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千山砍断最后一只魔物,扯下眼上的黑布。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从白皙的下巴滴落。
他喉结滚动,闭目喘息,慢慢平复了心中的情绪。
神识在这一刻被他尽可能地放得极远。一些细微的打斗声,从前方隐隐传来。
岑千山收起寒霜,攀爬上一尊神像,从高处眺望远处的战场。
在那里鞭影如蛇,黑漫漫,雾腾腾,云水摇天。
鞭影之中,剑影如霜,寒梅怒放,与黑蛇相争。
“梅花九剑,倒也不俗,可惜落到柳绿春手里。”岑千山想到。
此时在那交战之地,柳绿春心中极怒。
她在神道之上转悠许久,进了着□□海,不得门道,却无意间遇到之前伤了她面孔的那年轻道修孤身一人闯荡到此。
她心中大喜,此人如今孤身一人,无人相助,本以为能够轻松拿下,报那一箭之仇。
谁知对方对方虽然修为不如自己,却韧而不屈,极为棘手,搞得自己一身狼狈,还未能取胜。
她为柳家的嫡女,修得是大欢喜阴阳相交秘法,自小家族全力供养,任她采补,终于金丹有成。在无妄城内,有谁不称她一声柳大小姐。
谁知到了神域,竟连一个筑基期的弟子,都久斗不下。
“哼,再怎么厉害,终究也到此为止了。”柳绿春冷笑一声,黑蟒暴涨,终将那朵已支撑到了极限的寒梅折下。
黑色的长鞭束住那白衣男子的双手,把他吊举到自己跟前。
那人浑身伤痕累累,屈辱地闭上眼,转头不肯看她。
寒梅傲雪,高岭之花,玷污起来才别有滋味。
柳绿春来了兴趣,觉得这一番辛苦也算没有白费。伸手想摸那良家道修的脸。
“和我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目光如电,含恨向她看来。柳绿春心中突生警觉,闪身避开,一柄飞速旋转的雪剑,无神无息从她刚刚站立的地方掠过,错失了敌人,空向远处飞去。
柳绿春大怒,抓住那男子破损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身前,咬牙笑道:“本来想让你也快活快活,如今却是你自找的。现在这样刁蛮,一会让你软着声音求我。”
话音未落,一道巨大的痛苦从心脉传来。
柳绿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一柄如雪的长剑,穿透那男子的身躯,准确无误地没入她的心脏。
“我自小就将“冷月”养在体内,人剑合一,人就是剑,剑就是人!即便我灵力耗尽,冷月也绝不会伤我,只会为我弑敌。”
“你……你。”柳绿春松开抓住那男子的手,后退数步,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男子以剑支地,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
“我付云,自拜入师门那一日起,就从未试过一败,未曾给我师尊丢过颜面。”他白衣染血,放声笑道,“不论你是不是金丹修士,如今你在这神域,和我等阶一样,我就不可以输给你。”
柳绿春捂住血流不止的月匈口,跌跌撞撞逃离去。
付云伤重难支,终究握着剑柄,慢慢跪倒,委顿于地。
这里是神道之上,鬼神往来,妖物横行。付云努力拖着重伤的身躯,想要爬行到隐蔽之处疗伤。
一双黑色的短靴停在了他的面前。付云抬头看去,看见了一张冰冷而又熟悉的面孔。那是一个时常在明灯海蜃台中能见到的面孔,魔修岑千山。
付云叹息一声,闭上眼,
师尊,徒儿没用,只怕取不会师弟的解药,还要让你伤心了。
岑千山看着眼前半死不活的道修,此人刚刚经历一场苦战,衣衫褴褛,但腰上却还挂着那符玉。这是归源宗弟子特有的标志,上有特殊法阵,至死不会离身。
本来,此事和他毫不相关。
但不知为什么,他耳边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小小女孩的声音,
“伤了最疼我的师兄,还想让我饶你一命吗?”
“你……是不是有一个师妹?”岑千山看着脚下的人,比划了一个高度,“这么一点大,头上梳两个小髻子。”
付云大吃一惊,小师妹在道修云集的外围营地,这个魔修怎么认得她?
谁知,那魔修岑千山看他半晌,突然出手,掐住了他的下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他塞进了一颗丹药,强制他吞咽了下去。
“咳,你给我吃了什么?”付云捂住脖子大声咳嗽,可那药丸入口即化,早已没入体内。他心中苦涩,不知这个魔修想要怎么折磨自己。
但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那药丸入腹之后,丹田却迅速升起一股暖意,周身的伤痛极为明显地开始缓解。
这是珍贵的疗伤之药,药效神奇,比寻常的雨润丹可以说好上数倍不止。
“你?”付云疑惑不解。
“算是还你师妹的一点人情。”举步离开的岑千山,低头摩挲手中的铁皮人,“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第27章
“且请留步。”付云喊住了岑千山, 勉强自己站起身。他整了整破损的衣服,合袖行礼,“多蒙道兄援手, 云感激不尽。只不知道您怎么认识家师妹?”
岑千山的视线落向他身后:“你不如自己问她。”
付云猛然转头,远处一座石像背后,一个小包子躲避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张二丫!你……咳……你出来。”
刚刚抵达就被抓包的穆雪急忙跑了出来,伸手努力扶住付云,“师兄你受伤了?”
付云心中冒火, 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拧紧双眉解释眼下情况, “遇到了魔修柳绿春,打了一架。多得这位……那位道兄施以援手。”
二人说话之际,岑千山已经自己去了。
他慢慢走在五色光构成的水面, 身后传来那对师兄妹亲亲热热的对话声。
“你怎么答应我的?为何不和杨俊一起待在营地, 竟然独自跑出来。你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危险吗?”
“错了, 我错了。”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娘此刻十分温顺,“师兄你先别说了,我扶你找个地方休息吧?你流了好多血。”
“对了,我师姐去哪儿了?”
“师姐她一进这片涩欲海就走散了。你乖乖待着别乱跑,我……咳, 我稍事休息就送你出去。”
人间的温暖总是那么相似。
这样的温暖他本来也拥有过。却被他搞丢了。
不过没关系, 他很快会将它们找回来。
涩欲海并没有真的海水,五色光芒交织成的虚无之海茫茫无边, 几个巨大的神像和山丘露出那片光海,像是海中的一个个孤岛。
“海水”已淹没岑千山的膝盖, 再往下走就是深海, 他将整个人沉沦其中。海底是涩欲的世界, 销魂噬骨的靡靡之音正不断从那五光十色的海波下传来。
“小山,来,快来。”
“这里好快乐,快一点下来,听话呀。”
“让我好好看一看你,摸一摸你。”
……
藏在心底深处,那些最不堪最可耻最不能见人的东西,被毫无顾忌地剖了出来,摆在阳光下。那些最渴望、最害怕、最无法面对的东西,不断地被重复述说,直怼到他的眼前。
岑千山从海水中退了回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必须找到传说中能带自己渡过这片海域的“渡舟”。
渡舟是过涩欲海的关键,但能不能找到渡舟,却靠得是一份机缘。
在一处土坡的避风处。
付白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穆雪。
六岁的小豆丁,有条不紊地为他端水换药,给他盖了一条薄毯,安顿他休息。还抱着一柄小剑,坐到外面守护。
“师兄你安心睡一觉。我守着你。”那小小的脸蛋转过来,冲着他笑,“你放心,妖魔来了我就喊你。”
自己一直不太喜欢师尊新收的这个师妹,对她绝说不上好。既不像小师弟那样对她温柔体贴,也没有像师姐那样对她多方照顾。
但她对自己似乎毫无芥蒂,亲近有加,细心照料,不辞辛劳。
这让付云心里有些愧疚。
“你真的不肯回去?”付云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
“嗯,师尊他说过,只要我想明白了,就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穆雪端了一杯温水,递给付师兄,“师兄就算赶我走。我也会自己跟上来。”
“你可想好了,如今师兄我恐怕……咳……护不住你。”
岑千山在浅水的区域来回搜寻了许久,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渡船,反而看见了那个叫张二丫的小女孩。
那个道修的小女孩在一个顺风的土坡上挖了一个土灶,土灶的上方用大大小小的土块叠了一个尖尖的石头塔。小姑娘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烧火,把那一塔的土块烧得黑中透红。
岑千山瞳孔骤缩。
地锅锅,用这种方法烤出来的土豆洋芋外酥里嫩,喷香可口。是他最喜欢的吃食之一。也是每一次外出狩猎,师尊都会做的食物。
穆雪动作熟练地将灶堂里的火灭了,把之前找到的几个地瓜和芋头丢进灶台,用土堵住灶门。随后取一根粗木棍,将那些通红的土块敲碎,让它们全部滚进灶堂内。最后用湿土厚厚地捂住,将高热捂在炉子里,以便烤出香喷喷的食物来。
“行啦。剩下就等着吃了。”穆雪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来。
好多年没干这活了,还没有生疏嘛。她满意地想着。当年,小山最馋这个了。
这个念头还没落地,一抬头,猛地就看到那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就站在土坡上,正死死地盯着她。
“小……小哥哥,你怎么回来了?”穆雪受到了惊吓,险些说漏了嘴,匆忙间把小山的“山”字咽了回去。憋屈地换上了一个可耻的称呼,蒙混过关。
为什么小山每次都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附近?
只有元神强于自己的人才做得到这样,看来他如今的修为已经超过了自己当年。
岑千山死死盯着眼前还没有他半截高的小女孩。
只是巧合而已,地锅锅这样的做法在凡间极为普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他拼命在心里劝说自己。但脚像被钉在地上一般,一步都没有动。
直到那个女孩扒开了灶膛,拨出几团香喷喷的食物,笑盈盈地捧到他的面前。
“我听师兄说了,是你帮助了他。真的很谢谢你。”穆雪掰开一个焦黑的地瓜,露出里面黄澄澄,热腾腾,又香又酥的内陷,“刚刚烤好的,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点?”
她眼里带着亮光,心里很是期待。
太久没有看见小山了,真想多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出了这个秘境,以后想要再见上一面,可就难了。
当年母亲传授的无限化身转轮秘法,是以心印的方式直接印在她的脑海中的。所以母亲温柔提醒的那句话,也时时在脑海中响起。
“唯有一点,万万不可泄与他人,否则秘法便会失效。再也没有机会转入轮回。”
曾经的穆雪没想明白,如今却依稀有些懂了。把秘法传给自己的母亲,是放弃了自己转世成人的机会。以此来护住被孤单留在世间的女儿。
穆雪不想放弃这个秘法,她想一世世的修行下去,直到得证大道,翱翔天外,逍遥太虚,快乐千万年。
不过,被天雷劈死的魔修,大多是魂飞魄散,消弭于天地中。小山应该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转世成人,还拜进了道修门下吧。
悄悄的看一看当年的小徒弟,和他坐下来吃一顿饭。
就这么一次也好。
真令人高兴。
岑千山沉默了半晌,拿着手中那一块金黄的地瓜,慢慢坐下来,掰了一点放入口中。酥软,甜腻,热气腾腾。真的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样滚烫的浓香一路顺着喉管落到心里,把那个结了冰的心烫穿了一个空洞。
每当他吃完,那个张二丫便会跑过来,也不说话,只笑着再给他手里塞上一块热乎乎的食物。
于是他就坐在那里,莫名吃了一块,又一块。不断地把食物往口里塞,咽到心里去。
“快看,那是什么?”穆雪突然站起身,指着远处的水面。
明明没有海水,只是光线的虚影,但那彩色的水面上,却远远地飘来一叶小舟。
那舟非竹非木,竟然是用黄纸折叠而成,浮在水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金辉。
“是渡舟。”岑千山站起身来,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小舟边,举步踩了上去,纸舟稳稳停在欲海之上,没有任何下沉的痕迹。
“等一下。”穆雪很快跟上来,自然而然地说,“我们一起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