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着岑千山笑笑,伸手把稍微恢复的付云拉上了船。
这个孩子大概是太小了,还不知道害怕。
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这样随便地和岑千山说话。
他并不习惯和陌生人在这么小的空间内相处。
但刚刚吃了别人不少的东西,不好意思翻脸将两个人赶下去。于是他忍了忍,默认两人和他同舟前行。
舟行海天之间,夕阳如血,光海如梦。
穆雪坐在船上,伸出头去,看那海水渐渐变深。
海底五色玄石,彩光交织,像人间的花花世界,涩欲迷人眼。穆雪伸手捞了一把彩色的海水,什么也没捞到,原来只是一片虚无空泛。
“也不知道师姐她一个人去了哪里?”穆雪坐在船上想起走散了的苗红儿。
岑千山站在船头,眺望远处海域,回答了穆雪的提问,“涩欲海现人间六欲,分别为视欲,听欲,舌欲,觉欲,身欲,情|欲,心底所求不同之人,进入欲海之后,自动被分到不同的海域。”
他来之前已经尽可能的查阅考证过各种关于东岳神殿的资料,对这些现象都有所准备。
付云坐在船尾,补充了一句,“师姐她,必定去得是舌欲海。而我们进的这片海域,却为情欲海。”
他和岑千山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心下都忍不住嘀咕。
这位魔修/道修看起来孤高冷傲,原来也深陷情欲,和普通人无异。
两人又同时去看坐在船边的穆雪。
那孩子小胳膊伸着,不断去捞那虚影的海水玩。
这样的小包子,为什么也会跑进这片海域中来?
付云咳嗽了一声,替穆雪解释,“这情欲除了男女之情,也可指亲人之情,朋友之情,同门之情。小雪她是一个很注重同门情谊的孩子。”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仿佛有一场雷雨即将到来。
海面变得浑浊,海底深处,隐隐有歌声响起,那歌声初时几乎细不可闻,渐转为高亢。如鲛人放歌,似昆山碎玉,有时香甜浓密,细细撩动,拨动着人心最软的那块区域。有时柔情悲切,仿佛经历过了漫长的追思等待,苦求不得,肝肠寸断。
这样反复多变的极端声音听得久了,再怎么屏除外缘,都难免心烦意乱。特别是穆雪这样入门时间尚断,定功修习不久的孩子。
海底波澜涌动,小舟上下颠簸。似有无数令人恶心的妖魔,就要跃出海面,一把撕碎这薄薄的纸舟,将船上众人拉下浑浊的欲海之中。
付云突然道:“师妹,你已修得行庭心法是吗?”
穆雪茫然点点头,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这个时候提起修行功法。
付云又说:“既然如此,师兄今日传你一套本净非萤秘法。若借这涩欲劫,或许你能修成此法,便可直入本门龙虎交媾境。”
穆雪呆住了,看着妖魔横生的海域:“在这?”
付云道:“去吧,你还太小,若是婶智受欲望所扰,平添纷乱,于战局无益。不如入静去,这涩欲海或许还是你的机缘。你若能不受蛊惑,师兄也好放开手脚战斗。”
穆雪迟疑着在纸舟上打坐入静,初时四面妖歌,无孔不入,再加心中思虑纷乱,船身摇晃,怎么也无法入静。
付云的声音在此时穿过那些靡靡妖歌而来,
“一切众生,缘虑为心。譬如百千大海不识,但认一小浮沤。至此迷中复迷,妄中起妄,……循环六道,密网自围,不能得出……①”
穆雪的心慢慢沉浸下来,船身虽然起伏颠簸,但她的身体却仿佛和小舟浑然一体,凝而不动,心中寂静一片。
“幽明朗照,物理虚通,本净非萤,法尔圆成。②”师兄所传口诀反复响起。
穆雪静心体悟其中深意,渐渐有所了明悟。
耳边靡靡妖音,诡秘之歌越响。心中反而越发寂然一片。慢慢了悟这样的五光十色皆为虚幻。实不值一视,不值一听。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睁开,看见了自己跌坐于一叶纸舟上的身影,自己的身体皮肤渐渐剥落。一片明灿灿,清透透的心浮现。
顿时心中一片清静安宁。外面的魔音妖语,依旧喧闹,却再也不能感染她宁静的情绪。
本净非萤的境界修成之时,入门当日,师尊印入眉心的心印自然而然响应,龙虎交媾法则在心中显现。
在黄庭之中,烈焰燃烧于天空,静水横流于地面。烈焰滚滚内飞出一条皎皎天龙,澄净幽潭中跃出眈眈猛虎一条。那龙虎相交,相互吞咽,两情留恋。
黄庭里面这二气交加,有如天地相合,日月交光。于是混元之中,生出了一点金灿灿之物,如玉华是金液。
这便是炼制大药的根本,也是将来凝实金丹的基础。
穆雪可谓因祸得福,险中求道,更进一层。
此刻的涩欲海白浪鼓动,山涛叠起,一叶纸舟于狂涛巨浪中起伏颠簸。
但舟中小小少女,如端坐静庭,面色平和,周身莹莹起辉,似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虎啸龙鸣。
“真是个好孩子,难怪师尊说她天姿卓越。”付云叹息一声。
无数形态魅惑的女妖,在波影中浮现,交叠着苍白黏腻的手指往船身上攀爬。
岑千山抽出他的寒霜,一刀带雪,斩断万千魔体。
付云拔出了他的冷月,新月如勾,勾魂夺魄。
战斗不知持续了多久。五色光华的海面,层层叠叠漂浮着无数妖魔的断肢残躯。
海面依旧茫茫无边,海底妖魔无穷无尽。
船上战斗的二人皆已浑身浴血。
付云单膝跪地,以剑为支,大口喘着气,“魔灵界第一强者。果然名不虚传。”
岑千山没有看他,一刀划圆,逼退所有魔物,血色从他额角流下,污了半边面孔,他双眸战意森然,丝毫不惧。
“我师妹她……她才入门三个月。”付云撑起身,再次斩断两只意图爬上船的魔物,“她还没学会战斗,还有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学。”
“如果我战死在这里,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的手上都是血,鲜红的颜色顺着剑柄流下,染红了银白之月。“帮我把她平安带到岸边。”
“可。”那魔修简简单单地回答。
“这我就放心了,大可放手一搏,”云中君子浸血的手臂举起,向攀上小舟的魔物出剑刺去。只是血尽力竭,实乃强弩之末。
在他身边盘坐着的小女孩,周身突然亮起一圈光球,那光球扩大越过她的师兄,越过船头的岑千山。
光球上一龙一虎,交错追逐,龙吟虎啸一时盖过波涛,撕碎了四周一圈妖魔。
光球法力溃散消失。穆雪睁开眼站起身来,抽出一柄普普通通的护身短剑,“师兄你先歇着,让我来试试。”
她小小的身躯背靠岑千山,持剑对外。
这样的感觉令她十分熟悉,和小山在野外彼此信赖相互守护的战斗才是那时生活的常态。穆雪感到自己的血热了。
唯一让她有些郁闷的是,小山如今也未免太高了些。
在这个灵力被压制的世界,刚刚的龙虎护身法阵是她借着突破境界,全力而为,已经再不能续。
没有了术法,这具六岁的身躯战斗起来十分麻烦。
但她依旧不愿成为一个惊慌失措,求人施舍保护的对象。
“我虽然年幼,也愿一战,至死方休罢了。”短剑平刺,砍断了一只妖魔的手臂,回转轻挑,挡住抓向身后之人的利爪。
用的都是最省力而简单的招式,却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法门。
岑千山抹掉盖住眼睛的血液,这样的群魔乱舞的地方,让他觉得有些癫狂。就连一个这么小的陌生女孩,都能无端带给他可以托付以后背之感。
他的后背只并肩站过一个人。那个人的魂魄在等着他拿到神器回去。
岑千山甩掉手上的血液,突然笑了,“死有何惧,生者凄凄。但我不会死,今天还不能死。我心中挚爱,尚且在等我归去。”
“只要我不死,你们就都还有机会活着!”
岑千山的刀,寒霜凝血,刀峰一点红芒,曾搅得魔域天翻地覆。
此刻,他纵声狂笑,刀如寒霜,冻住了那铺天盖地的欲。
纸叶小舟,迎头撞入一片透明的屏障之中。
仿佛突然就从泡影中挣脱一般,那无边无际的欲海,无穷无尽的妖魔骤然消失不见。
纸舟从中跃出,停在一片干燥的砂砾上,天空是永恒不变的黄昏,四面是荒草杂生的废土。
浑身是血的三人愣愣呆立船上。
穆雪一屁股坐到了下来,幸好还活着。险些再转世轮回一次。
她抬头看满身是血的岑小山。
对了,这家伙居然有心上人了。徒弟媳妇长什么样?这小子也没想起带给师父看看。
岑千山回头看去,身后那个小小的六岁女童正看着自己。陌生的容貌,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
不是那并肩作战,生死相托的至亲之人。
“你,你是谁?”他突然哑着声音开口。
第28章
“我?我张二丫啊。”穆雪愣住了。
对面的男人抓住了她的肩膀, 慢慢弯下腰,侧着头看她。那双眸中透出的浓烈情绪,让穆雪心里有些慌, 她突然觉得事情和自己想得或许不太一样。
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一点都没有忘记自己,他还是和当年那样聪明又敏感,相处中一点点蛛丝马迹,便让他起了疑心。
不, 他现在已经不能叫做孩子了, 他已经是一个这样具有压迫感的男人。
“你……为什么叫小雪?”岑千山的声音漫漫低沉,仿佛一字一顿从胸腔中逃出来一般。
他的手甚至抓得穆雪肩头有些疼。
付云从旁伸出手抓住岑千山的手腕, “道兄, 小雪只是大家对她的一个昵称。”
岑千山不搭理他, 只盯着穆雪看, “你……真的不认得我?”
穆雪昂着脸看他,眼前的那双眼中深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让她不敢深想的东西。
她呐呐道:“认, 认得的。魔界第一强者,先生上课的时候说过你。”
那双凝视着她的眸子微微颤动, 渐渐暗淡了。
岑千山仿佛从那种魔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松开抓住穆雪肩头的手,直起身躯,自嘲地笑了两声, 摇摇头。
“抱歉。”他懒惰解释, 随意挥了挥手,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
那背影慢慢远去, 自嘲苦笑, 伶仃消瘦。
以前的小山也爱笑, 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得像日头下奔跑的小溪。他高兴得时候会笑,撒娇的时候会哭,生机勃勃的,鲜活得很。
一点都不似如今这般压抑冰冷,死气沉沉的模样。
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似乎没有把日子过好啊。
穆雪的心莫明难受起来。从前她觉得自己身死道消,才是最痛苦倒霉的那个。被留下来的,终归还活着,总会忘了她,过好自己日子。
如今看到小山的模样,才知道那个小徒弟把自己看得有多重。以至于百多年过去了,他对自己还是那么熟悉,短暂的相处,便让他敏感地怀疑起自己的身份。
时间是最能消磨一切的东西。百来年了,还有人想着自己,这样把自己放在心上。穆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高兴。
心头有那么一点烫,微微的带着点苦涩。
穆雪叹了口气,扶着付云往更安全的地方走去。付云的手上流着血,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还不忘苦心交代她,
“魔修的性格总有些偏执古怪,师兄没在的时候,你……尽量别和他们接触。”
师兄是君子,哪怕对魔修心存戒备,不得不提醒年幼的师妹,也不肯愿过度非议帮助过自己的人。
他大概还不知道,他一路护着的这个师妹,表面伪装着一个他们相似的壳子,内里其实也是个偏执又冷漠的魔修。
“总算出来了。我等了好久。”苗红儿叼着根青草,坐在前方的树头上,看见了他们俩,高兴地从树上翻身下地,一路跑过来,“咦,小雪你怎么也来了?”
付云伤上加上,损耗过度,只因身在险境,放心不下穆雪,一直强撑着。
这下看见的同门师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口气一松,顿时再也支持不住。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苗红儿出手扶住了他,“别走了,我背你好了。”
她把付云背在背上,听见他轻轻在肩头喊了一声师姐,就陷入了昏迷之中。
付云入门的时候,苗红儿本来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这个温润知礼,惊才绝艳的小男生一出现就得到了宗门上下所有师长的喜爱。
和整天上山下水倒腾吃食的苗红儿现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时还十分年幼,且性格恶劣的苗红儿心里就有那么点吃味,加上她出身市井,生性跳脱,最是不喜欢那些紧守教条礼仪,装模作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