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只是一直紧紧握着穆染的手。
就算整个人已经高烧不退,迷糊中也不愿放开她。
及至寝殿中无人时,稍稍恢复神智的穆宴才睁着有些迷蒙的双眼,看着因他而不得不留在殿内的人。
“皇姐,你为何不救我?”
彼时的穆染沉默了许久。
她说,自己不是不救,只是未来得及。
那时穆染还未知晓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孩子真正的面目,因此看着对方烧得通红的双颊,她心中生出了些许内疚。
她想,若是当时她去的再快些就好了。
因着这点内疚,之后的日子里,她很是认真照顾了对方一些日子。
那段时间,算是两人为数不多的,和睦相处融洽的日子了。
后来穆染才听得说,原来穆宴是被人推下水的。
推他下水的那人,是十一皇子。
那个生母是李婕妤,年仅六岁的皇子。
十一皇子年纪小,动手推自己长兄不过因着对方是太子,得先帝宠爱,心中不忿,又因着孩童心性,母妃溺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在同太子交谈时,一时起了口角,竟不管不顾地直接将对方推入水中。
若非那时有人经过,救了穆宴,只怕会出大事。
这事之后,李婕妤被废,十一皇子彻底失宠。
穆宴虽受了惊吓,烧了一段时日,但他反而心情愉悦。
因为他终于感受到了穆染对他的关心。
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撬开穆染冷漠的外壳,得到这个人的一点真心。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跟穆染说了那些话。
“亲属血缘其实最不牢靠,也许平常人家还信这些,可孤是不信的。今日十一弟会因为一点口角将孤推入水,明日为了这个太子之位,也许会给孤下毒也未可知。”
穆染原以为对方只是因着落水一事暂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及至日后,对方的所做作为,才让她意识到,原来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样的习惯,持续到了现在。
那个象征帝王之位的御座,穆宴随意地便让穆染坐下。
在处理那些折子时,他也从未想过其它。
似乎丝毫不在意折子上的内容被穆染瞧去了会怎样。
他只是认真地,翻开一封封折子,看完后再提笔落字,接着将批阅完的折子放在另一边。
整个过程中安静极了。
穆染也没开口。
她坐在对方身边,连呼吸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仿佛不存在一般。
当穆宴终于感到有些累了时,他停下了笔。
“皇姐,朕累了。”他说着,头稍稍一歪,便靠在对方削瘦的肩上,同幼时一样。
如果说,穆染刚来时,对方表现的更像个帝王,那此刻的穆宴则偏向孩童。
他仿佛还没长大,就连说“累了”的语气都跟先时并无差别。
可穆染却不会再被他蒙蔽了。
她清楚知道,身边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眼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越是可怜,越是危险。
而得不到她的回应后,穆宴最终慢慢抬起头,忽地笑了声。
“皇姐好冷淡。”
这声音中带着埋怨,可他的眼神却落在穆染鬓边。
“这是朕送给皇姐的那套妆面?”
他仿佛才发现一样。
穆染终于说了来紫宸殿后的第一句话。
“是。”
这声音清冷短促,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穆宴听到了。
他于是显得有些兴奋。
“以前从未见皇姐戴过,朕还以为你不喜欢。”
实际上,以前他送给穆染东西,除非他一再要求对方,否则穆染向来是当做没有的。
如今穆染肯主动戴上这头面来见他,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姐你瞧。”他的修长的指尖从御案上的一角摸出一道制书来,然后展开,“这是朕叫人拟的旨,只差盖印,便能下发至门下省。”
那道制书缓缓在穆染跟前打开,那上面所写,同穆宴昨夜说的一模一样。
她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对方忽地握住。
“这印便由皇姐来盖吧。”
说着,穆宴拿起一旁的皇帝行宝,塞到穆染手中,接着在对方有些愕然的眼神中,握着对方的手,将那印盖了下去。
这道追封诏书,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彻底生效。
穆染看着眼前的制书,思及母亲曾经是话,一时间整个人思绪有些恍惚。
她想。
母亲最终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尽管晚了这么久。
“皇姐,你开心吗?”穆宴有些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浸在回忆里的穆染下意识点头。
“皇姐高兴便好。”穆宴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他忽地道,“今夜皇姐要晚些休息,朕有些忙,可能会晚点才来找皇姐。”
指尖忽地一顿,穆染整个人从回忆中醒来。
接着,掌心中握着的皇帝行宝猛地落在桌上,发出低沉而刺耳的响动。
第九章 她救的,是大魏唯一的储君。……
李静涵回到彩丝院时,很是扎眼。
不止是因为身为殿中监的陆斌亲自将人送至彩丝院,更因为她自初选入宫后,除了第一次照面外,便再未同旁的家人子见过。
因着李太妃那层关系,她入宫后便以家人子的身份入住慈安殿,常伴太妃左右。
依例新帝登基后,先皇所有嫔妃皆会被迁至西内太极宫安度晚年,东内大明宫只会让新帝妃嫔居住。
可李太妃是个例外。
她同先皇后感情颇深,情同姐妹,先皇后故去后,还是贤妃的李太妃抚养了今上一段时日,因而今上颇为敬重这位太妃,在继位后特特下谕,让李太妃不必迁往西内,还吩咐了人收拾出慈安殿来供她居住。
先帝同先皇后皆故去,这位李太妃便成了宫内今上唯一的长辈,为表仁孝,今上偶尔也会去慈安殿小坐。
因此随居在慈安殿的李静涵也就时常见着陛下。
比之旁的采选入宫却一直在彩丝院学规矩的家人子们多了一层机会。
众人原本都以为,李静涵会在慈安殿待至殿选。
谁知今日对方竟会突然归来。
旁的家人子在惊诧之余,更是注意到了她是由殿中监亲自送回的。
“有劳大人了。”在回到原本早就替她备下,可自己却从未住过一回的房间后,李静涵看着送自己回来的陆斌稍稍福身,“我已经到了。”
彩丝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林林总总也有二三十余间房间,尽管这回备选的贵女不多,不过十二三人,可这彩丝院就这么大,听见了动静自然人人都出来瞧瞧。
有那些个不愿自己出面的,便打发了贴身侍婢。
不过在见着殿中监陆大人后,多数人都悄悄躲了回去。
但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还是存在。
“李家人子客气了。”陆斌不卑不亢地道,“太妃娘娘那处已经有人去告知了,过不久就会将您的细软收拾了送来,您且在这彩丝院住着,安心等着殿选便是。”
说完后,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提了句。
“尚仪局派来的典仪是有本事的,您好好跟着学规矩,日后只怕用得上。”
后面这话他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些,若非离得近,李静涵只怕都听不太清。
可正是因着听清了,李静涵整个人先是一怔,接着心中不由自主地有喜悦涌上。
只是瞬间,她就很好地控制住了。
“多谢大人提点。”
在送走陆斌后,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径直入了房间。
身后跟着的侍女替她将房门关上,接着在她身边站定。
“姑娘,陆大人方才那意思是……”
“噤声!”不待自己丫头将话说完,李静涵便低声呵斥一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莫要记在心中,日后也不要叫人知道了,免得惹祸上身。”
那侍女听了后方连忙收声,半刻后似乎又想起什么轻声开口。
“姑娘,若是日后您真的……”她说着顿了顿,接着道,“只怕琼英长公主那关不好过。”
李静涵闻言眉心微蹙。
“为何这样说?”
那丫头才将心中疑虑说出。
“奴婢瞧着,长公主似乎不是很喜欢姑娘您。”
原来这丫头从昨日陪着李静涵见到长公主来,便一直想着长公主的言行举止。
在她看来,长公主每每见了自家姑娘都是一副不欲多言模样,甚至连多瞧一眼都觉着是费神,故而有这样的担忧。
李静涵静静听完后心思有些陈杂。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景象。
那是她幼时第一回 入宫,随着自己母亲去见已经是贤妃的姑母,因为贪玩,她自己胡乱走,不当心便走到了一处人迹偏僻的地方。
身后是大片宫人精心培育的密林,跟前则是一整片池水。
正值初秋,天气尚有些余热,可那池水看上去深极了,岸边的清风吹来,连带着池面都变得波光粼粼,可吹到身上时却另外带了股冷意。
李静涵那时在池边玩了会儿,觉着没甚意思,便想着离开回去,可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得有东西落水声音。
转身一瞧,果真有个人不知为何落入池水中。
那人落水之处恰好被一巨大的假山遮住,因而她也瞧不见什么,只是隐约听得有凌乱步子声渐行渐远。
而那落水之人竟也不呼救,在水中胡乱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
李静涵当时也未多想,仗着自己水性好,她竟直接入水救人。
时至今日,李静涵都记得,当初她好容易拉住了那一直往下坠的人时,那人攥住了她的手腕,似乎想拉开她的手。
只是那一瞬过得太快,快得她时常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当她费了一番功夫将那人带至岸边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岸上忽然伸出一只手。
那手的指尖莹白纤细,甚至不带血色,显得有些苍白。
“拉住我。”接着便是清冷的声音响起,“上来。”
李静涵下意识抬头,瞬间撞进一双空灵虚无的双眸。
接着便听见被她救了的那人用虚弱地声音唤了声。
“皇姐……”
那就是李静涵和长公主的第一次见面。
事后她才知道,自己救了的不是旁人,而是大魏唯一的储君。
可惜的是,尽管她救了太子,但这事知晓的人却不多。
就连她姑母都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了句这是皇家秘辛,叫她不要多问。
不过因为救了太子,她还是得到了赏赐,只是那都是以姑母的名义赐予她的。
而那之后,她便再也未入过宫。
直到今上登基后大选。
原本李静涵还不确定今上记不记得幼时的事,直到她甫一入宫便御前的人带了她去紫宸殿面圣,陛下亲口提起,她才知道原来对方一直都没忘。
这也是她敢几次三番去紫宸殿求见的底气所在。
毕竟单单是救命恩人这一层关系,便是旁的家人子比不上的了。
至于长公主不喜她……
“燕秀。”指尖在袖中轻捻半晌,李静涵道,“日后莫要在我跟前再提及长公主,陛下待长公主亲厚,她便不是我们能妄议的。”
“是,奴婢知……”
“哐当——”
燕秀的话尚未说完便听得屋外一道刺耳的声音响起,她因此忙跑出去瞧,半刻后方折返回来。
“姑娘,是有人方才在屋外听着,奴婢去时只见着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想来是哪位家人子派来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
燕秀说着面上带了丝忧虑。
“咱们方才说的别是都被听了去吧?”
“听便听了。”李静涵温婉的面容稍稍沉下来,“实在你我也没说什么大不敬之言。”
那些话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关键的她一点儿没让燕秀提,至于后面关于长公主的,没有证据,谁又能拿她如何?
那些人都不知道,她同陛下儿时还有这么一曾关系。
想拉下她,只怕没这么容易。
第十章 皇姐,好梦。
穆宴来得依旧悄无声息,就像昨夜一样。
尽管心中一直保持着警惕,可穆染还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从哪里进来的。
这寝殿的门窗分明紧紧关着,院中也有宫人候着。
将殿内的人全都遣离后,她同昨夜一般,端坐在架子床上。
室内光线不明。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但她始终都是清醒的。
尽管这殿内日夜燃着燎炉,可她始终感觉不到多少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