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从尤老大这边着手调查?”
林云星不置可否,对林伯道:“父亲醒来时,可交代过什么事?”
“不过是交代衙门的紧要之事,比如令李同知大人代掌扬州政务,将刺杀一事俱折奏报朝廷之类。”
“只有这些?”
林伯想了想又道:“哦,大人还说不要通知您,免得几位小主子担心。可老爷昏迷时,我已经请柳公子写信通知大姑娘了。那会儿大夫都说老爷情况不太好,若有万一,还是要请小主子们回来的。”
见林伯絮絮叨叨没说到重点,柳湘莲提醒道:“林伯,我记得林大人还交代了抚恤阵亡护卫,保护人证尸身,不许任何人靠近。”
“对啊!”林伯猛地一拍大腿,“瞧我这记性,竟是忘记了。老爷醒来交代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令看管人证尸体,不许任何人触碰。”
林云星急声道:“那这几日可有人要求看尸体?”
“有,不过我将那人的尸体另行安置了,他们看得是当时阵亡的护卫尸体。”柳湘莲道,“如今那具尸体就藏在后院柴房,林三和林四负责看守。”
“谁要求看尸体,看时有什么反应?”
柳湘莲解释道:“杨同知亲自带着仵作前来,说要验看尸身,以便调查刺杀之事。当时大人尚未醒来,我与林伯守在这边,是二管家接见杨同知。但中途二管家来传我,说杨同知追问其他尸体。我赶到后,一口咬定尸体都已经在殓房,他便没有再说什么。”
同知为知府副职,正五品。每府设一二人,无定员【注1】。扬州府政务繁忙,故有两位同知,一位李同知负责盐、粮、户籍等;一位姓杨,负责捕盗、江防、河工、水利等。
杨同知本就掌管捕盗,接手调查刺杀案合情合理。不过他看尸体后,又追问柳湘莲其他尸体就很奇怪。杨同知如此作为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提前收到了消息,知道刺杀中身亡确切人数;还有一个是他本是参与者借查案想要抹去死人可能留下的线索。
“扬州府官吏在刺杀案后,前来探视的官员问及遇刺之事,你们可提及父亲因何出城?”
柳湘莲道:“那日恰好是休沐日,大人声称出城上香祈福,顺便踏青。再前往普济观见证人前,还特意去了大明寺上香,为您求了一支姻缘签。探病的大人们问及,我们便对外说大人为府上的公子和姑娘祈福。”
林如海虽是读书人,但朝中不少官员都有求神拜佛祈求升官发财。林如海丧妻,最看重三个孩子。长女到了议亲的年纪,做父亲的不放心,去祈福求签,并不稀奇。
林云星叹了口气道:“我要去看下尸体。”
柳湘莲略有些犹豫:“人已经死了半个多月,虽用了冰,但模样怕是不太好。”
柳湘莲见过林云星挥剑斗狠的模样,不过在他看来打架和看一具死了半个多月的尸体,还是很有区别的。
“无妨!”林云星让林九添了几个侍卫过来,便与柳湘莲前去看尸体。
才出主院就见到二管家带着叶逍叶遥过来:“大姑娘,这两位小哥说奉命保护姑娘,不敢远离,硬是不肯休息。”
叶逍和叶遥已经重新梳洗过,虽还带着几分倦色,精神尚不错。
叶逍上前道:“林姑娘,主子令我们兄弟随护左右,不敢懈怠,请姑娘允许我们跟随左右。”
“既如此,你们就一道过来吧!”
在柳湘莲带领下,众人入了临时停尸的院子。林四坐在门槛上,有人进来竟不曾起身。
“林四,你坐在这里做什么?”柳湘莲随口道,“莫不是睡着了?”
柳湘莲特意提高了声音,奈何林四依旧没有反应。柳湘莲意识到不妙,忙上前扶正了林四的脸。林四双目怒睁,脸色青白,已经没有气息。
“林四!”柳湘莲双目隐隐泛红。
柳湘莲世家子出身,但家族却早就没落,混迹三教九流,没有什么身份门第之见。他留在扬州府后,与府上一众捕头、侍卫混在一处感情甚好。尤其是林四等人与他一同保护林如海,自林如海遇刺后,大家同心协力,感情不可谓不深。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失去太多同伴,没想到就在府上,林四这么悄无声息的被人杀了。
叶逍上前一步,检查了一下尸体:“颈骨断裂,一招致命,凶手武功极高。”
“府上到处都是守卫仆役,随便叫一声都会有人。林四武功不错,偏偏一点声响都没有闹出来。”林云星沉吟道,“即便是告诉,可一招杀了林四的人也是寥寥无几,除非是相识之人亦或是一个让他没有防备的人。”
林云星伸手推开柴房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柳湘莲下意识捂住鼻子向林云星看去,却见林云星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捂住了口鼻,便走了进去。
屋子里放着冰,温度有点低。林云星掀开白色的裹尸布,露出了一具浮肿的尸体。冰减缓了尸体腐烂的速度,但到底不能让尸体不腐。
见林云星要去剥尸体上的衣服,叶遥忙上前道:“我来!”
叶遥自告奋勇,林云星也没有阻止,只叮嘱道:“从头发丝到鞋袜,一丝一缕都要小心检查。”
叶逍听了,亦上前帮忙,两人检查的甚是仔细,还按照林云星的吩咐将尸体的外衣脱了下来。
中衣没有夹层,林云星没让他们脱下来。只自己取了外袍细细检查。这衣服穿在尸体上许久,柳湘莲只看着便觉得恶心。眼见那双白皙的手一寸寸摸过去,就宛如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被蒙尘一般难受。
柳湘莲倒是想自告奋勇,可看着林云星专注的模样却开不了口。
终于,林云星的手停在了衣领的位置,从腰间摸出一柄柳叶刀,跳开了衣领处缝线,从领子中拆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帛书。帛书已被血水浸透,但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楚。
“找到了?上面写的什么?”柳湘莲惊喜道。
林云星伸手正要展出帛书,梁上突然一道黑影扑了下来。这黑影自上而下纵下,势不可挡,伸手就向林云星手中帛书探去。
可他一扑出去,却发现自己失算了!
在他的手碰到那张帛书之前,一柄柳叶刀已经急射过来。人在半空中无处着落,距离又近。那人只得略侧了侧身,避开了要害,让这柄柳叶刀插在了左肩。他的应变极快,中刀后,双足在地上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已经落在了窗下。
林四的尸体还放在门槛上,柳湘莲就站在门前。门走不脱,但只要一个翻身冲出窗户,就能得到一线生机。
然他的反应快,旁人也不慢。叶逍刷的抽出腰间长剑刺了过去。他这一剑没有刺向刺客,却刺向了窗户位置,封住了对方逃生的路。为了不往剑上撞,刺客只得后退,这一退,叶遥的剑已经从身后刺过来。
第67章 致命帛书
林云星提醒道:“留活口!”
叶遥忙一转长剑, 避其要害。刺客得了喘息之机,反手一拳擂向叶遥的手腕。叶遥似乎不太适应这等贴身战斗,略往后退了一步。刺客趁机欺身上前, 扑向了站在中间的林云星。
这间柴房并不大,靠墙三分之一堆着柴火,尸体放在中间。林云星站在尸体旁, 屋内任何一个站位与她相距都不超过一丈。且她是知府千金, 身份贵重, 拿住了她何愁不能脱身?
当然, 最重要的是林云星最年轻还是女子, 看着就比其他人好对付。叶逍长剑倒转刺向其后背, 刺客却是不闪不避,改拳为爪, 抓向了林云星,拼着重伤, 也要将她拿下。这计划自然是极好, 却不曾想到林云星未必让他如愿。
刺客一爪抓来, 林云星右手五指箕张反手擒向了他的手腕。她出手时动作并不快, 可看到那纤纤素手探过来,竟如影随形无法挣脱。纤细的手掐住他的手腕,顺手就拧了下去,叶逍的剑亦刺穿了他的另一只手。
随着手骨一声脆响,林云星错步向前,五指一捏, 迎面一拳砸在了对方胸口。在极度的痛苦下, 刺客下意识弯腰, 林云星又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刺客连退了数步, 吐出一口血水,尚不及站定,叶逍叶遥已经一左一右扣住他的双肩。
叶逍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后槽牙捡了出来:“牙中藏毒,这是死士的做派。”
“乔二英,大厨房烧火小厮。父亲知扬州,我家住进来时,便已经在府上了。前任知府入狱后,因府上的粗使仆役原就是衙门所请,并未发卖。为了监视扬州官员,如此高手竟甘于做烧火小厮,好耐心!”
柳湘莲一愣:“你知道他?”
“后院账册皆由我掌管,仆役每月例银、年节赏赐皆由我签字派发。加上新年时,府上所有人都要给主子请安讨赏,故府中上下每一张脸,我都记得。”
柳湘莲心下惊叹,这知府衙门前院后院的奴仆,加上林家家奴,有过百之众。若是后院女仆便罢了,前院男仆及府上粗使小厮一年都未必能见几次。且下人一般不敢直视主人家,林云星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每个人的身份。
似是猜到了柳湘莲所想,林云星叹息了一声道:“当年,我们全家南下扬州,前任巡盐御史遇刺前车之鉴在先。母亲身体虚弱,玉儿和阿砚年幼受不得惊吓,我自不能让人有可趁之机。”
到扬州不久,林云星就摸清楚了府上所有仆从的底细,将人和模样对上。不仅她认得出府上每一个仆从,她对身边仆妇和大丫鬟也是这般要求。唯有这样才能杜绝外人混进府中浑水摸鱼。
贴身伺候主子的仆从都是林家家生子,衙门安排的仆役基本在大厨房,花园及前院,轻易不会有机会靠近主子。如乔二英这样在大厨房烧火的小厮,除了年节领赏,根本没机会在主子面前露面。
正是多年来,乔二英安安分分守在大厨房做事,以至于从未有人对他起疑。
柳湘莲将人证的尸体放在柴房,不会特意去告知府上仆役。大厨房失火,乔二英只要说过来拿柴火回去烧饭,林四绝不会怀疑他。这就是为什么林四死的时候全无防备了,谁能留意一个小厮呢?
可惜乔二英的运气不太好,他才进柴房,就遇到了林云星想到要看尸体,被林云星四人堵在了柴房。想躲在梁上等他们离开,却没料到林云星经验老道,这么快找到了尸体上的秘密。
乔二英不惜暴露都要夺取帛书,可见这份帛书极为重要。
林云星重新将帛书打开,竟然是一份合约——甄应嘉与隐的合约。当初隐出手灭江氏,林云星以为隐是被买凶的江湖杀手组织,可这份合约却告诉她,隐是盐案的直接参与者,私盐的受益人之一。帛书清楚地写明了隐能够从中取三成利,代价是为私盐保驾护航。
林云星心中生出了更多的疑惑,隐只是一个江湖组织,凭什么能够与甄应嘉合作,还分三成那么多?最重要的是这份合约竟有甄应嘉的私印。
甄应嘉行事谨慎,与盐商接触从不亲自出面。相互之间的合作也不会落下任何纸质的东西,以免将来成为罪证。隐竟能够让甄应嘉同意在这份盟约上盖私印,是何等怪异。甄应嘉的私印堂而皇之出现在了上面,隐留下的印鉴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林云星不曾直接涉入朝廷之事,但朝廷的邸报她每一份都看过。朝中但凡有些身份的官员和勋贵都了解过。她不曾直接入江湖,但在江湖上的消息也算灵通,这个人在江湖上亦是无名之辈。
可以主持隐这样一个强大的组织,幕后之人不该是无名之辈。然这印鉴上的名字,林云星却不曾听说过。
能从甄应嘉手上分三成,与甄应嘉定下这份合约,这个人若没有相匹配的身份,可不合理。能够与甄应嘉谈成这份合约,对方的身份就不能低于甄应嘉太多,除非这个人是某个人的代言人!
那为什么甄应嘉会同意与一个傀儡一起签这份合约?如此,对于甄应嘉而言风险岂非太大了!或者说隐的幕后之人身份比甄应嘉更高,且不止高出一点。
这样就更奇怪了,比甄应嘉身份高,能与他合谋,最可能就是大皇子。但甄家富贵皆系于大皇子,他们甥舅之间没有必要签这份合约,毕竟这份合约不能露于人前,根本不能作为保障,起到任何约束作用。
且若是甄应嘉与大皇子的合约,绝不可能大皇子三,甄应嘉占大头的七成。
拿到了这份帛书,林云星不免又想到了账本。账本记录了每个参与私盐贩卖盐商运盐数量,去向——
是了,盐商是先向甄家交钱,然后取盐贩卖。甄家先拿钱,没必要去管盐商贩盐往何处。总量卡在他们手里,盐商处于下线,根本不能绕过他们拿盐。这本账册若是甄家或隐藏在甄家身边之人记录,应该是记录甄家给每个私盐盐商派了多少量,而不是盐商运盐数目。
“这个证人是隐的人!”林云星忽然道。
“隐?”柳湘莲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