪视线随之落在裴昭递到她面前的荷包上。
她自己的东西如何会不认得?只是在看见的刹那,她怔了一下。
“这个……”沈清漪心跳如鼓,从裴昭手里接过东西,复细细看过,克制着语气,奇怪问,“昭哥哥,这确实是我的荷包,还是前一阵子绣好的,后来不知怎得不见了……如何会在你这儿?”
裴昭一面观察她表情一面道:“有人在冷宫拾到了这个。”
“孙宝林自尽了,你可晓得?”
沈清漪满脸诧异看着裴昭,结巴了一下:“孙、孙宝林自尽?”
“几时的事情?”
仿若下意识问出这些话之后,她慢一拍继续问:“我的荷包为何会出现在冷宫?难道是有人今日拾到的?可是……”沈清漪紧拧着眉,“我不曾去过那个地方,这个荷包也不该出现在那里才是。”
裴昭问:“你这个荷包,几时不见的?”
沈清漪努力回想,摇一摇头:“有些久,记不大清楚了。”
“当时发现不见是找过的,可惜没能找到,又不晓得是丢在哪里,实在无法,才不得不放弃。这件事,陛下也可以找怜春来问,她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裴昭见沈清漪并未有失态之处,心下少了几分怀疑,但仍问:“那你今日可曾去过冷宫?”
沈清漪错愕般看着他问:“昭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地方?”
“抑或是,昭哥哥认为我有理由去那个地方吗?”
裴昭道:“你只回答朕,去过或是没去过。”
沈清漪咬一咬唇,红着眼睛,摇一摇头,带着哭腔回答:“没有。”
口中这么说,却不晓得裴昭信与不信,她在忐忑与不安中等待着裴昭的话,犹如面临着审判。她不敢想,如果裴昭不肯相信她的话,她要怎么办?她怎么解释?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清漪终于听见来自裴昭的声音说:“好,朕知道了。”
她抬一抬眼去看裴昭,裴昭正将那荷包收回袖中。
“昭哥哥……”
沈清漪开口,被裴昭截断话:“只因你的东西出现在冷宫,因而找你过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你既说不曾去过,朕自也是信你的。孙宝林今日在冷宫上吊自尽了,毕竟生了些事,朕这儿又尚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妥当,确实不方便留你,你先回去罢。改日得闲,朕会去芙蓉阁看你的。”
裴昭已是这么说,沈清漪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何况,以今天对她而言的混乱情况,她没办法和裴昭待在一处。
“好,那我便先回了。”
沈清漪表现得十分乖巧,“昭哥哥也切勿忙得太晚。”
裴昭看着沈清漪从侧间走出去。
他手指收拢,捏一捏袖中的那一枚荷包,终究没有让魏峰派人深查下去。
……
从养心殿出来,沈清漪心有余悸,却知裴昭不会追究。这一道坎好歹是过去了,但想起那个躲在暗处、不知为何要诱骗她去冷宫的人,沈清漪又无法真正安心。
那个人,知道她在意宋棠,会被所谓的秘密诱惑,故而设下这样一个局。
说不得这个荷包与那个人也有牵扯。
只是,沈清漪想不明白,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妄图栽赃孙敏的死和她有关系吗?可单凭一个荷包,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人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如果想得到,依然这么做了,目的为何?
沈清漪想要怀疑宋棠是自己设下圈套,对她不利,又知许多地方都理不顺。宋棠才被晋封贵妃,何必用这种手段、做这种事?宋棠把不把她放在眼里还得两说。
不是宋棠,又会是谁?
最重要的始终是,对方这么做,到底能获得什么?
沈清漪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