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宿倒是说:“都吃了吧,无妨。”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刚挖的地瓜,心一横,道:“吃吧,既然要吃就吃痛快了。”
姚珍珠把六块面饼全部下入锅中。
顿时,一股熟悉的麦香味钻入口鼻之中。
无论是姚珍珠还是李宿,都不约而同吸了吸鼻子,感受着久违的麦香。
姚珍珠道:“原我就爱吃面条,许多时日不吃,觉得更香了。”
李宿嗯了一声,目光也盯在陶锅里。
柴火咕嘟嘟,面条飞快被煮散,由纠结在一起的别扭形状变成了舒缓的丝条。
姚珍珠用筷子打散面条,让它们可以尽情吸收汤汁里的笋香和油香。
李宿突然问:“你怎么会想起做面条带在身上?”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姚珍珠显然没甚准备,这会儿不由有些愣神。
姚珍珠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宿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开口:“因为饿怕了。”
姚珍珠的目光就放在锅中,一丝一毫都不肯挪开。
“殿下,您饿过没有?”
李宿道:“饿过的,不过……不算久。”
“幼时我想见先太子妃,但是太子妃娘娘不愿意见我,我就闹脾气没有用午膳。”
太孙殿下不用午膳,伺候的宫人都要被责骂。
但当时太子是不会管李宿的,太子妃又只在她的兰溪园养病,东宫中能管李宿的,唯有奶娘冯氏。
可冯氏毕竟只是奶娘,归根到底,她是李宿的仆从,是伺候他的奴婢,即便称呼里有娘这个字,也毕竟不是亲娘。
小主人要饿着,闹脾气不肯吃饭,冯氏只能哄着劝着,却不能命令他必须要吃。
于是,小小年纪的李宿就这么饿了一整日。
可最终,太子妃柳氏也没有见他。
对于这个儿子,她从来不会多看一眼,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巧,如何乖巧听话,她都当他不存在。
可年幼的李宿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样讨厌他,为什么他都饿病了,母亲也不会关怀他。
后来,李宿慢慢长大,也渐渐明白各种缘由。
他才意识到,年幼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又可笑。
他同柳氏永远无法作为普通母子那般相处。
“我当时饿了一整日,饿得差点晕过去,才被太医禀报给贵祖母,重新开始用膳。”
姚珍珠安静听着李宿的话,在他平静的语气里,却听出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酸和无奈。
人人都羡慕李宿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可他却不如凡俗百姓,生来便无人关怀牵挂。
姚珍珠轻声道:“殿下,其实饿着不是什么好事,您不应该为了旁人伤害自己的身体。饿的时间久了,活都不想活。”
她话音落下,又说:“不过殿下当时年少,哪里懂得这么多大道理,大道理说白了,不过是跌倒的次数太多,从伤痛里总结出来的经验罢了。”
“孩子的世界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伤痛。”
李宿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安慰了。
他顿了顿,问:“你噩梦时,一直说自己好饿,青州大灾那一年,一定过得很苦。”
那又何止是苦。
姚珍珠进宫这么多年,同师父师徒情深,同王婉清姐妹亲密,她却从未说过青州大灾那一载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当年青州大灾,朝廷应当有邸报。”姚珍珠垂下眼眸,拨弄着陶锅里的面条,蒸腾的热气遮住了她的眼,也挡住了李宿的目光。
一州府大灾,朝廷应当全力救援,而非耳闻。
这两个字,是对朝廷最大的嘲讽。
但李宿却未反驳。
当年的事,他虽年幼,却比姚珍珠要清楚得多。
那是洪恩帝为帝生涯里,最黑暗的一年,也是史书中逃不开的败笔。
洪恩帝在云霞七州和青州之间,做出了选择,他自己承担了骂名,也把所有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
青州百姓怨恨他,理所应当,洪恩帝从未因此而降怒。
皇帝陛下都把青州大灾当成自己的过失,李宿就更不会替他找补,只是默默点头:“朝廷自是什么都知。”
后来青州百姓也才知当时边关打乱,云霞七州即将被北漠攻破,大褚存亡就在一夕之间。
一旦北漠铁骑踏过汉阳关,大褚便再无宁日。
可那又怎么样?
被放弃的永远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李宿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我听。”
这件事,这一段黑暗的过去,姚珍珠总要说出来。
要不然日日压在心底,终究会吞噬她心里所有的光。
他不想让姚珍珠变得跟他一样,那样的日子太难过了,他不想她脸上失去灿烂的笑。
姚珍珠不明白为何李宿愿意听她倾诉,但她现在却是想要告诉他过往的一切。
锅中面条香浓,出锅前姚珍珠洒了一大把地瓜苗,嫩绿嫩绿的,漂亮极了。她给两人一人盛了一碗青笋肉丝面。
香喷喷的面条抚慰了心中的悲痛,也让姚珍珠的情绪缓解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道,“殿下边听边吃吧。”
李宿哪里能吃得下去,但姚珍珠如此说,他还是颇为认真地吃了起来。
久违的热面汤下肚,荒芜的心也被安抚,李宿觉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气,胃里也不再觉得空落落,一切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碗热汤面抚平。
姚珍珠也在吃面,她慢慢的,把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下去,那些怨气似乎就自己消散了。
两个人默默把这一大锅面条吃完,最后连汤都喝干了,姚珍珠才说:“终于吃饱了。”
李宿:“……”
李宿道:“以后多做一些。”
姚珍珠点头,跟李宿一起起身,从山洞出来一路往湖边行去。
“殿下,其实八年前的时候,我只十二岁,许多事请都不太记得了。”
“我就记得当时村子被大雪淹没,我家房子也遭了灾,为了能从屋中逃出,爹娘身上只来得及带一些体己,其余什么都没有。”
“寒冷冬日里,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其他村民往县城去求助。但是到了县城,沙河县的县令却不让守城军开城门。”
没办法,流民太多了。
当时灯笼山落雪,附近所有村庄都被淹没,靠山吃山的穷苦百姓们一下子没了着落,只能一起往沙河县寻求避难。
流民聚集在一起,足有数百人,这么多的人,会直接击垮沙河县,不仅无法让流民得到安置,还会拖累整个县城。
县令当时没有开城门,对于沙河县的百姓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对于流民……
“当时许多人都绝望了,从沙河县去更远一些的枣丘县要走一天一夜,许多人都是半夜从家里逃难出来,身上没有御寒的棉衣,抗到沙河县时已是强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从骨子里觉得寒。”
李宿安静听着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忆起八年前那一段过往。
他知道,这一波流民四处碰壁,人数越来越多,最终,青州成了地狱。
因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所有人一律不许外出。
青州可以乱,但大褚不能乱。
姚珍珠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这些是不是太无趣了?”
李宿叹了口气:“你说,我在听。”
姚珍珠心里略微一松,她道:“当时进不去县城,好多人都很绝望,外面太冷了,不停有人晕倒,最后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准备去枣丘县碰碰运气。”
“我跟着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觉走了好久,走得脚趾都要冻掉了,还是没有到。”
即便他们到了枣丘县,也没能入城。
但枣丘县的县令还算清明,特地让人在城门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旧的袄子出来,也算是让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过中间那些颠沛流离,略过一路艰难喘息,直接来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们在野地里搭了草棚,艰难开始开垦荒地,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沦为了流民。”
最惨的,自然是他们这样一早就遭了雪灾的灾民。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艰难熬过去,结果苍天再度给了他们无情的一击,肥沃的田地都干旱无果,更何况本就贫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没有收成,家里余粮渐渐见底,朝廷迟迟没有支援,救济粮两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经开始啃食树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终没有等到朝廷的救济粮,他们等来的是铁甲长剑的无情士兵。
青州被封,无人可逃,无人可出。
最终,青州大乱。
————
原本青州便已动乱,这一封州,青州城内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两个大人,下面领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岁,根本无力对应这样的灾难。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软弱人,就这么熬了一个月,也没叫孩子饿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我记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们暂居的窝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缩在角落里等雨过去,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开始发疯,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刀到处伤人。”
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但凡软弱些的人都会被逼疯。
“当时我被娘亲和哥哥护在后面,看不清外面的乱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疯子刺了一刀,伤到了要害。”
姚珍珠声音很轻,却压抑着苦涩的痛。
“那样的时候,没有大夫没有药,”姚珍珠脚步略顿住,随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后,我们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间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没说,李宿知道,这是她心底里的心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声声,都能让人心中刺痛,眼底发热。
姚珍珠深吸口气,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湖边。
微风吹拂,湖水荡漾,鱼儿欢畅。
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却无法弥补每个人心底里的伤。
就在李宿以为姚珍珠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她却再度开口了。
“爹爹走之后,日子就越发艰难了,我娘没办法,只能让哥哥看着我和弟弟,四处寻吃的。”
可当时的青州,几乎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我们吃光了树皮,又开始吃干草,干草比树皮还难吃,吃了晚上总是胃痛,后来,窝棚四周开始有人吃观音土。”
李宿狠狠皱起眉头:“那不能吃。”
谁都知道观音土不能吃,那东西吃的时候确实可以缓解饥饿,可一旦吃下去,却无论如何排不出来,最后会腹胀而死。
那种痛苦,比饿死还要可怕。
“但凡有别的办法,也没人会吃那个。”
说是观音土,可观音在何处?
凡人渡劫,地狱降世,民不聊生。
佛说普度众生,度的又是谁呢?
“当时弟弟饿,哭着闹着要吃,我娘还打了他一顿,”姚珍珠声音越发低沉,“大人或许还能勉强苟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娘找东西不容易,就经常趁她出去寻食物的时候领着弟弟一起去地里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里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连地里的蚂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说草根,草籽都没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渐安稳下来,庄稼地里连杂草都没有。
“就这么熬着熬着,我们三个孩子还勉强能吃点东西,可我娘就不行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让给我们兄妹,她自己整日饿着,饿到最后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就这么饿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发紧,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脑海中。
诉说着没有眼泪,可倾听者却满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气,缓了好久才道:“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就跟着流民一起到处找食物,可流民的队伍太乱了,走着走着弟弟就不见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样的乱世里,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姚珍珠道:“后来哥哥才跟我说,弟弟不是不见了,而是偷偷吃了观音土没撑过去。”
她年仅十三岁的兄长,为了怕妹妹难过,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后来看姚珍珠一直想寻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诉了她。
姚珍珠道:“最后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颠沛流离,从夏日走到了秋日,转眼树叶枯黄,冬日就在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里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