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暗咬了咬后槽牙,心里有个声音恶毒至极:你还知道疼吗?跑出去替人挡剑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会疼了?疼死你算了!
但他面上毫无波漪,弯身坐在床边,看了一眼她肩膀上缠着的厚重绷带,温声道:“太医说这一剑刺得不浅,但幸亏没有伤到要紧处,养一养就好了。太医要给你开止疼的药,我没让。”
瑟瑟本就心虚,听到这话更加忐忑:“你……为什么不让?”
沈昭瞥了她一眼,好似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翻了个白眼,道:“那些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忍一忍吧,总好过将来老了受罪。”
瑟瑟长吁了口气:“哦,我差点忘了,你是懂医术的……阿昭,你什么都懂,真是太厉害太好了。”她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后半句是刻意恭维夸赞,想缓和一下。
沈昭果然轻挑了挑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温柔至极地看着瑟瑟,道:“我这么好,你珍惜过吗?”
瑟瑟心里一咯噔,要去抓沈昭的手,谁知牵动了伤口,‘嗞嗞’地吸着凉气,额头直冒冷汗。沈昭忙将她的胳膊放回原处,俯身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没有绷开,才坐回来。
这一下似乎更令他动气,连那虚伪的笑容都没有了,只道:“你不珍惜我就算了,连自己也不珍惜。我是不是说过,若你不知道爱护自己、珍惜自己,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瑟瑟握住他的手,靠近他,悄悄道:“阿昭,他是我哥哥……”
这句话一落地,沈昭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复杂,他紧凝着瑟瑟的脸,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可看到的只有虚弱、惨白以及怕他误会的焦虑。
他将瑟瑟的手从自己手背上拿开,平静地问:“三日后大婚,你能撑住吗?”
瑟瑟委屈地嘟了嘟嘴,执拗地又去握住沈昭的手,像是怕被他甩开,张开爪子紧紧扒住,道:“当然能,我爱阿昭,我是一定要嫁给阿昭的。”她说完,又有些担忧,抻出脑袋,试探问:“你该不会想悔婚吧?”
沈昭哼了一声:“以为我是你吗?还想让我悔婚,想得倒挺美。”
说罢,他站起身,想走,却又退回来,附身捧起瑟瑟的脸,直望入她的眼底:“温瑟瑟,你有心吗?你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吗?你懂爱吗?你若是真爱我,便忍心让我担惊受怕、痛不欲生吗?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面上冷静,实际想了无数遍万一你再也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那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我母亲离开时。在你对旁人足够善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我有多么残忍?”
“我对你从未有过别的要求,只求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便是这么简单,你都不能时时记着吗?”
瑟瑟被他一通质问得语噎,许久,才咽下喉咙里翻上来的酸涩,哑声道:“阿昭,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已经走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沈昭冲她浅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松开她,转身走了。
大雨滂沱,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檐上积了水,站在廊庑下,水滴若断了线的珍珠,映着月光,颗颗晶莹的落下来。
沈昭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雨滴,任由它们打在掌心,带着丝丝凉意。
“嘉寿三年六月,兰陵公主和莱阳侯成亲。但嘉寿三年五月,先皇忌日才刚满三年,照例三年内,皇室宗亲禁绝婚嫁。忌日一满,兰陵公主便嫁了出去,这婚事在当时应是十分仓促的,就像如今殿下的婚事一样。”
傅司棋在一边回禀着。
沈昭内心毫无波澜,他的婚事仓促,是因为父皇时日无多,想要他尽快大婚稳定朝纲。而兰陵公主的婚事是为什么仓促……只怕是要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太子殿下长久的沉默,傅司棋却先耐不住了:“殿下是不是三思……臣觉得温贵女的身世有问题,她恐怕不是……”
“司棋。”沈昭及时开口,阻止了后面的话。
他将目光递向遥遥之外的苍穹,那里宁静幽远,皓月如霜。
“这事情先放一放吧,不必再查了。”
傅司棋不甘地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点了点头。
沈昭望着月亮微微一笑:“瞧这东宫,白天看着奢华无比,可到了晚上竟这么安静,世人都道称孤道寡好,可真到了这一步,各中滋味只有自己来尝了。”
傅司棋心疼地凝着他,缄然不语。
却听沈昭接着说:“可孤……我觉得我这一生不会是孤独的,会有人陪着我,我们会白首偕老的。”
傅司棋静静站着,不说话。
沈昭回过头来看他,俊美的面容上浮着鲜妍的笑意:“孤要大婚了。”
傅司棋默了片刻,十分乖觉地端袖,道:“恭喜殿下。”
第36章 36章
六月初二, 天有地观, 属良辰, 宜婚娶。
天未亮时瑟瑟便起来梳妆,内值司的宫女早在前一日便住进了公主府, 一应钗环首饰、衣衫鞋履早按规制备齐。
闺房内登登挤满了人,将坐在妆台前的瑟瑟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小丫鬟在一旁捧着鎏金烛台,将房内照得犹如白昼。
敷过脂粉, 点上胭脂,再换上素纱中单, 黼领绣衣, 外罩大红双喜鸳纹缕金鞠衣,云鬟高挽,斜簪金钗,花钿精描,将瑟瑟打扮得珠光闪闪, 才给了她一柄薄绢玉硝骨团扇, 双手合举,遮住娇颜,随着侍女出去。
照礼是要先参拜父母, 温贤一早便到了公主府,他与兰陵公主端坐, 受了瑟瑟三拜, 正依依惜别之际, 宫中监天司礼官禀报吉时已到,该上辇舆了。
按照大秦的礼制,太子大婚当清肃街道,从崇仁坊至皇城皆静悄悄的,未有人烟,只是入了顺贞门,钟鼓高鸣,乐队奏起了“清平之章”,辇舆亦停了。
巍峨宫门大敞,甬道边红锦高悬,礼官齐齐跪拜,沈昭站在甬道前边,他一身广袖华服,戴衮冕,垂九旒白珠,挺秀而立,等着侍女将瑟瑟送到他的跟前。
这一通繁琐的礼仪走过去,已是巳时,依照宫规,沈昭也得一大早去拜见皇帝和皇后,近了宣室殿,行过礼,嘉寿皇帝便将裴皇后支开,独留了沈昭在侧。
嘉寿皇帝以手掩唇咳嗽了几声,朝谭怀祐招了招手,他便躬身上前,手里端着一张剔红漆盘,上面搁着巴掌大小的白釉瓷瓶。
沈昭愣了愣,并未接,而是看向龙座上的父皇。
嘉寿皇帝声音低哑:“这太子妃一娶,你往后固然是如虎添翼,可外戚干政必更难绝,终究是掣肘之力,不宜壮大。成婚之后你该广纳妃嫔,让她们为你绵延子嗣,至于瑟瑟……她身娇体贵,你喜欢她,便常常宠幸,至于孩子,就不必让她生了。”
沈昭缩在袖中的手猛颤了颤,再侧目看向那瓷瓶,只觉白得刺眼。
皇帝又咳嗽了一阵儿,冒着虚汗道:“凉药伤身,瑟瑟身边必有兰陵的耳目,你喂她喝时要小心,一回一回少量地喂,别喂多了,容易被察觉。”
沈昭咬了咬下唇,静默站着,没有言语。
嘉寿皇帝见他这模样,眼中划过一道精光,抬眸看他,慢慢道:“你要是下不了手,也无妨,朕派人来做。”
沈昭心里一咯噔,蹙眉看着父皇,袖中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朝着御座躬身揖礼,将瓷瓶收入了袖中。
皇帝这才满意,微微一笑:“吉时到了,你去顺贞门迎亲吧,从此以后这宫中便有太子妃了,她出身尊贵,不要怠慢。”
沈昭再揖礼,转身迈下御阶,出了宣室殿。
日头渐盛,炙热的光落下来,晃得人有些恍惚,沈昭站在原地,眼见瑟瑟越走越近,才回过神来,自宫女手中将她接过。
她的手冰凉,可手心里却腻了一层薄薄的汗,被他攥着,还时不时颤一下。
好像是挺紧张的。
瑟瑟见礼官走得远了,以扇遮面,悄悄地冲身侧道:“阿昭……”
沈昭走得目不斜视,格外端正,闻言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以示他听见了。瑟瑟瘪了瘪嘴,心道他果然还在生气,男人的气性可真是够大,大喜的日子,就不能一笔勾销么……
虽这样想着,但还是耐不住,接着低声说:“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沈昭确实生她的气,加之心事颇重,本不想说话,可被她这么一撩拨,却也生出几分好奇,面色凝肃,薄唇轻启:“想什么?”
听到回音,瑟瑟心里一阵得意,却也不卖关子,笑靥绽放,明艳生动地低声道:“我在想,我们将来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想,男孩儿得生几个,将来择贤立之。女孩儿也得有,我喜欢女孩儿,贴心又漂亮,可以好好地打扮,你想……把她们养到我这么大,再欢欢喜喜地送出嫁,多美好。我跟你说,刚才出门时我见我娘哭了,她还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看见,其实眼睛都是红的,我爹还哄她来着。那一刻,我就决定了,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原谅她了,她是我娘,她养了我十六年,母女的情分不能说断就断……”
沈昭安静听着,蓦地,十指合拢,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们一定会子孙满堂的,瑟瑟,你会有做母亲的一天,我向你保证,沈昭此生绝不纳妾,绝无异生子,我们绝不走前人走的路。”
他声音低徊且坚定,瑟瑟不由得偷眼看他,那侧面俊美如精细雕琢,铺了层炽亮的阳光,宛若明珠在侧,耀眼夺目。
她突然有些恍惚,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穿过岁月烟尘,轮回往复,在极遥远的地方,曾经上演过。
梦中,梦中有过这个场景,只是没有这么清晰。
瑟瑟突然明白了,不管前世的结局是什么样,不管最后他们闹成什么样,在最初的最初,不管是阿昭还是她,都曾诚心地想要过好这一生。
她感慨万千,又生出决心,挚情道:“我们一定能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的。”
沈昭勾了勾唇:“只要你对我真心,我必定不离不弃。”
“真!绝对真!比珍珠还真!”话说到这份儿上,瑟瑟的老毛病又犯了,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滑油之气满溢,不着调不靠谱糊弄人的感觉甚是自然地流露出来了,沈昭果然又冷了脸。
瑟瑟也觉出自己的风格过于浮夸,好像跟当前这严肃的情形不太和谐,正搜肠刮肚想说几句诚恳朴实的话来补救一下,忽听前边的礼官重重咳嗽了几声。
真是太不像话了!
礼官是年逾五旬的司礼大太监,大半生在御前当差,为人很是谨慎严肃,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听这两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心里就不快,但碍于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没有提醒,心想这两位都是顶尊贵的人,该知道宫里规矩,说一说就该停了。
谁知说起来还没完了,最可气的是,太子殿下是有分寸的,刚开始还能顾忌着宫规,谁知被太子妃一勾引,也将规矩抛之脑后,跟着她胡闹!
司礼大太监这几声咳得很是浑厚低沉,颇有震慑力,沈昭会意,挺起胸膛,端住架势,朝瑟瑟飞了个眼色,瑟瑟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进了顺贞门,便要去鸿蒙殿拜谒宗祠,供奉苗飨,因嘉寿皇帝的身体实在虚弱,经不得劳累,在谒完宗祠后,前往宣室殿拜见君父的流程被大大压缩,只在云阶前扣了头,便由宫女带着他们回了东宫。
贺喜的宾客聚在前殿,沈昭还得应酬,瑟瑟则被送进了中殿,等着行合卺礼。
忙碌了大半日,穿着沉重的华服,端着繁琐的规矩,她的肩膀早开始疼了,在拔步床上坐好,瞧这满殿的宫女,又不好当众说自己身上有伤,便举着团扇,暗中朝婳女使了个眼色。
婳女本也在担心瑟瑟的伤势,见她一脸痛苦之色,心里一揪,向东宫的管事大宫女梅姑道:“听前殿丝竹未绝,想来殿下还得有些时候才能过来,各位姐姐不妨先去外殿歇息,待殿下来了再近前伺候也不迟。”
她将话说得很是客气得体,梅姑料想怕是瑟瑟累了想歇一歇,又怕人多眼杂,失了体统,便领着宫女向她鞠过礼,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瑟瑟忙将团扇放在床边,去抚弄自己的肩膀。
婳女给她把外裳褪下,扒开里衣一看,万幸的是伤口没有裂开,将绷带揭开换了药,又重新给瑟瑟把衣裳裹上。
瑟瑟颓然无力地靠在床沿,道:“热,累,疼。”
婳女掩唇偷笑,心道果然是累了,连话都变得简练精悍。她笑着哄劝道:“这是皇室泼天的富贵荣耀,旁人想累还不行呢。”
瑟瑟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坐正了,看向婳女,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好像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