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鼎堪堪停在沈昭脑门上一寸,瑟瑟右手举鼎,左手紧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行啊,胆子见长,敢来轻薄我?今天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先找死来了。”
沈昭却毫无惧意,只是睫宇低垂,满满的颓然失落,叹道:“原来阿姐是骗我的,你根本就不想让我亲。”
很好,太子殿下又小白花附体了。
瑟瑟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这货身上有伤,若是用些心还有一丝希望能瞒着宫里,可万一她忍不住给他脑门开了瓢,那是肯定瞒不住了,皇帝陛下一定饶不了她。
冷静,冷静。
瑟瑟平复了下心情,将香鼎搁回去,道:“收起你的花花肠子,我们说说今天慈凉寺的事,你明知道徐长林的行为瞒不过母亲,故意放我前去,自己躲在暗处,是想借刀杀人,对不对?”
沈昭垂眸默了片刻,抬头看向瑟瑟的脸,目光中隐有不甘的意味,可最终还是克制地收了回来,双手交叠乖巧敛于膝上,点头:“对。”
瑟瑟神情严肃,接着道:“你这是在谋害他,在算计我。你在做之前就没有考虑一下,徐长林行事再欠妥,可他是为宋家事而来,他为人正直善良,未曾行恶。而我……在知道你算计我之后,会生气,会恼你。还是说,我和他在你的眼里都是一样无足轻重的。”
“不是!”一直温默寡语的沈昭猛地抬起头来,直望向瑟瑟的眼睛:“我就是太在乎你了,怕失去你,而徐长林又总是纠缠不休,你的心又总是在我和他之前徘徊,我一时害怕,又气恼,在冲动之下才做了这样的事。”
瑟瑟双手掐腰,气滞道:“我几时在你和他之间徘徊了?”
沈昭目含精光,颇为警惕地扫了下轩窗和雅室,将瑟瑟拉到跟前,压低声音道:“他一把宋澜搬出来,你的态度就变了,你敢说你心里从来没想过要抛下一切与兄长团聚?”
瑟瑟倏然愣住了。
她确实想过,只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念头在一瞬间从脑子里划过,只是未经细想,须臾间便被她给否了。
从形势来说,她不应该走。从感情来说,她舍不得走。
所谓念头,不过是囿于困境之中,左右为难时用来逃避的慰藉。她若真跟着走了,面对的困难不会比当前少,所以,逃避是无用的。
可就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念头,却依旧没有瞒住沈昭。
也是,他自小便敏感细腻,自己的喜怒哀乐哪怕再微小,也向来瞒不过他,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却在他的心里生了个根,长成参天大树,落下一大片阴影。
瑟瑟轻叹息,耐心道:“阿昭,有些话你不该藏在心里。你察觉出我有这样的想法,你可以问,我会向你解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几乎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会有退缩逃避的想法,也是正常。”
“不正常!”沈昭霍得起身,神色紧绷:“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有这种想法。从小到大我所承受的比你多得多,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退缩逃避,是因为这里有你,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能把我丢下,连这种念头都不能有!”
瑟瑟被他的一通厉色疾言吼出几分愧疚来,低了头,踌躇良久,道:“今天的事,就这样吧,徐长林应当知道你会这样做,故意设了局等你钻,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言语奚落,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徐长林的身份……要不要告诉沈昭?
若是今天之前,她会毫不犹豫地和盘托出,可是刚发生了这样的事,在面对沈昭时,她忍不住迟疑了。
徐长林,宋澜,这似乎是他的大忌讳,一冲动就想杀人,多么可怕,她不敢赌。
可是不说,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向他隐瞒这么重要的事,应该吗?
望着瑟瑟犹豫的模样,沈昭面无表情地走到轩窗前,掠了眼窗外,确定无人偷听,又返回来掀开幔帐朝守在外面的傅司棋使了个眼色,傅司棋会意,打起十二分小心,宛如门神守着这间雅室,不让人靠近。
沈昭压低声音,道:“徐长林是不是告诉你,他是宋澜?”
瑟瑟瞠目,惊讶至极。
沈昭淡瞥了她一眼:“要是别人,你不会是这么一副左右为难模样。”
他神色沉凝,却暗含了几分郑重,几分真挚:“若宋澜当真活着,我会护他,绝不会让人伤害他半分,我更加不会。但徐长林的身份,还得再查,我始终不信这个人。”
她正想说什么,外面傅司棋催促:“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
瑟瑟不得不收敛起多余的心思,嘱咐沈昭:“今日的事能瞒住固然好,可你的伤若是有大碍,便只管叫太医看,不许自己忍着。那些事传出去又如何,这些年咱们受的言语中伤还少么?谁还在乎这个。”
沈昭听她这样关心自己,脸色瞬间柔缓了,冲她点了点头,拂帐向外走,谁知将要走到门口,又疾步退了回来。
他将瑟瑟拉入怀中,凛声道:“你不能为了他再生出逃离的想法,更不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若是做不到,我不会原谅你的!”
说罢,他强硬地捧起瑟瑟的脸,重重吻向她。
炙热滚烫的一个吻,他猛地松开她,像是怕挨打似的,转身快步走了。
独留瑟瑟呆立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脸颊如炭烹蒸,烫极了,她想攥拳头,却使不上力气,整个人都像被抽了筋骨,软绵绵的,许久,才含羞带恼地轻嗔:“小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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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阳殿里,珠帘熠熠,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徐长林和徐鱼骊两人。
徐鱼骊已经受了册封,换下了南楚服饰,穿着一袭绣红色宫妃服,襟前绣着精致的鸢尾花,裾底缀了一圈米粒般的珍珠,她本就生得身姿婀娜,楚楚可怜,穿上这样精细华贵的服饰,装扮得越发像朵娇弱的珍珠花,不堪风雨,须得悉心呵护。
她从箱底找出了一个绿绸盒子,迟疑着递给徐长林:“澜兄……”
徐长林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你叫我什么?”
徐鱼骊噤声,随即生出懊恼:“我忘了,不该再这样叫你,你的身份是秘密。”
徐长林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佳人认错而有改善,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绸盒,那绸盒上挂了一把小锁,小巧却坚固。
他从袖中取出钥匙,一试,便将锁打开了。
他早就猜到高士杰会把东西留给他,但没有想到会放在鱼骊这里,今日他入宫告辞,鱼骊才向他提起了这个绸盒。
打开,里面首先是一道圣旨。
是十六年前命宋玉大军撤出淮关,设伏九丈原的圣旨,时隔经年,这道圣旨被保存得很好,玺印依旧清晰。
徐长林讥诮地轻哼了一声,将圣旨拿开,再往里翻看。
是一张药单……
他有些惊讶,照理这盒中的东西应该都是极为重要的,到底是什么药单,会与这份至关重要的圣旨放在一处。
他飞速看下去,脑子里一根弦骤然绷紧,倏地站了起来。
这是当年兰陵长公主怀有身孕,太医为她诊脉时开的安胎药单,上面有日期——嘉寿三年五月。
若是他没有记错,兰陵公主是嘉寿三年六月才与莱阳侯温贤成的亲。
第33章 33章
徐长林将圣旨、药单依次折好, 放入绸盒中, 手抵着额头, 蹙眉深思。
这药单上并没有御药房的官制方印,可见不是正规用于留存的, 而是当时的御医私下另开出来的。
大秦宫规森严,凡是宗亲召御医诊疾, 脉案、药单皆一试两份,一份留存备查, 一份用于日常抓药。
既然制度如此完备了,还私下里另开药单, 只能说明兰陵公主不想让外人知道, 她当时已身怀有孕。
也是,大秦民风再开放,对于女子未婚先孕这种事,也还是不到能宽容的地步。
未婚,先孕。
徐长林遽然眯起了眼, 他当初之所以认定温瑟瑟不是兰陵长公主的女儿, 是因为她的出生月份同兰陵公主成婚有孕的日期对不起来。
可若是这张药单是真的,五月时已经诊出有孕,怀孕的日期再往前推一两个月, 而温瑟瑟是第二年元月出生,那这时间就能对得起来了。
高士杰生前已经见过那个叛逃公主府的税官阮氏了, 阮氏必定告诉他温瑟瑟就是宋姑娘, 可再这之后他还是见了宁王。是因为高士杰不信阮氏, 还是他对‘温瑟瑟是宋姑娘’一事存疑?
徐长林的一颗心飞速下坠,如同浸在了冰水里,竟生出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如果温瑟瑟不是宋姑娘,这该是多么大的一个骗局,岂不是连皇帝和太子都骗过去了——纵然兰陵公主如今权倾朝野,可十六年前的她,尚且稚嫩,凭黎氏外戚便能将她逼到艰难之境,不得不利用宋姑娘向皇帝言和。
那个时候,单凭兰陵公主自己,真的能做这么大的事吗?
徐长林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在他的心里早就把温瑟瑟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她善良、纯净,甚至比他想象中的妹妹还要美好,这一切若是假的,那……太残忍了。
他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血统之事不能存疑,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彻查清楚。
将绸盒收起来,他冲徐鱼骊道:“时辰不早,我该出宫了,你好好保重。”
徐鱼骊目光莹莹地凝望着他,万分的不舍与牵念,柔声问:“哥哥,等你回了丰都,是不是就把我忘了,不会再想起我了?”
“怎么会?”徐长林警惕地掠了一眼寝殿内外,将徐鱼骊拉到跟前,低声道:“若将来秦楚开战,我会提前派人把你接回家的。”
徐鱼骊眼中隐有泪意,水光清澈,敛于身前的手颤了颤,想去握徐长林的手,可犹豫了少顷,还是作罢,强忍下离别的伤慨,道:“望哥哥能多多保重。”
徐长林颔首:“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
内侍引着徐长林出宫,穿过长长的甬道,顺贞门已在眼前,谁知还未靠近,便见顺贞门下的禁军齐刷刷跪地,朱漆雕门缓缓大敞,禁军拥簇着沈昭走了进来。
内侍忙退到道边,跪地伏迎。
徐长林瞧着沈昭渐渐走近,神情幽深,面上浅溢出几许笑意。
“命挺大啊。”沈昭斜掠了他一眼,在他身侧慢慢停住了脚步。
徐长林冲他端袖揖礼,慢声说:“一时半会怕是死不了的,承蒙殿下挂念。”
沈昭胸前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也没多少耐心跟他磨嘴皮子——磨也磨不出几句实话,抬腿要走,却被徐长林叫住了。
他的视线漫然掠过这深宫中悬置的红绸,道:“听闻殿下大婚在即,在下有一言想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昭回头看了看,漠然向前走,徐长林十分乖觉地跟了上去。
顺贞门前有一瞭望台,砖石垒砌,高三丈,登上观景,视野辽阔,只觉大半个皇城都在眼底了。
徐长林默默看着脚下那浮延重叠的宫阙楼阁,犹豫了一阵,问:“殿下是不肯放了温姑娘,让她跟我回南楚罢?”
沈昭倚着瞭望台上的穹顶石柱,冷笑了几声:“你说呢?”
徐长林不为他语气中的讥诮所恼,只继续耐心地问:“您对温姑娘如此执念,是看中了长公主的权势,还是因为她是宋姑娘?”
久久未听到回音,他回头望去。
见沈昭眼梢微挑,挑起深深的不屑,下颌微抬,带了几分倨傲:“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徐长林却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沈昭,好似他一提温瑟瑟,就跟踩了沈昭的尾巴似的,登时尖刺竖起,飕飕地朝他扎过来,有点气人,还有点孩子气。
他不禁一笑:“在下只是好奇,您待温姑娘如此情深意重,是因为她是您母亲的托付,是宋姑娘,还是因为喜欢她,不管她是谁,您对她的态度永远都不会变?”
沈昭也笑了,态度一瞬变得格外温和,前抻了头,缓声问:“好奇啊?”
徐长林点头。
“憋着吧,孤不喜欢为人解惑,孤就喜欢看人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难受样儿。”
说罢,沈昭不耐烦地收敛了笑意,朝石阶走去,留给徐长林一个颀长的背影。
徐长林静静看着沈昭的背影,心头似坠着块垒,沉甸甸的,难以纾解。
默然良久,他喟然叹道:“瑟瑟,你该怎么办啊……”
这一场短暂会面加深了徐长林心中的担忧,看上去沈昭对这些往事一无所知——也是,兰陵公主有孕时沈昭甚至都还没出生,待他被生出来到熬过那一段王爵低微的苦日子,在到后来被立储、羽翼渐丰,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他就算再神机睿智,也算不到自己出生前的那些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