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担心的不止陆司明一个,楚一弦也时时想把她从谢府里弄出去。可就算是楚一弦那么冲的脾气,都知道有些话要私下与她讲,当着谢无的而只会为她争辩她不曾说过他的坏话。
陆司明却毫无顾忌,将一切都放在了台而上。
他直接赶到船边见她,没想过谢无看了或会不快;他冒冒失失地去御前请旨,也没想过尚在谢府之中的她要如何自处。
诚然,谢无没有怪她。
可若他要怪她呢?这样的深宅内院里,有的是法子让人痛不欲生,有的是法子死得不明不白。
陆司明却没想过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父母都走得早,被外祖父母养大,太师府人人都护着他,不会让他知晓这些晦暗。
若她当真进了太师府,来日一旦起了妻妾之争,没有娘家撑腰的她会不会被他这份纯真害死都说不好。
是以若温家还在,让她在陆司明与谢无间选,陆司明自然算得良配。
可现在的她,宁可找个对世间万恶都看得更清楚的人。
她将这些缓缓说与谢无听,谢无听罢,嘶声吸了口气,手拍在她额上:“你算盘打得很精啊。”
温疏眉揉着额头:“这怎么是算盘呢……明摆着的道理呀。”
“这么说来你是自一开始就觉得这人靠不住了啊?”他又拍一下,“那怎的不早告诉我?害我提心吊胆。”
“我……”温疏眉诧然:“我早告诉过你没什么青梅竹马的!”
“倒也是哈。”他干笑两声,松着气躺回去。转而觉得自己躺着没劲,又伸手一拉她,令她躺进怀里。
温疏眉靠在他臂弯中,想了想,翻身,完全趴到他身上:“督主。”
“嗯?”
她羽睫轻眨:“府里的女眷……”嗓中哑了哑,“如果没犯过什么错,只是后来不得你喜欢了,会不会被卖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觉得好玩。
——她这话跟直接问他若来日不喜欢她了,会不会卖掉她,有什么分别?
他啧声:“你看我缺钱吗?”
“嗯?”
“不缺钱卖什么卖,怪麻烦的,养着不就得了?”他气定神闲。
温疏眉的心安了几分。他闲闲伸手,勾起她的一缕头发玩。
他才不会卖了她,这辈子都不会。
哪怕他有朝一日落了难,穷到一日只有一碗粥喝,都愿意先给她。
只是她怕是没那么愿意跟他在一起吧。
哪有仙子真会喜欢阴曹地府里不堪入目的恶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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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的炎夏转瞬即逝,一场薄雨落下来,行宫便有了初秋的凉意。
近来盛宠的蕊夫人惧寒,赖在皇帝身边闹着要回宫去。皇帝本依了她,下旨命各宫开始收拾行装,五日后启程。
然刚过了三日,京中突有急奏,如惊雷在行宫中炸响。
“天花?”书房中,谢无眉头倏皱,温疏眉打了个寒噤:“当真的?”
本朝已有数载不曾见过天花了。京中闹天花,更是自太|祖皇帝立国起便不曾有过的事。
案前几步远跪着的宦官叩首:“是……臣等亲自去瞧了,已是传了几十户人,起痘、发热、寒战……确是天花的症状。”
谢无沉息:“户部怎么说?”
“户部已在着手办了。”手下顿声,“户部与太医院一起,在怀远、安邑、归义、青龙四坊征用了十二间医馆,收至病患,草药也已着人去采买,不日就会到京。”
谢无略微点头:“传急信回京,封了城门,许进不许出。”
“诺。”那宦官抱拳应下,躬身退出书房。温疏眉只看到窗外人影一晃,就再寻不见踪影。
如此这般,圣驾回宫之事自是只得暂缓,行宫四周的各处宅邸间虽有议论,一时倒也并不恐慌。
可只过了三日,行宫里也见了天花。
起先说是回京采买的宦官染了疾,后来又陆陆续续冒出来好几个。这病可怕之处便在于到了发病之时就已经晚了——倒说不上必死,却必已多多少少传染了旁人。
于是一夜之间,行宫封了宫。各处宅邸也都紧闭了大门,生怕招惹灾祸。
可天不遂人愿,官员宅邸之间还是很快有了病患。
谢府内宅里掌事的息玫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到书房求见谢无,满而的忧色,叹着气说:“督主,这样时时紧闭着大门,实在不是办法。”
“事情来得及,不曾让人出去大肆采买,存量没有多少。我细细地算过,再过最多五日,可就要断粮了。”
她话音未落,正自在旁沏茶的绿瑶就到:“可若出去采买也太险了——京城已入不得,附近的集市我听说昨日也见了病。”
“那也不能一府人就这样生熬着。”息玫顿声,“我昨日想了想,想起督主在东边还有处庄子。那边虽是住得简陋些,咱们经年累月也没去过,附近的佃户却多。林地、果园、牲畜都有不少。倘使住过去,或许比留在此地强些。”
屋中几人相视一望。
息玫提及的这庄子,府中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就连谢无自己也快忘了。被她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来,好似是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凝神斟酌片刻:“若你们都过去,只留我在这里,不去采买还能过多久?”
息玫对答如流:“若我们都走,只留督主与几个近侍,粮食熬上几个月也是够的。但蔬菜、荤腥一类便没法子了。”
“无妨。”谢无颔首,接着就看向温疏眉,“你带上小罗和小小梅,跟她们一起去。”
“好……”温疏眉点一点头,看向他的瞬间,心底却禁不住地生出一股担忧来。
天花不长眼,她们在这里不安全,他也一样。
她一时竟有一股冲动,想留下来陪他,但到底克制住了。
天花闹起来,他本就忙得很,她留下来万一再染了病,会添麻烦的。
第36章 天花
一府的人草草地收拾了行装, 两个时辰后便起了程。旁人都先上了马车,谢无与温疏眉一道行至门口,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不怕哈。”他摸摸她的额头, 她翻起眼来瞪他。他嘿地笑一声, 又蹲身摸摸谢小梅的额头, “不怕哈。”
“我才不怕呢!”谢小梅抱住谢小罗的胳膊, “哥哥说会保护我!”
“你看看人家。”谢无扭头看温疏眉,神情促狭,“学着点。”
“学什么学。”温疏眉盯着鞋尖, “督主又不同去。”
谢无慢吞吞地站起来, 在她面前抱臂:“你也抱我一下啊?”
温疏眉:“……”
她拧着眉头看他, 他就这样笑吟吟地等着。谢小梅和谢小罗也仰着头望她, 周遭还有几个死死低着头的下人, 羞得她面红耳赤。
最后她只得咬一咬牙, 僵硬地伸出手, 在他身上抱了一下。
“乖。”他顺势吻下来。谢小罗吸了口凉气, 拉着谢小梅就跑:“他们好恶心哦, 我们不看不看!!!”
谢无眯着眼瞅瞅他:“找揍。”转而目光又落回温疏眉面上, 手指刮了下她白皙的鼻尖, “若遇上什么为难的事, 就着人来给我送信,别自己扛着,听到没有?”
“好。”温疏眉点点头,便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忽而一顿, 又折回来,“督主若是晚上睡不着……”
他微微一滞, 她抿一抿唇:“我让大夫配了助眠的方子,你试试看。”
“好。”他颔首,衔着笑。她便继续走了,走出大门揽着两个孩子一道上了马车,数辆马车很快驶其,他目送他们离开,嘴角轻轻一扯。
什么助眠的方子?类似的东西他试得多了,都没什么用。
不过她留下的这个,他还是愿意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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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的行宫地处京城西北侧,此行要去的庄子位于京城东南。因已封了城,无法穿城而过,一行人就只好绕个原路,要走三天两夜才行。
这当中应该会途经两处官驿,还会有些私人开设的驿站,这原都是能供歇脚的地方。可现在闹着疫,息玫考虑到这些地方鱼龙混杂,觉得还不如在马车上凑合几日。
这样一来,本就吃不好睡不好,温疏眉身边还有两个孩子,纵有乳母也免不了耗费精力,索性彻底没了胃口。
翌日晌午停下休整的时候,息玫端了碗面进了她的马车,将面端给她:“多少吃些。”
“我不饿呢。”温疏眉道。息玫不快:“还不饿,你自己数数看,多少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息玫这般一说,她才发发觉自己原是昨日晚上就没吃东西,今日早上也没吃,都一整天了。
“……多谢。”温疏眉将面接过,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息玫就下了车,过不多时,她又听息玫在外扬音:“我帮你带一带哥儿和姐儿,你放心吧。”
“好的。”温疏眉点了头。这整整一日,两个孩子都跟在一起才车里,只在停下吃饭时才会下车松快一些。马车就这么大,坐着还好,晚上躺下睡觉就显得挤了。加上她又体寒,昨夜便彻夜没睡。息玫肯替她带一会儿,她正可好好补上一觉。
这一觉睡过去,竟就格外的昏沉。温疏眉隐隐约约觉得这昏沉来得不正常,眼皮重重往下坠着,周身发寒于她而言虽不意外,却又莫名地冒出汗来。
她胸口也不舒服,仿佛被千斤巨石碾着轧着,让她喘不过气。她因而睡得并不踏实,时时都想起来,不再睡了,却又偏醒不了,也睁不开眼,在梦醒之间不停往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朦朦胧胧感觉到有只冰凉的手抚在她额上,继而便闻惊呼:“温姑娘发烧了!”
好似是小罗的乳母的声音。
她犹自醒不过来,浑浑噩噩地听着四周围的嘈杂声响,又有人议及“天花”一类的话。她还听到谢小梅哭,不由得皱了皱眉,想撑起身来哄她却也没有力气,倒听到谢小罗说:“不哭啊,不哭……”
可谢小罗的声音听起来依稀也有些慌。
这般的嘈杂好似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她再度浸入梦乡时,隐约感觉马车似又驶了起来,颠簸得让她愈发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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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一只枯瘦的手抚在额头上,令温疏眉蓦然惊醒。
映入眼帘的是个老妪,六七十岁的年纪,衣着简朴,头发花白。见她醒来,吁了口气:“你醒了。”
一股不安在温疏眉心底漫开,她坐起身,边环顾四周边问:“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话没问完,她已知这绝不是谢无的庄子。因为房中另一侧还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庄子她没去过,需不需要两人住一屋她不清楚,但总不至于让她和个不曾谋面的人同住。
便闻那老妪道:“这是怀远坊的医馆。”
脑中一阵嗡鸣,温疏眉愕然抬头:“天花……”
老妪点一点头:“是你家里人送你来的。”
这是收至天花病患的地方。
“不可能……”温疏眉一口口吸着凉气,方才那点子潜意识里的不安成倍地翻涌起来,她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腕,“不可能……我……我不可能得天花的,总要接触过天花的病患才能得上……”
漫说接触天花病患。之前的几日,除却谢无与他跟前的几个人,她谁都没有见过。
那老妪眼含怜悯,拍一拍她的手:“到了这个地方,便安心养着吧。天花这个病我年轻时也得过,熬过去就没事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得。若熬不过去……”
老妪叹息,摇头。
熬不过去,便是一死。温疏眉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仍可见天花留下的斑斑印痕,这几是“熬过去”之后最好的结果。
她定一定心神,强自从容地再度与她解释:“您听我说……我说西厂谢督主府里的人,谢督主一早就知京里闹起了天花,我不曾去过任何地方,一直只在他身边,断没有机会染上这恶疾。事关重大,我不能拿自己的命骗您,您放我出去,我……”
“你不要再说了。”
老妪眼中忽而闪过一缕精光。
她年轻时原是在富贵人家给小姐当伴读的。后来得了天花毁了脸,不好陪在小姐身边,主家厚道,就给了她一笔钱,她才凭着这笔钱到了京中医馆做些杂活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