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方才得了长公主许诺后,她一时高兴,便顺嘴夸了一句。
“您从前总不让奴婢将这头面拿出来,可您瞧,您戴这套妆面多好看,陛下果真眼光独到。”
这套银鎏金头面是穆染双十之年生辰,还是太子的穆宴亲自捧了送来的。
那时旁的皇女们不知多羡慕,因为这么些年,除了穆染,谁也没能从太子那儿得到丁点礼物。
只有穆染。
可也是她,无论得了多少穆宴送来的东西,她始终都是神色淡淡,从不因此受宠若惊或欣喜不已。
这套妆面便是一样。
当初穆染收到后,第二日便叫千月收入库房,再未拿出来过。
及至今日。
听着千月言语之间的赞美,穆染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一丝嘲意闪过。
她最终,走上了条不归路。
第七章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全部的穆染……
这是穆染第二次在紫宸殿见到李静涵。
昨日她来时,对方被拦在了殿外,没能进去。
这回她来时,李静涵恰好从紫宸殿内出来。
同昨日一样,这么冷的天,对方并没有穿着很厚,同料的大袖衫,不过换了纹样。由牡丹换成银杏,裙边的晕染仿佛泼墨,在行走间显得迤逦好看。
穆染在走上最后一阶台矶时,正好同对方迎面撞上。
一切相似得离谱。
以至于原本面上带着羞赧,唇角微微扬起的李静涵一时间有些怔愕,还半天才回过神来福身见礼。
“妾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的称呼改了。
昨日见面时,李静涵尚且唤穆染为公主,不过一日,阖宫上下便都知道如今宫中多了一位长公主。
——陛下下旨亲封唯一的长公主。
穆染同先前一样,不过略点了点头,示意对方起身,然后才看向对方身后跟着的人。
“陆大人,陛下可得空?本宫有事求见。”
她没说自己是奉旨前来,因而跟在李静涵身后的陆斌也就知机地没多言,只是恭敬道:“回殿下,陛下此刻正好稍得些空,臣去通禀。”
说着便要往回走,却被穆染拦住。
“不必了。”
她道。
“大人想必另有事待办,本宫自己进去便是,莫要耽搁了大人。”
穆染说着,眼神落在跟前的李静涵身上。
陆斌身为殿中监,送人这事自然落不着他身上,眼下他既同李静涵一并出来,且没有马上要折回紫宸殿的意思,想来是奉了圣谕送人送到底了。
原本穆染便是奉旨前来,也不是真的主动求见,因而陆斌去不去通禀区别都不大。
果不其然,闻言陆斌躬身应了句。
“谢殿□□恤,臣告退。”
穆染又是一点头。
而跟前的李静涵见状便也忙再福身,同陆斌一样告了退。
穆染没说话,收回自己的视线,举步便往殿门处行去。
同昨日一样,穆染并未跟这个尚未殿选却能出入紫宸殿的家人子多言,她见着对方时,眼中也是一贯的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那李静涵同她擦身而过,原是已经快下台矶时,却不知为何,许是因着对方眼中的漠然太过显眼,因此她不由地转身看了对方一眼。
那身着松花色缭绫腰襦的身影已经径直入了紫宸殿们。
完全没被殿外的内侍拦住。
想起自己方才来紫宸殿求见时的场景,李静涵心下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果然同幼时一样,陛下待自己这位皇姐比旁人不知亲厚多少,这是谁也比不了的。
“姑娘。”见她走神,跟在她身边的侍女轻声提醒一句。
李静涵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现下举止不妥,下意识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殿中监一眼。
她以为自己方才止住步子耽搁了时辰,对方应是不悦的,可眼下瞧去,对方只是静静站着,头微微下压,面上的神情并无任何异样,也不似李静涵所想的不高兴。
李静涵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
陆斌乃御前之人,陛下心腹,且掌管整个殿中省,日子长了自然养成沉稳的性子,想来不会因这点小事而随意展露情绪。
虽如此,李静涵心中却总有些担忧,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最终,她只能轻轻呼气,将心中一切念想压下,转回身子缓缓向台矶下走去。
走了几步,便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一点点跟着。
想到自己过会儿要去的地方,她隐在大袖衫内的指尖轻轻攥起。
穆染这边毫无阻拦地入了紫宸殿,那些个候在殿外的内侍并未因着她的到来而展现出异样,反而眼观鼻鼻观心,除了她经过时悄无声息地躬身见礼,谁也没开口。
似乎是早已得了吩咐。
这原本不让随意入内的紫宸殿,如今双门洞开,完全没有拦她的意思。
可跟在她身后的千月没这个福气。
在穆染举步踏过殿门的台槛时,千月眼前便出现一只手。
“请姑娘在殿外等着。”
那拦住她的内侍声音不大,显然怕扰了殿内的陛下。
千月被这样一拦,先是一愣,还未开口时,便听得前方自家殿下道:“千月,你在外等着,本宫自己进去。”
闻言,千月便忙应了声,往后几步,离了紫宸殿门。
穆染便独自一人往里行去。
及至她整个人都入了殿,殿门处候着的两个内侍便往前一步,一人拉住一边门,接着手下用了些劲,将厚重而高大的殿门缓缓关上。
“呯——”的一声,整个紫宸殿被内外隔绝,声音传来时,穆染极快地闭了闭眼,接着往上首看去。
那个大魏年轻的帝王,此时早已放下手中的折子,整个人稍稍往后靠,显得有些散漫,一派闲适地看向下方的她。
这样的他,穆染以前便见过。
还是太子时,先帝下了诏命穆宴监国,那段时日他逐渐忙起来,又因着是刚接触朝事,很长一段时间都早起晚归,连往常去安阳殿瞧穆染的机会都没有。
而穆染那样的性子,对方不来,她反倒落得清静,因而两人一连有半月未见面。
及至半月后的某日,穆染用了晚膳回自己寝殿,刚一推门,便见一人靠在右方的罗汉床上。
一袭牙白色常服,黑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面容清峻,长眉微挑。
那人正是半月未见的穆宴。
那时眼见她回来,穆宴修长的指尖撑在自己下颚处,双目中闪烁着幽暗的光。
“许久未见,孤甚是想念皇姐,皇姐你呢?”
穆染并未开口,只是将身后的殿门关上,接着走到罗汉床跟前的八仙桌边坐下。
她并未计较对方为何出现在她寝殿,也没开口让对方出去。
因为她清楚,安阳殿上下都是穆宴的人。
她身边伺候的,除了千月,旁的全是对方亲自挑了派来的。就连自己所居的安阳殿,也是对方所选。
让穆宴出去?
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大魏可以有许多皇子皇女,可穆染知道,旁人都是锦上添花,唯有眼前这年纪尚轻的太子,才是大魏唯一的根基。
谁都不能动摇。
因而彼时的穆染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安静坐着,眉眼微敛。
“皇姐。”
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穆染的心绪,她有些虚无的眸色渐渐凝聚起来。
原来是上首的天子容不得她在自己跟前走神,便出言唤她。
“皇姐为何站着,朕在这儿,也不在下方。”
穆宴指尖在御座边上的螭龙纹样上轻轻婆娑着,声音低沉。
“到朕这里来。”
比起尚未继位时,这会的穆宴像极了个帝王。
还是太子时,他每每同穆染说话,让对方在自己身边坐着,时常是带着些商量的。
“皇姐,好冷呀,能不能靠近些?”
“孤一人用膳太冷清了,皇姐可不可以陪着孤?”
“就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这样的话,在两人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日时常出现。
因想着对方救了自己,穆染允诺的次数并不少。
只是后来……那银喉长尾雀的事后,穆染的性子便越发冷淡,无论对方如何央求,她十次倒有七八回是回绝了的。
那时的穆染还有些傲骨。
她想,至多不过是回到以前的生活。
可眼下不同。
如今的穆宴乃大魏之主,万人之上,掌万千权柄,众人生死不过在他一念间。
且当初先帝本就是猝然崩逝,继位这半年,穆宴全然不似当初所得之评价。
仁德有余,手段不足。
比之幼时,继位后的天子手段狠厉,时常谈笑间杀伐决断,倒叫不少认为太子仁厚的朝臣心惊。
可偏也是这样,他才能在极短时间内将朝局稳住,因先帝崩逝而造成的权柄交替并未出现任何震动。
而如今理政半载的穆宴,比之先时,多了帝王的威慑,言语间便愈发不喜人忤逆,因此在面对穆染时,说的话也更加直白。
他想让穆染靠近,便直接开口,不会再考虑对方是否会回绝。
因为如今的他已经手握一切,穆染除了接受,别无他选。
当看着神情淡漠的人缓缓从下方上来,最终在他身边站住时,穆宴觉得自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抬手,握住对方莹白细腻的掌心。
“坐在朕身边。”
说话的同时,手下轻轻一拉,原本站着的人便毫不反抗地在他身边落座。
穆宴指尖熟练地滑至对方腰间,接着轻轻一扣。
穆染呼吸一顿,狠狠闭眼。
却始终没动作,也没有推开他。
她微低着头,眼神冷淡,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
可紧紧环住对方腰间的穆宴感受得到,对方的身子在轻颤。
她在抵触。
可她逃不了。
这样的认知,让穆宴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抱着对方,稍稍侧头,看着对方抵触隐忍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由内而外地,彻底颤栗起来。
啊……
太好了。
这种感觉。
他将下颚抵在对方肩胛骨处,似有若无地喟叹一声。
他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天。
尽管已经在脑中勾画了无数遍,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才知道,那种美妙的感觉是怎样想象都体现不出来的。
唯有眼下的真实,才能让他这样满足地轻叹。
这只是开始。
他想。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全部的穆染。
不只是她的躯壳。
第八章 “皇姐,你开心吗?”
穆染从紫宸殿离开时,已经是午膳之后了。
她原本是奉诏前来,先前穆宴说的不过是一同用早膳。
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对方兴致极高,在用完早膳后,又将她留下。
尽管穆染不能做什么,只能在一旁干坐着,可穆宴却丝毫未提及要放她离开的事,因此一个上午,穆染便安静坐在对方身边。
紫宸殿内只有一张御座。
那是大魏之主才有资格坐上的。
旁的人莫说往上坐,便是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平日里陆斌时常候在陛下身边,可他也不敢太过靠近,总是离着适当的位置。
盖因这御座是皇权象征,旁人触碰便是大不敬之罪。
可穆宴却不管这许多。
穆染不知道对方是怎样想的,可照着对方拉着她随意坐在自己身边的举止,隐约能寻着幼时的模样。
幼时的穆宴尚带着孩童心性,每每同自己这个皇姐相处时,总是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譬如总是将先帝赏的物件转送给她。
尽管里面多数唯有太子才能用。
彼时东宫的内侍们不是没提醒过,可穆宴全然不听。
他不仅送,还总会同穆染说,让她一定记得用。
仿佛对他来说,那些等级制式森严的物件丝毫不值一提。
又或者是,他心中根本就藐视所谓的等级。
但穆宴还是有筹算的。
至少他会告诫东宫上下,严禁那些人将这事传出去,若被外人知晓,便重罚。
曾经的穆染,不知一次听他在自己跟前说过。
“三亲九族,人伦大防,不过是人信口胡诌出来的,原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未料到竟真有人信,因而便逐渐形成体系,代代流传,成了如今所谓的规矩。”
言语之间甚是不将士大夫所重的规矩礼仪看在眼中。
因着这话只在穆染跟前说过,恰好她又是不重血缘亲属的人。
对她来说,除了已故的母亲,旁人都不重要。
因此她也并未对此言提出自己的意见。
穆染记得有一回,是穆宴不慎失足落水。
偌大一个太液池,年仅十二的穆宴在水中挣扎半晌,好容易被救上来后,却绝口不提自己为何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