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旧事必是被刻意隐藏过了。
高士杰生前为了寻常宋姑娘,派了无数的密探来长安,再加上当年宋家出事时旧部留下的讯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找到了这么一张不正规的药单。
若这是一场局,可见这局布得有多缜密,手段有多高明。
徐长林离了秦宫,回到别馆,当即便派吴临出去查找这药单上落款的太医。
杏林中的规矩,凡是有些名望地位的医者,在看药单之后必会落款圈字,以防止不必要的纠葛。
这张药单也不例外,在底部有落款。
吴临凭着落款在长安里秘密暗查了三日,才查出些东西:“这太医已于嘉寿四年元月自太医院辞官,两个月后因牵扯进了勇王谋反的案子,被大理寺锁拿,没几日就死在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结果与徐长林预想得差不多。
兰陵公主不会留这样重要的证人活在世上。这样想来,那太医怕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才辞官,才留下了这药单,可惜还是难逃既定的命运。
至于太医与高士杰有着怎样的瓜葛,这药单又是如何到了高士杰的手里,如今当事人都已经死了,怕是再难以追溯。
吴临继续说:“属下去查太医下落,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一个太医怎么可能与勇王谋反牵扯到一起,属下好奇,就顺着这条线细查了一番,发现当年缉拿太医是大理寺卿亲自下的令,世子猜,那时候的大理寺卿是谁?”
徐长林斜挑眉,露出些许好奇:“谁?”
“裴元浩。”
徐长林轻“呵”了一声,心道有趣,这么看来,当年裴元浩在帮着兰陵公主杀人灭口。
……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骊山行宫上,皇帝派去的稳婆在一夜之间突然暴毙,产妇临盆在即,不得不临时从山下找稳婆,这才给了守在山脚的宋家旧部以可乘之机,能从稳婆口中问出山上有女婴降生。
不消说,那些稳婆肯定也被灭了口。
只是偌大的一个骊山,宫女、内侍无数,若想隐瞒李代桃僵之计,只杀稳婆怎么够?可……若是连宫女和内侍都杀了,声势太大,必瞒不过宫里,除非是当时能让他们闭嘴,事后再不声不响地慢慢除去。
若是这样,那就需要对内宫的深度渗透。
徐长林认为,即便是现在的兰陵长公主,能往宫里安插些细作内应不难,可要想做到这程度,绝非易事。
他脑中倏然划过一道灵光。
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便是六宫之主,裴元浩的姐姐,裴皇后。
若裴家和兰陵公主早就商定好了这个计划,裴皇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慢慢将骊山行宫上的侍从换成自己的人,她是皇后,纵然不得宠,但这点权力和本事定是有的。
只是……裴家为什么要搅进这浑水里?
兰陵公主假意收养宋姑娘,是为向嘉寿皇帝和宋贵妃示好,是为解自己当初被黎家围攻的困局。
她让自己的女儿顶着宋姑娘之名,令皇帝和太子皆对温瑟瑟另眼相看,一心要把她娶进东宫,对她毫不设防。
她手握女儿身世之谜,不怕女儿将来跟她翻脸,一旦公开,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必然会发生逆转,温瑟瑟为保住地位,只有紧紧依附母亲,听从调遣这一条路。
一箭三雕。
可是这对裴家有什么好处?
权力中心的人都不是善男信女,凭着裴元浩和兰陵少年时的情分,就能豁出身家性命为她布这样的局吗?
况且传言都说,自兰陵公主和莱阳侯成亲后便和裴元浩疏远了许多,她成亲时宋家还没有出事,纵她有惊天之智,也算不了那么长远。
除非……兰陵与裴元浩疏远是假的,是为了隐藏一些事。
裴家和兰陵长公主之间必然有更深、更隐晦的攀连,且裴家自始至终都有足够的信心,在这一场局里能保证他们的利益。
徐长林低眉沉思良久,思绪渐渐清明,有些通透彻悟了……
未婚先孕,有母亲,还得有父亲啊。
他想到这一层,只觉一股森然之气顺着后脊背往上爬,凉得透骨。他脑海里浮现出温瑟瑟那纯真烂漫的模样,她曾经那么相信自己的母亲,也那么相信沈昭,她的世界里始终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污糟算计。
可,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身世?!
徐长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愤怒,是怜悯,抑或是担忧,一颗心如悬在了半空中,无凭无靠。
这条路若继续走下去,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瑟瑟?
若是都告诉她呢?
不行。
徐长林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
这样大的事,温瑟瑟必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他亦无法再一次以身饲虎来自证,且他有充分的动机去‘挑拨’她们的母女关系。
温瑟瑟一定会去查证,只要有了动作,就会惊动兰陵长公主。
可若是让她先不要查呢……这是不可能的,她与沈昭成婚在即,她不会放着这样的事情不去查而稀里糊涂嫁给沈昭。
温瑟瑟心里清楚,她在沈昭的心里是瑟瑟,也是宋姑娘,去掉了宋姑娘这个身份,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得重新来度量。
徐长林只觉好似走到了进退维谷的悬崖峭壁,怎么做都不对,正苦闷着,外面有人递进来信,说是从丰都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徐长林自吴临手里接过,除掉蜡封,揭开一看,眸光倏地黯淡下去。
吴临探过头,飞快浏览,道:”是侯爷的信,这已经是第四封信了。”他见徐长林只是垂着眉眼,没有任何反应,忍不住补充道:“世子,您曾经说过,儿女情长绝不能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如今侯爷病势日重,您身肩大楚的社稷安危,怎能因为儿女私情而一再耽搁正事?”
徐长林沉默良久,负过身,合上了眼睛,道:“你收拾行李吧,我们明日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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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这几日闭门不出,只躲在自己的闺房里,自然也没有去向母亲请过安。
她不是不想去,而是思来想去,觉得暂时不去为好。
母亲太精明了,只因她要换陪嫁侍女,就察觉出她与往常有所不同。若是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后,她立即就跟没事人似的到她身边晨昏定省,定会让她以为自己能隐忍有图谋。
毕竟,她温瑟瑟自幼骄纵,受不得半点委屈……
瑟瑟坐在窗下,拿着竹篾绣绷,将针刺入成了型的蝴蝶尾翼上,婳女急匆匆地进来了。
“贵女,您快去看看吧,公子又哭上了……”
瑟瑟放下绣绷,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亲眼见着发生了什么,只是事后从温玄宁那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才了解全貌。
那日从慈凉寺回来,她送走沈昭后睡得很早。
大约亥时,温玄宁避开侍从偷偷来看瑟瑟——他这几日忙着温书,因明年是大考之年,监院里功课紧,他已闭门苦读数日,待出来时,才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他从贺昀那儿套出三言两语,知道姐姐受了大委屈,耐不住,非要来问问到底是谁欺负他姐姐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婳女,才终于进了瑟瑟闺房,房里燃着很浓的安息香,在香的作用下,瑟瑟睡得很沉。
温玄宁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忽听外面有动静,是母亲来了。
温玄宁心思一动,转身藏进了床边的碧纱橱里。
兰陵公主放轻了脚步,静悄悄地进来,如玄宁一般,坐在床头看了瑟瑟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角,开始絮絮自语。
“今天的事,娘……做得不对,委屈你了。只是你还得继续委屈下去,为了大局,忍一忍当前吧。”
“瑟瑟,你只有是宋姑娘,才能减少阻力,安稳嫁进东宫。皇帝和太子明面儿上待娘亲厚,但其实都藏着心眼呢。皇帝念着宋贵妃,愧对宋玉,想从你身上补偿回来。太子觉得你是宋姑娘,将来必不会和娘一条心,所以对你不设防,倾力要迎娶。”
“可若他们知道你不……不,你是,在你嫁入东宫、怀上孩子之前,你就是宋姑娘,你是宋家遗孤,是宋贵妃的侄女,所以她生前才那么疼你。”
说到最后,兰陵公主那在珠晖下艳光四射的面庞慢慢浮起笑意,隐含得意、痛快。
皇帝如何,太子如何,那死了的宋贵妃又如何。还不是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呵,宋翊那个贱人临死都不知道,自己掏心掏肺疼了八年的‘乖侄女’是个假的。
这可真是她平生第一得意事啊。
想到此,兰陵公主看向瑟瑟的目光愈加慈和温柔。
“瑟瑟,你是娘的乖女儿,你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世上,只有娘才是你的依靠。所以,你要乖,不能忤逆娘,不要再逼着娘伤害你,更不要学那小兔崽子偷听娘说话……”
她霍得起身,推开碧纱橱,揪着温玄宁的耳朵把他揪了出来。
还没等她出言训斥,玄宁先抽泣了起来。
原来姐姐不是姐姐,是什么宋姑娘……不行,这打击太大了,得哭!
兰陵公主本想这孩子还小,遭遇如此大的打击,哭一哭也正常。
可谁知这熊孩子哭起来没完了。
第一天,她还能扮演慈母角色,好好哄一哄。
第二天,她能勉强忍住不骂,由着他哭。
第三天,叱诧风云了半生的兰陵公主终于忍无可忍,站在温玄宁的门外吆喝,她还没死,他要是再嚎丧起来个没完,她就打断他的腿儿,让他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疾苦。
自小生活在母亲和姐姐淫威下的温玄宁练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当即转移了阵地,躲到他姐姐那里哭去了。
瑟瑟走进西厢房时,见温玄宁正泪眼对着茜纱窗纸忧郁抽泣,边抽泣,边念念有词:“怎么就不是我亲姐姐,那我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样儿都被她看去了,我是不是吃了大亏……”
第34章 34章
瑟瑟往香鼎里撒了把旃檀香, 驱一驱细雨过后屋内缭绕不尽的湿意。
她将温玄宁揽进怀里, 耐心且温和地说:“我是你的姐姐, 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玄宁, 你不要怕,什么都没有变, 还跟以前是一样的。”
这话在过去几天她说过无数遍了,都是当时说完了好一阵儿, 过后温玄宁还要闹。
可瑟瑟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们男孩子也会有心里不安的时候,就像小时候的沈昭, 总怕被丢下,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对他们不耐烦,那只会加重他们内心的煎熬,让他们更加难受。
瑟瑟抚着温玄宁的头哄劝了一阵儿,他渐止了抽泣, 哑声道:“姐姐, 其实我是害怕。娘说等明年大考之后,不管我能不能考到功名,她都会给我在朝中谋个官职, 她说这几年我书读得差不多了,够用了, 该跟着她学些正经本事了。”
瑟瑟道:“这是应该的, 男儿志在四方, 你不能总像个孩子一样缩在母亲羽翼之下。”
其实从前风平浪静时,兰陵公主时常会跟瑟瑟说起她对温玄宁的打算。
虽然身在名利场,但兰陵公主却觉得到温玄宁这儿不必操之过急。这几年是一生中读书的最好年华,朝政计谋可以日后慢慢学,可蹉跎了读书的年华,以后再补不回来了。
这是在为今后一生的仕途打根基,圣贤书中的道理若能领悟透彻,是可终生受用的。
且玄宁和那几个皇子是不一样的。储位争夺日益激烈,身为皇子必须尽快强大,他们没有慢慢成长的时间。但玄宁不一样,他有母亲护荫,有飞不了的勋爵可继承,大可以将路走得扎实平稳些,在该读书的年纪读书,该为官的年纪为官。
她兰陵想要的儿子是腹有诗书、从容睿智又不缺手段的贤者,不是小小年纪便一肚子算计、如精似魅的俗鄙模样。
这就是母亲为什么不喜欢晋王沈旸的原因,少年老成,若做不到像沈昭一般沉稳持重,抖机灵过了头,总是难得长辈喜欢。
况且在瑟瑟看来,玄宁虽年幼稚嫩,但根骨天资灵秀,简直就是为官场而生的。
上一回西苑狩猎,他仅凭一根银针就看出了沈昭的计谋,那可是沈昭啊,更难得的是过后还能不动声色,维护双方的体面。玄宁今年才十四岁,能有这样的敏锐和应变,已对得起他身上流淌着的兰陵长公主的血了。
瑟瑟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中吸鼻子、揉眼睛的温玄宁,又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高看他了,还是这货跟沈昭一个路数,专爱在她跟前装小白花……
她正这样想,忽听温玄宁道:“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他叹道:“我担心自己诗书不精,母亲又太过厉害。每三年一次大考,及第进士名额就那么些,我要是凭本事上不去,母亲非让我上,那便会占了旁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多么不容易,我不想做这样的缺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