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兰说着忍不住眼圈微红:“老夫人其实都懂,只是……秦家毕竟也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她也没办法……”
楚毅双拳紧握,垂在身侧的衣裳被攥出一片褶皱。
“小姐以前的那些朋友呢?也都断了来往吗?”
秋兰摇头:“奴婢七年前才来,不知道小姐有什么朋友。但她那时尚未婚配,想来身边朋友也大多是未出阁的。”
“她出了那样的事,这些朋友哪还敢跟她往来?就算她们自己愿意,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位严夫人还惦记着她,每年都会准备一份年礼送来,一直没断过。”
“严夫人?”
“就是原礼部郎中徐大人府上的三小姐,”秋兰道,“她嫁给了顺天府通判严大人,我们现在便称她严夫人了。”
楚毅恍然:“原来是她。”
这位徐三小姐的经历与大小姐相仿,也是生母过世后父亲娶了续弦。或许是这个缘故,她与大小姐的关系比别人更亲近几分。
当初她那继母的一双子女欺负她时,大小姐曾帮她出过头,如今看来,倒也没辜负了大小姐从前对她的善意。
“那这几年,你就没试过再给大小姐准备笔墨,看她用不用?”
楚毅问。
“起初试过,后来见砚台都落灰了她都不碰,就收起来了。”
她说着见楚毅往屋里看了看,猜到什么,问:“将军想试试?”
楚毅点头:“都这么多年了,说不定……大小姐现在愿意写了呢?”
秋兰想了想,觉得试一试也未尝不可,最多也就是小姐还跟以前一样不动笔而已。
她当即去准备,笔墨备好后被楚毅接了过去:“我来吧。”
苏锦瑶正在看书,他走过去将放着笔墨纸砚的托盘轻轻放到桌上,又另放了一张自己刚刚写的字在上面。
“小姐,我的字实在是写不好,现在临时回京找份字帖也来麻烦,不如……您帮我写一份?”
苏锦瑶没动,但视线落在了他写的那张纸上。
楚毅只写了一个“吉”字,是他过去的名字。
他见她没动,也没催,自顾自地在旁研墨,嘴里念叨着:“您以前教我识字,就是先教我认自己的名字。我现在也先把名字练好,然后在练别的。”
这样苏锦瑶只要也写一个“吉”字就可以了,不用写别的。
只要她愿意动笔就是件好事,剩下的可以以后慢慢来。
楚毅研墨时眼角余光一直觑着苏锦瑶的脸色,见她虽然没有回应,但也没拒绝,研好墨后就铺了一张纸在桌上,将笔递了过去:“请小姐赐教。”
他两手举了很久,久到秋兰以为苏锦瑶会跟以前一样仍是不肯握笔,心中正失望,却见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将他手中的笔接了过去。
秋兰眼中顿时涌上欢喜之色,鼻头却止不住地泛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紧张地看着苏锦瑶提笔舔墨,一道墨迹落在了纸上。
那落笔的走向显然不是“吉”,写了几笔她才看出来,小姐这是要写“楚”。
苏锦瑶掌心汗湿,握笔的手隐隐颤抖。
她极力克制,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才勉强写完了一个“楚”。
再要去写“毅”时,手腕却抖的越发厉害,只能将笔放下。
楚毅见她不再写了,也不勉强,笑道:“小姐的字果然还是那么好看,我这就去临摹。”
说着就要把这张纸拿起来。
苏锦瑶却抬手按住了,道:“写的不好,丢了吧。”
“怎么会?写得很好啊。”
“我说了写的不好。”
“可是……”
“好不好我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苏锦瑶忽然怒喊出声,胸口急剧起伏,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楚毅不懂字,或许看不出来,但她自己是很清楚的。
眼前的字连七年前都不如,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她脑海中各种画面开始纷乱地闪现,梦里的,七年前的,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交错重叠的画面让她头痛欲裂,撑在桌上的手不慎打翻了砚台,染了一手的墨渍。
楚毅忙上前扶她,被她用力挥开。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苏锦瑶了,我早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秋兰跟了她七年,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吓了一跳。
但紧跟着她就发现她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知道她这是又犯病了,而且比以前都要厉害,便赶忙去药箱里翻找药丸。
苏锦瑶头痛得很,抬手想去扶自己的额头,手上墨渍要蹭到脸颊的时候却被人抓住。
她眼前画面已经不大清晰,但能感觉到这不是秋兰的手。
这只手宽大,有力,掌心和指腹带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属于男人的手。
她拧着手腕想要挣脱,被那只手牢牢地禁锢住。
紧接着一个宽厚的胸膛从背后靠了过来,将她环在自己怀里,任凭她的手肘撞击在他胸前也不松开。
楚毅不松不紧地抱着她,下巴轻蹭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用回去,小姐不用回去。你只要一直向前走就好,不管你去哪,阿吉都陪着你。”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低沉的声音如四月春风,穿透浓雾来到近前,将那些如同妖魔般闪现的画面也吹淡了。
苏锦瑶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染了墨的手被男人握着,放在唇边一下下亲吻着,仿佛这是什么绝世美玉,完美无瑕。
她的呼吸不像刚才那么急促,服下秋兰递过来的药丸后没多久就渐渐平复了。
秋兰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迭声地问着她可好些了?要不要请大夫?
苏锦瑶缓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必。”
她这是老毛病了,即便大夫来了也无非是跟以前一样开些缓解症状的方子罢了。
楚毅却不放心,在旁劝道:“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我认识几个太医,医术都不错,小姐若是同意,我就让他们上山来给您瞧瞧。”
苏锦瑶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原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停住了。
只见站在身旁的男人神情关切,英俊的脸庞上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嘴唇……乌黑。
苏锦瑶:“……去洗洗。”
第13章 疯子 赴黄泉,登极乐
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弘安帝已入主大梁数月之久,苏家大小姐苏锦瑶却还未随楚将军下山,这让京城的风向又变了变,众人看待苏家的眼光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之前追捧他们的人众多,苏家可谓门庭若市。魏氏享受了好一阵众星拱月的日子,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些从前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大楚旧臣上赶着巴结她。
可随着时日越来越长,登门的人也越来越少,甚至有人背地里说这门婚事八成要黄了,嘲讽魏氏还总端着那股丈母娘的劲儿出风头,说她现在怎么得意,将来就怎么丢脸。
魏氏听了这些话,回到家后把斗篷狠狠甩到下人怀里,呸了一声:“他们懂什么?这都五个月了,楚将军还隔三差五就往归元山跑,说明什么?不就说明他对苏锦瑶那丫头死心塌地吗?”
“现在不是人家楚将军不愿娶,是苏锦瑶拿着劲儿不肯嫁!等她同意了,那两人的婚事不是说定就定下来了?到时候他们还不是要来巴结我们苏家?”
“一个个眼皮子浅的东西!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说风凉话了?”
下人被斗篷上的绳结抽了脸,也不敢吭声,心说这都五个月了,大小姐还不肯嫁,你怎么知道她以后就肯嫁了?
人家楚将军现在是二品大员,多得是人想嫁他,总不可能等大小姐一辈子吧?谁知道哪天他没了耐心,就另娶他人了呢?
这道理魏氏不是不懂,只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
天知道她多想这门婚事早日定下,可偏偏苏锦瑶那个小杀才到现在也不肯应!
魏氏心里把苏锦瑶又骂了百八十遍,这才换了衣裳去看铺子里送来的账簿了。
…………………………
冬至这日,楚毅上山时没见到苏锦瑶,只看到了在院中晒着一捆干菜的秋兰。
秋兰正给干菜翻面,见他来了,忙要起身去倒茶。
楚毅示意不必,问:“大小姐呢?”
“小姐出去散心了。”
“带着阿黄?”
秋兰点头,嗯了一声。
苏锦瑶以前偶尔也会这样自己出去散心,楚毅是知道的。他当即转身去山上找苏锦瑶,以为跟以前一样很快就能找到,这次却过了小半个时辰都没见着人。
楚毅皱眉,把她常去的地方又都走了一遍,始终不见人影,只能往更远处找。
苏锦瑶不愿意下山,应该不会自己往山下走,他便往高处爬,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在一块石头上看到了阿黄。
阿黄懒懒地趴在石头上,见他过来,站起身跳了下来,围在他脚边不停打转。
楚毅见它在这,却仍旧不见苏锦瑶的踪影,眉头拧得更紧,问:“大小姐呢?”
阿黄却只是高兴地摇着尾巴,歪头看着他。
楚毅着急去找苏锦瑶,没心思像往常那样逗它,抬脚便继续往山上爬。
阿黄跟了一段,见他越走越远,便停了下来,走回那石头边,又趴了上去。
楚毅一路爬到山顶,四下找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苏锦瑶。
眼见着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心中越发着急,想着难不成是往山下走了?便又原路折返。
回去时见阿黄还趴在那块石头上,他原本没理,又往下走了一段才想到什么,猛然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去,见刚才又跳下来跟着他走了一段的阿黄果然已经折返,又趴回到了那块石头上。
楚毅抬脚便走了回去,在石头周围四下查看。
果然,从山路上跳下来,绕到那块石头背后,林木掩映下有一条很窄的小路。
那其实根本不是路,只是刚刚好能容一人通过而已。
楚毅之所以知道有人从这里经过,是因为“路”两旁的树枝有折断的痕迹,还很新,一看就是最近有人走过。
楚毅顺着这条窄窄的缝隙往里走,一路好几次被树枝刮到衣服和发髻。
好不容易走到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可他走到这里 却一步都不敢再往前了。
因为空地前方就是一处断崖,而此时他要找的人正站在悬崖边,裙摆随着山间的风轻轻晃动。
楚毅双瞳骤缩,想叫她又不敢叫,生怕自己不小心吓到她,她身子一晃便跌下去了。
他紧张地吞咽一声,试探着迈出一步,脚还没落到地上,就见前方的人又往前走了半步,半只脚都悬在了外面。
“这里风景很好。”
苏锦瑶对着那片苍茫云雾道,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看样子是早就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他来了。
楚毅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
苏锦瑶并未被惊吓到,但也没有离开悬崖边。
楚毅试着又往前走了一步,故作平静地问:“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站在崖边的人再次走动起来,吓得他立刻停住了脚。
苏锦瑶沿着悬崖走了几步,在一丛枯草边停了下来。
“我之前无意中发现这里,见云雾缥缈,远山如黛,比以前见过的任何景色都美,便时不时来这坐一坐。”
楚毅掌心冒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山上风大,小姐都出来半晌了,不如跟我回去吧?”
苏锦瑶笑了笑,转头看向他。
男人站在小径的入口处,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眼神中满是紧张和关切。
一阵山风吹来,她衣袍鼓胀,像是要随风而去,吓得男人脸色都白了几分,抖着手又上前半步:“小姐……”
苏锦瑶却似乎根本没察觉待在这里有什么危险,仍旧沿着崖边闲庭漫步。
她走了一会,终于停下来,问楚毅:“你那日说,无论我去哪,你都陪着我?”
楚毅握了握汗湿的手,点头:“是。”
苏锦瑶轻笑,勾起的唇角似乎带着几分讥讽,又有几分蛊惑,唇间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那我若是去死呢?”
说着对楚毅伸出了手。
楚毅一怔,神情有片刻的茫然。
他不明白小姐为何会心存死志,但如果……如果真能这样,他们算不算生同衾,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