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珍珠点头:“你是?”
对方面容俊俏,瞧着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面白无须,眼尾微挑,很是有些风流相。
“诏训安好,咱家是乾元宫御茶膳房中监,姓张名夺。”
这位如此一说,姚珍珠立即就明白了过来,对方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管事中监。
姚珍珠便笑了:“公公安好。”
两人点点头,张夺行礼退了下去,姚珍珠却回头看了他一眼。
待回了东配殿,姚珍珠换下披风,牵了听澜的手,让她站在身前:“咱们正好有玉容膏,一会儿上一些,明日应当就能好了。”
听澜怕她心里难受,脸上一点委屈都没有,反而笑了:“不过就一下子的事,哪里用上药,也就小主顾念奴婢。”
姚珍珠摇了摇头,微微皱眉:“是我连累了你。”
听澜帮她换下外袍,换上室内穿的小袄,笑着说:“哪里是小主的错?这不过是贤妃娘娘近来心情不愉快,找人撒火呢。”
姚珍珠原并不在乎宫妃们的动向,她也不需要去在乎,但今日这一偶遇,却发现事情并未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
即便她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欺辱她。
罚跪也就罢了,可打在听澜脸上的巴掌,却如同板子一样打在她心上。
疼吗?必然是疼的。
然而李宿毕竟是晚辈,即便是太孙,两重孝道压在身上,姚珍珠作为他的诏训,身份就更低了。
可以说,任何人都能在她身上踩两脚。
这样必然是不行的。
这一刻,姚珍珠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对听澜道:“你知道贤妃娘娘近来有何烦心事?”
姚珍珠不爱打听宫里事,但听澜却很称职,宫里许多要紧不要紧的事,她都会去留一耳朵。
便是像现在这般,姚珍珠正巧问了,她也能立即答上来。
汤圆见她们有话要说,忙上了一碟橘子,便退了下去。
听澜半坐在绣墩上,给姚珍珠剥橘子。
“贤妃娘娘出身好,是江南氏族的嫡出千金,早些年刚一入宫便被封为和嫔,后来陛下五十整寿时大封后宫,她便被封为贤妃,成为四妃之一。”
长信宫中,有很明确的嫔妃品级。
从高祖定国大褚,开元十年定后宫各位份,至今没有如何更改过。
后宫之中,皇后是超然存在,皇后不序品级,是为超品,是一国之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后之下,自然就是正一品贵妃。
贵妃之后便是四妃,按品级为德妃、淑妃、贤妃、宜妃,五妃位份各一人。
再往下就是九嫔了,九嫔也只一人,如此这十四位妃嫔,便是宫中的上三位主位娘娘。
宫里如今没有皇后,只有贵妃和四妃,就连九嫔都不满,作为主位的贤妃,自然是高高在上的。
“小主,您也知道,贤妃娘娘入宫二十载,一直未曾有孕,她能获封贤妃,靠的既不是孩子,也不是陛下的崇拜,而是谢氏百年氏族的底蕴。”
谢氏盘踞江南百多年,出过无数鼎力朝政的能臣,出过数不尽的能人才子,也出过百姓都念好的大善人。
这样一个家族,为国为民尽心尽力,陛下也给尽了脸面。
可以说,贤妃在宫里如此傲然物外,靠的就是谢氏的百多年来的荣光。
姚珍珠淡淡道:“她身份尊贵,出身氏族,便理所应当瞧不起宫女出身的宫妃。”
贤妃从来都看不起出身低微,谄媚邀宠的宫女子。
“但她从来自持身份,不会不顾脸面肆意欺辱,近来定是发生了什么。”
听澜把橘子放在她手上,低声道:“奴婢之前听西二长巷水房的宫人说,陛下有一日去贤妃宫中,因贤妃心情不愉,便临幸了一个年轻宫人。”
姚珍珠:“……”
听澜继续道:“那宫人是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已经快要二十三,过了年就要出宫,突然被临幸,在临幸次日直接被封为淑女,只得留在了贤妃娘娘宫中,成了贤妃娘娘宫中的下三位小主。”
宫里这些事,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姚珍珠不知这位宫女是否愿意留在宫里,又是否愿意成为没名没分的小主,但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去接受。
然而,贤妃却接受不了。
看贤妃这般做派,当日同皇帝陛下显然有些不愉快,她不侍寝,不亲近皇帝,皇帝自然不会在她这里受气。
随便选了一个瞧着还算顺眼的宫女,一是个不愿意委屈自己,另一个,则也是为了让贤妃脸上难看。
宫里这么多主位,除了贵妃的凤鸾宫,也就贤妃的绯烟宫没有下三位小主,如今皇帝临幸了她宫中的宫女,宫女又被封为淑女,只能留在绯烟宫中。
姚珍珠叹了口气:“如此说来,那宫女被殃及池鱼,也是……”
她本想说倒霉,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没有继续再说。
说到这里,姚珍珠又问:“你可知那宫女叫什么名儿?”
听澜道:“我只听说姓林,具体叫什么倒是不知。”
姚珍珠心中一凛,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从心底往上窜,绯烟宫的大宫女,往常过去御花园取膳的便是一位二十几许的林姓宫女。
这位林大宫女同姚珍珠关系很好,以前也说过待出了宫也要走动,万没想到,最后两人都留在了宫中。
她垂下眼眸:“希望不是林姐姐。”
听澜一听这话,大约也明白她曾认识一位绯烟宫的林宫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才好。
寝殿里一时间有些沉闷,姚珍珠垂眸看着手中的橘子,轻轻掰下一瓣放入口中。
这个时节的橘子最甜。
酸酸甜甜的橘子味道抚平了姚珍珠心中的沉痛,她突然道:“若未留在宫中,也吃不上这冬日里的橘子。”
人生不过如此。
有得必有失,从来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
姚珍珠深吸口气,突然道:“贤妃娘娘身边的那个姑姑叫什么?”
听澜见她缓和过来,也略微松了口气。
“小主,贤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姑姑姓秦,名三娘,是贤妃娘娘从娘家带入宫中的,自持身份,也比旁的管事姑姑要跋扈一些。”
她的跋扈,姚珍珠是亲眼得见的。
那一巴掌扇在听澜脸上,打得又狠又快,毫不犹豫。
姚珍珠点点头,扭头看了一眼隔窗外,见外面无人,汤圆又只守在门口,心中微微落定了主意。
她把整个橘子吃完,认真问听澜:“听澜,今日这一遭羞辱,我忍不下去,你呢?”
听澜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抿了抿嘴,心里热乎乎的,可却没有立时回答。
这羞辱她应该忍吗?若是诏训小主,必然是不想忍的,可她不过是个宫女,挨打挨罚都是常理,哪有不服不满的道理。
贵人娘娘训斥,那是给她脸面,按理说她不应该不满。
但姚珍珠对她太珍视了,这种珍视让她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有一种想要誓死效忠姚珍珠的决心。
听澜没立即回答,姚珍珠却也没有逼她,她只是垂眸思考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定定看着自己洁白的手心,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听澜抬起头,愣愣看着姚珍珠,末了道轻声细语道:“小主,既然您不想忍,咱们就不忍,您说如何做,听澜赴汤蹈火也要替小主达成所愿。”
姚珍珠低头看了看她,突然笑了。
“哪里需要你赴汤蹈火,不过是件简单的小事罢了。”
她叫了听澜来,细细说了几句,听澜便点头:“奴婢倒是知道如何办,只是此事是否稳妥?”
姚珍珠笑了:“你要相信我。”
旁的事情她或许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对于此事,却是十拿九稳的。
听澜见她笃定,便也道:“小主最厉害了。”
事情安排完,姚珍珠略松了口气,这才把心里那种不愉驱散些许。
她想了想,道:“你再去问问,林淑女近来可还出绯烟宫,若她出了绯烟宫,立即过来禀报于我。”
听澜道:“是,小主放心,我在西二长巷水房里有个同乡,对西六宫的事都很清楚。”
水房大多都是杂役,娘娘们看都不会看一眼,各宫的姑姑大宫女们也不待见,但他们整日里给各宫送水,消息却最是四通八达。
姚珍珠拍了拍听澜的手:“辛苦你了。”
听澜一贯沉稳,可这会儿眼睛却有些光亮:“奴婢能得大用,是奴婢的福气。”
姚珍珠低头瞧她,点点头:“你是咱们宫里最厉害的人了。”
待到晚间时分,姚珍珠刚要用膳,就听外面传来贝有福的声音:“小主,殿下传您过去。”
姚珍珠放下筷子,起身道:“这会儿过去?”
贝有福笑着说:“前殿都预备好晚膳了,小主无须担心,已经预备了小主爱吃的菜。”
姚珍珠抿了抿嘴,还是笑起来:“看来我这贪吃的毛病,宫里人都知道了。”
贝有福等听澜伺候她披上披风,一边走一边说:“这哪里是毛病,人人都说能吃是福,小主这是大福气呢。”
这话姚珍珠爱听。
一行人来到前殿,姚珍珠刚来到膳厅,迎头就撞上李宿那双幽深的眼眸。
“被人欺负了,怎么不同孤说?”
第41章 没看把殿下都逼疯了?……
下午的事, 不过两刻工夫,李宿便就知道了。
他一直没有动作,或者一直没有询问, 他在等姚珍珠主动过来禀报。
若是寻常宫妃遇到这样不讲理的贵人,定要回来哭诉一番,李宿一直觉得姚珍珠娇娇俏俏, 她或许可能也会过来哭诉。
这事确实是贤妃以势压人,平白无故就要折辱无辜宫妃。
然而出乎李宿的意料, 姚珍珠并没有立即就过来找他。
李宿从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早年间他年幼, 宫里人看他父不喜母早亡,便想要欺凌于他。
却没成想, 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李宿当面还了回去。
今日之事, 说来是贤妃看宫女出身的姚珍珠不满,但她忘了姚珍珠是谁的人, 太过肆无忌惮。
这种肆无忌惮,触碰了李宿的底线。
如果是几年前的李宿,绝不会忍耐到隔日再去报复, 但现在李宿不会了。
他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时间, 温水煮青蛙才是最狠的。
不过,有些话他还是要跟姚珍珠说的。
最起码,他怎么也要安慰一句, 慰问一句,不论如何,态度要摆在那里。
他毓庆宫的人, 不能随意被人折辱。
但是姚珍珠却一直没来。
李宿从她回来一直在等,等到华灯初上,等到晚膳摆齐,姚珍珠也没到。
反倒是他坐不住,派人把姚珍珠叫了来。
当姚珍珠面带笑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李宿竟然觉得姚珍珠跟他很像。
经历了下午那一遭事,她还能面不改色,笑颜如花,耐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这种笃定和沉稳,难得令李宿多了些许欣赏。
他显少欣赏别人,甚至对外人的赞同都很少,但此时,他确确实实觉得姚珍珠表现得很好。
就在李宿沉思时,姚珍珠却开了口:“这原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当惹殿下心烦。”
李宿没说话。
他阴沉着一张脸,姚珍珠也不知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斟酌片刻又道:“殿下,这真不是多大的事,再说,即便对臣妾来说是大事,臣妾也能自己解决。”
李宿:“……”
李宿:“你想怎么解决?”
听到姚珍珠说这话,李宿难得有些惊讶。
他怎么也想不到,姚珍珠没有请他出面,也没有对贵妃多说半个字,而是自己想了法子去解决问题。
李宿身边惯常没有外人,最多就是贺天来和贝有福,因此姚珍珠说话也不需要藏着掖着。
她想了想,道:“殿下或许从未关注过臣妾这样的宫人,在宫里,其实我们这样的人是最多的。”
“贤妃娘娘看不起臣妾,对臣妾要打要骂,可臣妾却也不能就这么生生忍着,或者说当时即便忍了,事后也要找补回来。”
李宿安静听着。
姚珍珠看他依旧绷着脸,却莫名不害怕,继续道:“贤妃娘娘高高在上,自持高贵身份,最在乎的也是身份和脸面,打蛇打七寸……”
姚珍珠冲李宿笑笑:“臣妾就在她最怕的事情上做文章,总能叫她过年不痛快一回。”
李宿不自觉点了点头。
末了,他道:“你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便放手去做,孤便不多干涉。若事有意外,只有人替你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