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贵妃厉声质问。
满殿寂静,自秦秾华话音落下后接连跪倒的宫人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上一个。
天寿帝满脸错愕地看着跪地的秦秾华,连说话都忘记了。
“儿臣本想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私下禀告父皇,可是儿臣若再沉默下去,此人怕是活不到身份明了的那一天。便是旁人,儿臣也做不到见死不救,更何况,此人可能是父皇的龙子,儿臣的血亲弟弟!”
秦秾华叩首:“请父皇彻查少年身份!”
“……你且起来再说。”天寿帝神色复杂,亲自把人扶起:“你的脚,可还站得住吗?”
“父皇无须担心,周院使妙手回春,儿臣已好多了。”
眼见话题偏斜,怜贵妃冷声打断:
“七公主可要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你是皇室之人,即便是平民也知道混淆皇室血统是死罪,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自然知道。”
“那你还敢胡言乱语?!此人若是陛下的龙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后宫诸人谁不做梦都想生下一个龙子,辉嫔有此殊荣,难道还会秘而不发吗?”
“因为辉嫔并非普通嫔妃,她是乌孙的公主。”秦秾华说。
“是公主又如何?!”
“父皇明鉴,乌孙自建国以来,一直是前朝狐胡的忠实拥趸,乌孙公主远嫁大朔也是迫不得已,心有不甘实乃人之常情,父皇和辉嫔相处中,应该也能感知一二。”
天寿帝点头:“辉嫔在朕面前确是心不在焉的时候多,朕看她宫里近身伺候的都是胡人,朕呆得不自在,所以摘星宫也去得少。”
“如此,辉嫔若是记恨覆灭狐胡的大朔,跟着记恨秦氏皇族也说得通了。儿臣在十几日前曾拜访摘星宫,宫中的胡人衣着华丽,神情天真,可见辉嫔一向待他们不薄,反而是我们大朔的宫人,精神萎靡,消瘦苍白,想来没少受磋磨。辉嫔既然憎恨朔人,又怎会善待流有秦氏血脉的龙子?少年身上伤痕累累,皆是辉嫔对大朔皇室的恨意所致!”
眼见天寿帝神色动摇,怜贵妃眉间闪过一抹狠色:
“大胆!皇室血统岂是你两三句就能动摇的?我看七公主是受了惊吓,魇着了!你们还不带七公主下去?!”
“陛下还未发话,谁敢动我?!”
秦秾华掷地有声,怜贵妃的手下犹疑地停下动作。
怜贵妃急了:“陛下,难道您就由着七公主在这动摇人心?”
天寿帝一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
“……你说他身上有乌孙皇室的特征,是何特征?”
“此人并非纯正黑眸。”
怜贵妃不遗余力,驳斥道:“塞外胡人多得是绿眸蓝眸,异色又能说明什么?!”
秦秾华看也不看怜贵妃,她越跳脚,越证明踩了她痛处。
天寿帝子嗣不丰,中宫多年无子,有资格夺嫡的皇子仅有沈贤妃所出大皇子,郑嫔所出四皇子,舒德妃过继的五皇子,以及怜贵妃膝下十四岁的六皇子四人。
其余的四名皇子,不是因丑闻闻名全国,就是身有残疾,有碍观瞻。
还未来得及序齿就夭折的龙子更是数不胜数。
这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所致,谁也不敢说。
唯有一点很明了,朔明宫若是一夜之间多出个十岁的健全皇子,怜贵妃这痛,可就要长久痛下去了。
秦秾华说:“他的瞳仁黑中带紫,这分明是乌孙皇室的特征。”
“紫又……”
怜贵妃一窒。
乌孙皇室和狐胡皇室同出一源,狐胡皇室中人多为紫眸,所以举国尚紫,而乌孙皇室经过多年混血,已不见紫眸,只有极少数后代拥有偏紫的黑眸。
除了狐胡皇室和乌孙皇室,天下再没有人拥有紫眸。
狐胡皇室早被大朔屠得干干净净,除了辉嫔所生,摘星宫如何能够多出一个异眸的少年?
“仅凭你的几句推测就想令宫中多出一个皇子,简直荒谬!”怜贵妃怒形于色。
秦秾华神色淡然,微微笑道:
“当然不能是我的几句推测,所以儿臣才在此处请求父皇明察。若此子真是辉嫔所生,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父皇可令高公公调查当年的敬事房档案,摘星宫药食取用记录,以及太医院……”
“照你这么查要查到何时?”怜贵妃冷笑:“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方法。”
“娘娘有何高见?”
“正好人都在,不妨现在就滴血验亲!”
秦秾华敛了笑,皱眉道:“父皇龙体贵重,岂可受伤流血?”
“当然不能叫陛下龙体受损,七公主是陛下的女儿,由七公主和此人验也是一样的。”怜贵妃笑道:“这样既可以解决公主心中的疑惑,也可以破了宫中的谣言……”
天寿帝脸色一变:
“什么谣言!难道你贵为贵妃,还要相信无知奴婢间的胡说八道吗?!”
从后殿匆匆赶来的周嫔害怕地护住秦秾华。
满殿压抑的空气,宫人和太医院御医们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为空气。
七公主的身世,一直是宫中疑云之一。
明明是龙凤胎,七公主和五皇子却丝毫不像,小的时候还能糊弄着说眉眼神似,可越是长大,七公主就越是像开在月季丛里的蔷薇,细微之处,处处都透着不同。
“贵妃这话,是在质疑什么?”秦秾华缓缓开口。
“七公主不要多想,只是代劳一二罢了。”怜贵妃虎视眈眈盯着她:“七公主如果推拒,是不相信殿内的少年,还是不相信自己?”
“贵妃!此话过了!”天寿帝怒道。
“陛下,臣妾也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要是哪里说得不妥,陛下大可指出,臣妾一定心服口服!”
“你——”
“父皇息怒。”
秦秾华退后一步,慢慢行礼。
她行动不便,行礼的姿势并不标准。云墨般的乌发从少女还未长开的肩骨上如瀑倾泄,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如雪。在雍容华贵的怜贵妃面前,白裙素钗的她就像是一片随时融化的雪花,纤弱可怜,任谁看了也不能无动于衷。
“儿臣德薄,所以才致贵妃疑忌,为还朔明宫一片清平,儿臣愿意滴血验亲,只愿怜贵妃心中安定,父皇也能过个好年。”
天寿帝断然拒绝道:
“不可!如果因为几句流言,朕的女儿就要滴血验亲自证清白,这样的事情岂不是没完没了?后宫之中,岂不是永无宁日了?!”
“……父皇说得有理。”秦秾华看向怜贵妃:“如果怜贵妃坚持,我可以滴血验亲,但怜贵妃需向父皇承诺,此类事情不会再出现第二次,宫中一应谣言,也应随此平息。”
“秾华……我的秾华……”
周嫔眼含热泪,神色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太医院的御医和梧桐宫宫人心中不平,面上也可见一二。
怜贵妃居高临下,优势占尽,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枕边人的怒目而视,更是让她心头刺痛。
她气急反笑,怒声道:
“好!只要你敢验,本宫就答应你,若你证实了清白,谁再传播流言,用公主的身世做文章,就是和本宫过不去!本宫第一个不饶他!”
话已至此,太医院的人很快端了碗清水来。
“等等!”
怜贵妃走到端碗之人面前,眯眼打量碗中清水片刻,又叫自己的太监德荣手指沾了尝味,确实是清水无误。
“……去吧。”
端水之人恭敬地行礼:“喏。”
周院使走进殿中,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片,颤颤巍巍回来。
“这是少年打破瓷碗所流的血,老臣亲眼所见,可直接用于验亲。”
天寿帝点头后,周院使提起瓷片,两滴血珠落进水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秾华身上,周嫔屏息凝神,以绣帕掩嘴,泪珠在眼中摇摇欲坠。
秦秾华神色平静,取银针刺破手指,挤出一滴鲜血滴入碗中。
两股鲜血接触,迅速融为一体。
秦秾华和端碗的上官景福目光相交,转瞬错开。
天寿帝面上一松,接着怒起:“怜贵妃,如今真相大白,朕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妾也是为了陛下好啊!”
“够了!朕乏了,今日不想见你。回你的妧怜宫去!”
“陛下——”
“还不快走?!”
怜贵妃面色铁青,愤愤恨了一眼众人,被迫离去。
天寿帝将目光落在秦秾华身上:“……委屈你了。”
秦秾华低头行礼:“儿臣不委屈,一切皆是为了大朔的安定。”
“朕知你心善……他,就交给你安排了。今日发生太多意外,朕现在乏得很。高大全——”
“奴婢在。”
“起驾回瑞曦宫。”天寿帝顿了顿,说:“周嫔,你随我一道走走。”
周嫔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遵旨。”
高大全朝秦秾华行了个礼,匆匆随二人离去。
早已如站针毡的太医院诸人,由周院使带了个头,纷纷朝秦秾华行礼告退。
“周院使,可否留下一人为皇子看诊?”秦秾华道。
“这……”
周院使一愣,身后的御医和吏目皆回避秦秾华的视线。
为了一个流有异族血脉的皇子得罪怜贵妃,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周院使看了眼身后,说:“一事不烦二主,上官吏目……你留下吧。”
上官景福后退一步,不卑不亢道:“卑职领命。”
天寿帝走了,太医院的人也走了,梧桐宫整个都空了下来。
“公主,您等等,奴婢这就去把皇子找出来……”
乌宝话没说完,秦秾华已经目不斜视迈进侧殿门槛。
“公主!”结绿立即追上。
上官景福犹豫片刻,才随梧桐宫的宫人一起步入宫殿。
殿内落针可闻,秦秾华镇定自若,身后的乌宝和结绿却如临大敌。
她沿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走向角落,最后停在描花点蝶的紫檀边座嵌玉石宝座屏风前。
结绿看见屏风后面的人,急忙上前:“公主小心!”
秦秾华抬起手:“别过来。”
“可是……”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过来。”
她对宫人发号施令,目光却始终和屏风后的少年相接。
少年侧靠在墙上,勉强保持着站立。身上的纱布拆了大半,玄色衣襟大敞,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苍白胸口。被匕首贯穿的那只手用干净纱布缠了几圈,如今鲜血已经将其完全浸红,刺目的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
少年浑身是伤,就连脸上也尽是细碎的伤口。
她和怜贵妃斡旋两炷香的时间,他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直到她走到屏风前,他才朝她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声音。
他让她想起穿越前养的一只狗。
一只捡回来的狗,没什么高贵血统,却凶狠强悍,高傲自持。
“你懂朔语吗?”秦秾华对他微笑。
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用凶狠的目光和紧绷的肌肉线条来警告她不要靠近。那些黑的红的痂,不经意触动了她的回忆,让她心中一软。
墙上血迹斑斑,他靠的地方已完全变了颜色。
秦秾华笑着朝他伸出手:“你已经安全了,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少年动也不动。
她伸出的手,到了他的脸边。
“公主!”结绿发出一声惊叫。
少年狠狠一口咬在秦秾华的虎口处,侧殿里的宫人都变了脸色,唯有当事人面不改色。
“你看,我很弱。”她的微笑纹丝不动:“……根本伤不了你。”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每当烛光闪烁,那双乌黑眼眸就会透出晶石般的暗紫。
她凝视它,如同凝视权利的旋涡。
因为危险,所以迷人。
若眼前所有路都是绝路,她就自己开凿一条通天路。
只要她愿意,便是贩夫走卒,也能成为天潢贵胄。
不论他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只要他一日有用,她就能让他做一日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