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共同祭拜了肖宗镜,一切完毕,天蒙蒙亮。
张青阳与他们告别。
韩琌抱拳:“小仙一路顺遂。”
他们的告别很简短,好似万水千山,尽在不言。
姜小乙骑在马上,回眸远眺,肖宗镜的墓安安静静置于晨光之下。
她望着天边朝日升起,照亮黄土大地,褪去血色,补上苍白。尘归尘,土归土,藏在她心底长达一个冬季的阴霾,渐渐驱离。
回到皇宫的姜小乙,已然困得两眼模糊,她晃晃荡荡进入一间屋子,找了张床,闷头便睡。
她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她见到一个小伙计,趴在一张木桌上,伏案流泪。姜小乙走过去,问道:“小兄弟,你因何哭泣?”他不回话。姜小乙又道:“你怎么哭得像个女子一般。”他还是没有理她。
姜小乙搬了一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别难过了。”
她不知陪这小伙计哭了多久,最后他站起身,离开屋子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姜小乙意外发现,这年轻人虽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却还是眉清目秀,怪好看的。
他对她道:“还欠着的人情,别忘了还。”
姜小乙点头。
小伙计的身影消失不见。
姜小乙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从未到过的房间。屋子极小,床榻也窄得很,将将只能微蜷着身躯。姜小乙挠挠发梢,屋外日光正亮。她走到外面空荡荡的小院,看到对门还有一间小屋,左边则是一间正房。
她来到正房门口,发现没有锁,推开门,微微一愣。
这里不正是梦中那小伙计哭泣之处?
屋里装饰简陋,一张木桌,旁边是武器架和两个书柜,里侧则是一张矮床。
姜小乙坐到座位上,回想梦中情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清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房间,姜小乙蓦然忆起,抬手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这里……该有一盏茶。”
“你怎么在这?”
姜小乙转头,见裘辛站在门口,姜小乙道:“我一早回来,也不知怎么就在这睡下了。”
裘辛:“马上会有人来清理此地,腾出地方另作他用。”
“好。”姜小乙随裘辛离开房间,走到外院,抬头一看,角落的一棵杏树开了花。
姜小乙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对裘辛道:“这花白中带红,娇柔烂漫,真是占尽了春光。”
裘辛默然,似是不太感兴趣。
姜小乙又道:“烦请你带句话给白秋源,就说丰州北边的虹舟山上,尚有人在等她。”裘辛微微困惑。“虹舟山......那不是天门的地界,谁在等她?”姜小乙道:“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从前欠下的人情,劳烦裘大哥帮个忙。”
裘辛道:“好,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同她说?”
姜小乙心道,我也要走了。
这冰冷的深宫里,已经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了。
她出了营地,不多时,一群人从后面走开,打头之人见姜小乙远远离去的背影,略觉眼熟。
“是谁来着……”
“戴王山。”
戴王山回头,恭敬拱手。
裘辛道:“你带人来收拾东西?”
戴王山道:“是。”
裘辛让开大门。
“快一点吧,登基大典后这里马上要有别的布置。”
戴王山:“请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开始。”
裘辛:“我不是大人,不用这样叫我,你先带人做事,我等下再来。”
说完,先行离去。
戴王山毕恭毕敬送裘辛离开,随后直起腰,冷笑道:“进了官场不说官话,又来一个蠢人。”身旁曹宁上前,语气颇为不满,低声道:“大人前前后后给他们递了那么多重要消息,却还是被撤了职,现在竟还派您来做这些繁琐的杂活,这刘公属实过分!”
戴王山却不这样认为。“撤职已是最佳结果,我很满意。还有,”他斜眼冷斥。“陛下仁慈宽厚,恢廓大度,尔等再加妄议,小心我要你的脑袋!”
曹宁吓得忙道:“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戴王山摸摸下巴,看着裘辛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幽幽道:“区区不才,却也读过几句《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你瞧着吧,与这群江湖客共事,我官复原职是迟早的事。”
说完,他踱步到门口,抬头看向匾额。“侍卫营”三字,已落满灰尘。
戴王山脸色凝重,看着这匾额许久许久,最后淡淡一叹,道了一字。
“摘。”
104. 104 先睡一年再说!
早春三月, 韶光淑气。
姜小乙离了皇宫,走在朱雀大道上。与几日前相比,城池安静了许多, 虽不至于立马恢复原状, 却也不再那么人心惶惶。只是偶尔碰到军队搜查住所,依旧会惊起民众片刻恐慌。
这些搜查之人手里拿着厚厚的名单画像, 大多是不想投降刘公,但也不想以身殉国的朝中大臣。
走到城西,这边要更乱一些,天京城里东富西贵, 权势之人大多都住在西边,这些大门大户家家门口站满了士兵,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姜小乙一路走到西城门,这里挤满了人。
天京城里其他三个门都已经封上了, 只有西门开着, 方便查验进出人员。
姜小乙走了小半天了,略觉疲惫, 便跳上城门旁的云梯上休息。
暖洋洋的日光照耀,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眼神瞄着排队出城的队伍。冷不防地,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身上。这人做普通民众的装扮,背着包裹, 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 涂脏了脸,却也明显能看出颇有姿色。
两人走到城门口被卫兵拦下,这男子递交出城手续,卫兵检查片刻, 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准备放人。
“喂。”
姜小乙坐在云梯上,冲下面喊了一声。
下面几个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那视线一撞上,姜小乙嘴角不禁一挑……虽说有人蒙了面,但当初在粮站里,这双眼睛可是让她印象颇为深刻呢。
下面那男子瞧见姜小乙,明显眼瞳一震,他将身后的女人往后推了推,手悄悄放在后腰间。
姜小乙晃晃脚,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卫兵替他答道:“是外地来省亲的,因战乱封城困在了这里。”他把那手续递给姜小乙。姜小乙翻了两页,又瞄那男子一眼,心道这造假手段倒是高超,这人对公文官印相当熟悉,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猫腻来。
男子被她这么一瞄,身体更为紧绷,身后的女人深深埋起头,暗自发抖。
姜小乙悠悠道:“我看这上面写着……你老家是南州的?”
男子低声道:“是。”
姜小乙:“南州哪里?”
男子:“绵县。”
姜小乙又问:“绵县有什么好玩的?”
下面的卫兵都觉得姜小乙问得多余,催促道:“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快一点吧。”
“急什么?”姜小乙瞪了卫兵一眼,“要细细盘查,万一人家是个混道的老手,造了个假公文怎么办?”
卫兵无奈道:“好好好,那你继续问吧。”
姜小乙再次看向男子。
“说啊,答不出来?”
男子赔了个笑脸,答道:“我老家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非要说特别之处的话,可能是盛产竹子吧。”
姜小乙静了片刻,温声道:“南州竹是不是有一种奇特的香气?”
男子一直看着姜小乙,这一刻忽然日光晃眼,只能瞧清她周身的轮廓,某个瞬间的记忆涌上心头。
姜小乙:“你盯着我干什么?”
男子清醒过来,立马摇头,道:“没什么,南州竹确实有种独特的香气,别的竹子都没有。”
姜小乙将手续还给卫兵,淡淡道:“让他们走吧。”
男子拉着身后的女人出了城门,回眸一瞥,见云梯上的人晃着脚丫,望着天空发呆,那背影淡薄而轻灵,他喃喃道:“……小乙?”
他身旁的女人拉他的胳膊,局促道:“李郎,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他点点头,带着她又朝南边走了一会,直到视线范围内再也没有官兵,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朝天京城。
“柳儿,来。”
他拉着女人到身边,一同跪了下来,抱起拳,眼中泛泪,连叩三下。
“大人,李临走了。”
清风吹过,云梯上的姜小乙似也听到了这句话,浅声回应。
“……走了,我也要走了。”
当日,姜小乙背着那把被熏黑的破剑,离开了天京城。她走走停停,绕过几处尚在战乱的地区,月底抵达闽州。
姜小乙的记忆依旧混乱,她本对这里没多少印象,但脚步一踏入小琴山的地界,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她顺着青石阶一路向上走,半山腰处有一小小的道观,山坡上的田地里,有一身着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在弯着腰种萝卜。
姜小乙喜道:“师父。”
老道回头,鹤发童颜,满面红光。
姜小乙:“徒儿回来了!”
春园真人:“哦哦,此番游历收获如何啊?”
姜小乙:“收获良多,良多!”
春园真人满意道:“为师说过只要你能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姜小乙忽然想起了这段临别的嘱咐,接着道:“对对对,师父还说等徒儿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
“没错。”春园真人从地里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姜小乙。“灵识是寻回来了,尘缘嘛……”哼哼两声,姜小乙问:“如何?尘缘可已了却?”没等老道回答,姜小乙肚子咕咕叫起来,春园真人道:“还是先吃饭吧。”
他亲自下灶,姜小乙满心期待,结果老道士只端了几盘青菜萝卜出来,师徒两人坐在小院里,边吃边聊。
“都遇到什么新鲜事,同为师说说?”
“山下乌七八糟乱得很,天天你打我我打你,没完没了。”姜小乙咬着筷子回忆。“我早些年好像赚了不少钱呢,都忘了放在哪了,真可惜。”
“无妨,深山老林自耕自锄,用不着多少银子。”
“对了师父,徒儿此番不仅闯荡了江湖,还上了战场呢,我连皇宫都进了,还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你都不知道徒儿有多威风!”
老道皱起眉头。“吃喝玩乐,搏命厮杀,造尽大业尤不自知,你啊你……”他一声叹息,姜小乙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吃好了饭,春园真人起身,溜达几步,回头看。
自己这徒弟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已全然变了模样,像是一块浑然的朴玉,纯净天然,静待雕琢。他心里喜欢得不行,说道:“你先把《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抄三千遍,清清杂念。”
姜小乙:“是!”
老道士感叹,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可绝不会老老实实答应抄经,这一番游历,的确使她成长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