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温说完,便先起了身。
那脚步踩在木板上,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地消失,听不见半点动静。
江沼便也没急着走了,继续坐在那瞧着那两树油桐,微风拂过,无数花瓣就在她的眼前飘零而下。
那年她跟着娘亲去采药,路遇油桐花雨。
娘亲站在那油桐花雨底下,说了一段话,“油桐花雨,情窦初开,却终是困惑不解,心神不得安宁。”
江沼呆呆地瞧了一阵,突觉脸庞上有了凉意,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触手湿哒哒的一片,江沼垂下头,那指尖上却是躺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江沼猛地一个机灵回过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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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沼去了文乐公主的宫殿,周顺亲自将她送到了宫殿门口。
文乐今儿情绪也很低落。
因皇上在文乐去东郊时,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应允了她同三皇子的婚事。
婚事何时,待两国再细细商议。
文乐欲去找父皇和母后理说,两人却是不声不响地搬去了行宫,如今她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便也一直呆在殿内没有出去,那般闹腾的性子,这回竟也坐住了,今儿一早起来,就将整个宫殿都走了一遍,仔细地瞧遍了每一个角落,此时正回到殿内,单手捧着脸双目无神地说道,“本宫住了十几年了,到底还是要离开这儿。”
直到门口宫女进来说,“江姑娘来了。”文乐这才有了些精神。
要不是江沼过来,文乐今日估计都得憋出一身的毛病出来,此时见到江沼,便也没有留意她的神色,将堵在心头的那些话,劝都一股脑儿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我不想去吴国的。”
江沼坐在那,安安静静地听文乐说。
“江姐姐,倒是咱们还是逃不了这样的缘分,待往后江姐姐成了我嫂子了,可得记住当初的约定,定要好好地护着我,莫要我在异国他乡受了人欺负。”
江沼目光涣散地应了声,“好。”
文乐说着说着便来了兴致,让宫女去取了两坛子酒来,自个儿拿了一坛,便将另一坛直接塞到了江沼怀里。
“江姐姐,我可从未饮过酒,今儿却是特别想尝一尝,江姐姐便也陪我这一回呗,往后等我嫁去了那吴国,恐怕是再难见到江姐姐了,更别提同江姐姐一道饮酒。”
文乐说完那泪珠子就挂在了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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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末,周顺立在门口朝里望了一眼,见陈温还坐在那案前没有想要就寝的意思,正要进去催一声,却见公主身边的婢女,跟在了严青身后,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怎的了?”
周顺眼皮子一跳。
“公主今儿同江姑娘两人关在屋子里,也不准奴婢们进去,硬是饮了整整四坛子青梅酒,这会子均是醉的不省人事,公主闹的厉害,江姑娘却已是呕了几回,奴婢瞧着事情严重,便不敢不报,还请周公公通报一声殿下。”
周顺吓得魂儿都没了,斥了一声,“你倒是还记得着来禀报,两人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别说是你一条命,整个宫里的奴才,怕都是要跟给你一道遭殃。”
周顺赶紧让严青脚步快些去请太医,回头正要进去禀报,就见一道身影匆匆地从那屋内冲了出来。
第96章
江沼也未曾这般尝过酒。
只觉入口辛辣, 强忍着饮下几口,倒是能品尝出一丝甘甜来, 待半坛子酒入喉,脑子便渐渐地开始沉重,然那心却是漂浮的厉害,就似是踩在了白云朵上,整个人越来越轻,起初还能听见清文乐说的什么,最后觉得跟前景象模糊,那声音渐渐远了去。
文乐闹着要去寻三皇子理论的那一阵,江沼倒是很安静,呕过几回,污了衣裳,便自个儿从那床上爬起来对素说了声,“我要沐浴。”
瞧着就似是没醉。
然进了浴池却是连着鞋袜衣裳直接往池子里走去,若不是素云拉得及时, 怕是早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江沼立在池子里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从浴池里出来, 坐到了床跟前, 素云拿起布巾替她擦拭头发时, 江沼才突地攥住了素云的手。
“你别走。”江沼攥得很紧, 看着素云轻轻地说道,“别丢我一人。”
素云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便也不敢再动,“小姐放心,奴婢不走。”
江二爷和江二夫人走的头一年, 小姐白日里看似没事,一到夜里,待二少爷睡去,便是这般坐着,也不让吹灯,也不让她离开,生生地熬着,熬到困得慌了,才倒头睡去。
这习惯持续了半年,才好转。
“他什么时候来接我?”江沼突然回头问素云,醉红的眼睛蒙了一层烟雾,如雨雾里的烟云,朦胧不清,却是遮不住那里头的期盼。
素云僵在了那里。
江沼转过头,双目炯炯有神,唇角微微扬起垂目轻声地说道,“他说他是我夫君,往后我不用一个人睡觉,他会陪我。”
素云再也没有忍住,背过身子捂住了嘴,眼泪猛掉。
江二爷和江二夫人去世的半年后小姐遇上了殿下,小姐那夜里离不开人的习惯也是因为殿下才好转。
“我什么时候才及笄?”那几年江沼问的最多的便是这句。
本以为那是解脱。
后来才知是场劫难。
素云抹了一把眼泪,轻声哄着她,“小姐,殿下会来接小姐的,奴婢先替小姐将头发擦干好不好?”
江沼没应,也没松手。
素云便没敢乱动,陪着她坐在了床边上,此时虽已是晚春,早晚却凉,江沼沐浴后便只着了一件单衣,一头发丝湿漉漉地还未干透,素云担心她着凉,见江沼又不放手,素云便唤了个人进来替她擦着发丝。
文乐和江沼两人醉酒后,宫女们便将旁边的西暖阁收拾了出来安置好了江沼,两边不过隔了两个稍间,东屋里文乐的闹腾这边都听得清楚。
文乐从醉酒就开始闹,闹腾了这小半夜,一直没有消停。
那脚步声过来时,素云并没有察觉到,直到跟前珠帘猛地被人掀起,丁玲一阵脆响,素云才抬起头。
陈温立在珠帘前,眸子暗沉,昏黄的灯火映在他身上,那脸色因急切,越发凛冽的可怕。
“殿下......”
素云忙地起身行礼,身旁的江沼动作却是比她更快,突地松开了素云的手,从那床上起身,一双眼睛透亮地看着陈温。
陈温的神色僵了僵。
江沼便对他一笑,那小嘴儿扬起,一抹笑容挂在脸上,明媚灿烂,世间万物在那一瞬仿佛都失了色,“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江沼仰起头轻声问他。
陈温立在那,周身血液如凝固了一般,心口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迈不开脚步,脸上眼见地失了血色。
“你不能叫我夫君。”
“那我该叫什么?”
“我比你大,叫哥哥吧。”
“好,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陈温盯着那笑容,久久未动。
“殿下,小姐醉了酒......”素云见陈温半晌没有动静,便出声解释。
“退下。”陈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素云和那宫女从屋里退了出去,江沼还在看着他,眼睛里的醉意明显,却是不错眼地定在了他身上。
那身子站久了便有些摇摇欲坠。
陈温走到她跟前,扶住了她胳膊,清淡的幽香之间,混着一股酒气,陈温动了动唇角,扯出了一抹艰难的笑,“嗯,我来接你了。”
话音一落,对面的人儿毫无预兆地扑进了他怀里。
“我就知道那是梦。”江沼在他怀里蹭了蹭,抱着他不撒手。
陈温紧紧地搂着她,顿了顿,轻声问她,“什么梦。”
江沼便从陈温怀里抬起头,深深地凝着他,那醉成迷雾般的眼睛突然就生了水雾,嘴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泪珠子便流淌了一脸。
江沼呜咽出了声,“我梦见你没来接我,你不要我了。”
陈温的心口突地似是被人生生地撕开,那漆黑如墨的眸子布满了疼痛,冰冷的两道泪从眼眶落下的一瞬,陈温紧紧地将她揽进怀里,喉咙艰难地滚动了几番,如刀子刮过,过了许久那声音才从喉咙里破出,带着沙哑,“我们回家。”
江沼的脸埋在陈温的胸膛里,泪水糊了他一身,闻得这句便也止了哭声,仰起头红鼻子红眼睛地问他。
“哪个家?”
那年她住在东宫西院,连逢大雨,滞留在了宫中,他难得来到西院,难得留了下来陪她说话,她头一回主动在人前提起了她的爹娘。
他安慰她,“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家。”
她问他,“何以为家?”
他答,“有夫君的地方就是家。”
她看着他,脸色比那火盆里烧红的炭还要通红,待平静下来,才觉心口那股对父母的伤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承诺了她很多。
后来都没有实现。
陈温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指腹轻轻地蹭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替她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弯身温柔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才低头对上她醉意浓浓的眼睛说道,“回我们的家。”
他们的家。
他和她的家。
江沼愣愣地看着他。
陈温取了她的斗篷,披在了她肩头,再将她抱起,屋外的宫女打了帘,陈温从里屋出来,没上轿撵,抱着江沼一步一步地往东宫而去。
甬道很安静,灯火昏暗,月色皎洁,周顺在前提着灯,陈温的脚步稳稳地踩在甬道间的金砖上,怀里的江沼搂着他的脖子,却是好久都没有动静,陈温低头去看她,便见江沼一双醉醺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看着他。
陈温轻声问她,“怎么了?”
“我喜欢油桐花。”江沼往他怀里钻了钻,“我也喜欢竹子。”
陈温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月光落在怀里人儿的脸上,那张莹白清冷的脸此时泛着醉红,眉头轻拧,眸子因醉意朦胧不清,却莫名透出了一股子姑娘的娇柔来。
可那些东西我再如何喜欢,又怎能抵过殿下给予我的那十年。”
江沼抿着唇,一双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陈温,话说完那眼眶里突地生出了盈盈水光,几滴水珠子从那里头毫无预兆地溢了出来,“那不是梦,都是真的对不对?”江沼轻轻地说道,“殿下是真的没来接我。”
陈温心头猛地一颤,脚步再一次慢了下来。
江沼仰目,便见他落下来的那双殷红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愧疚和自责。
江沼失落地看着他,嘴角突地几番抽搐,眼泪猛地涌了上来,呜咽地说道,“是殿下先不要我的,我等着殿下时殿下没来接我,如今殿下倒是想起来接了,可我已经不想跟你走了,凭什么殿下说不要便不要,说要就能要,殿下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欺负了人。”
“既如此,我如今这般还回给殿下,也不为过,殿下那日在沈家老屋对我说,说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只不过自个儿没有察觉,才会忽略了我,如今我也一样,我心头一直有着殿下,可我就是不想承认,就是不愿意去喜欢殿下。”
江沼的声音不大,却能穿透人心肺,
前头周顺手里的那灯盏,突地晃了晃,陈温的脚步僵在了那纹丝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她哭。
芙蓉城那日那杯酒,她竟是没喝。
她知道他会回来。
她说她心里有他。
陈温张了张嘴,吸了一口气,那心本是沉到了深渊尽头,没有了任何希望,此时却如同获得了新生一般,又缓缓地开始了跳动。
陈温眼里含着湿意深深地凝着她。
江沼却是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下颚轻抬望着天,继续说道,“我不甘心,凭什么我熬了十年,跟在殿下身后追着殿下跑,也不见殿下曾回头瞧过我一眼,如今殿下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思,一回头,就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江沼的眼泪顺着那脸庞而下,哭地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不断的起伏。
陈温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下颚蹭着她头顶,心疼地说道,“莫要哭了,是我不好,往后沼儿什么都不用做,有我来喜欢你,你好好的欺负回来可好。”
这话不仅没止住江沼的哭泣,还愈发哭得厉害,江沼将侧脸埋在了陈温的怀里,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殿下如何喜欢我?我知道殿下喜欢吃什么,也清楚殿下喜欢和避讳的颜色,可殿下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江沼仰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陈温说道,“除了那油桐花和竹子,我还喜欢荷花,喜欢石榴......”
陈温细细地听着,侧脸贴在她脸庞的泪痕之上,轻轻地抹了抹,柔声问她,“还有吗?”
江沼抬头,正巧天边的一轮明月升在了当空,江沼醉眼朦胧地望着那明月,突地说道,“我还喜欢星星,喜欢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