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许乘月  发于:2020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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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缙律》对科场舞弊防范严苛,明令禁止已交卷的考生无故滞留试院之内,否则一概以作弊论处。
  “‘无故滞留’才有罪,”那小吏道,“如今是有人留您,自就不叫‘无故’。”
  “那我就放心了。烦请带路。”
  云知意飞快思索,口中故意道:“难怪昨日听说有贵人驾临,又见比我早交卷的霍奉卿竟比我还晚出试院。原来,贵人竟是先见了霍奉卿。”
  试院小吏也归原州学政司管,多多少少听过“邺城庠学云知意与霍奉卿斗气二三事”。
  小吏赶忙赔笑安抚:“您与霍公子都是咱们原州的顶尖学子,难分高下。奈何贵人事忙,一次只能见一位。排序上并未特意区分先后,你们那位同窗陈琇还排在明儿才见呢。”
  云知意淡垂眼帘,神色无波。
  ——
  当看到端坐堂室主位的盛敬侑时,云知意总算确定,事情真的和上辈子有些许不同。
  前世此时,盛敬侑这位“贵人”只见了霍奉卿和陈琇,与她相见则该在下个月月底的“送秋宴”上。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云知意傲然负手立在堂中,默不作声以目光直视盛敬侑,陪侍在侧的两名州牧府高阶员吏惊得额角冒汗。
  频频以眼神示意无果,其中一人赶紧低声提醒:“这是新上任的州牧大人,还不快行跪礼。”
  云知意平日在邺城几乎可以横着走,以无官无爵的学子身份得特殊礼遇,不必向大多数原州本地官员行跪叩大礼。
  但盛敬侑不一样。他既有“陶丘县主”这个祖荫封爵在身,也是新上任的原州牧。
  “敬侑师弟,我敢跪,你敢受吗?”云知意平静道。
  可怜这盛敬侑比云知意年长整五岁,剑术却师从她的亲叔叔云孟冲,正式拜师还比她晚两年——
  云知意打能站直起就跟着自家亲叔叔习剑,大多数拜在云孟冲门下的人都是她师弟师妹。
  所谓“后进山门为师弟”,不以年岁长幼来论,这是天下共识的规矩。
  “今日并非正式场合,确实没有师弟受师姐跪拜的道理。”
  盛敬侑对两名员吏说完,笑着站起来,对着云知意浅浅作揖:“多年不见,小师姐身量与气势同长。敬侑这厢有礼了。”
  ——
  回到官驿时,大多数考生已吃过午饭去小憩养神了。
  云知意单手按着胃部,心事重重进了饭堂。
  里头只剩零星三五桌还坐着人,她没留意都是谁,径自去找小吏取了份餐食,在靠墙角落的空桌边坐下。
  与盛敬侑的简短谈话令她不太愉快,本就混乱的心情更加烦躁。
  她举筷子盯了餐食半晌,又长叹着将筷子放下。
  就在此时,对面座位上突然多了个人。抬眼看去,竟是冷漠脸的霍奉卿。
  “有事?”
  这么大眼瞪小眼过于尴尬,云知意问完便重新拿起筷子,试图以吃饭的动作让场面随和自然。
  霍奉卿却偏要问得突兀:“盛敬侑没留你吃饭?”
  云知意懒得问他如何得知盛敬侑见了自己,咽下口中食物后,言简意赅答:“留了,我没答应。”
  “为什么?”霍奉卿又问。
  云知意低头垂眸:“看着他的脸,没食欲。”
  语毕,夹了一筷清炒菜蔬进口中,头也不抬地重重嚼着。
  直到她吃完这口菜,霍奉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什么都没问。
  云知意有点沉不住气,举目一看,却满头雾水。“霍奉卿,你莫名其妙又在脸红什么?”
  霍奉卿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旁边的墙,只留大半个泛红却绷紧的侧脸给她。
  “要你管?接着吃你的饭去。”
 
 
第六章 
  就算上辈子与霍奉卿到了势同水火之际,云知意心中都承认“他长得很好看”这件事。
  望着莫名其妙凑上来脸红给她看的古怪少年,云知意忍不住轻笑。
  难怪史书上说,诸侯混战时代,国与国之间为缓和关系,会以“赠送美人”传达修好的意图。

  赏心悦目的皮囊当真能使人忘忧解愁,古人诚不欺我。
  她若有所悟地笑道:“有事想问我?”
  霍奉卿睨她一眼。“等你吃完,出去说。”
  为免他久等,云知意仓促结束午饭,起身轻道:“我不够时间午歇了,这就往试院去。一起走吧?边走边说。”
  “嗯。”霍奉卿看了一眼剩下大半的餐食,薄唇微抿,跟上她的脚步。
  此时许多考生还在官驿内将醒未醒,从官驿通往试院的街巷有些冷清。
  云知意步履缓慢,嗓音沉柔:“想知道什么?”
  霍奉卿以眼角余光瞥她:“上午的书法,你考砸了?”
  这问题让云知意措手不及,她原以为这人是想知道盛敬侑和她谈话的内容。
  稍稍懵了一下她才想起,面前的霍奉卿并不是后来那个城府莫测的“霍大人”。
  此时他还有几分少年特有的好胜意气,比起盛敬侑空口承诺的“将来前程”,显然是眼下考绩排名的高低更值得他重视。
  回过神来,云知意自嘲地笑笑:“书法我怎会考砸?又不是算学。”
  霍奉卿微微蹙眉:“那你交卷出来时为何冷脸瞪我?饭也没吃几口。”
  “原来那时你以为我迁怒瞪你,所以才板着冷脸还击?”云知意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咳,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时她被书法考试的题面勾起许多回忆,交卷后下楼又与霍奉卿意外相逢,心中百味杂陈,确实板着脸。可哪是在瞪他?
  “我那不叫‘还击’,只是‘惯例自卫’。你哪次不是一考砸就找茬迁怒我?”霍奉卿冷淡乜她,语气却柔和许多。
  云知意轻挠下颌:“我没那么蠢坏吧?考砸了就迁怒你,我图什么?”
  “我也一直想问你图什么。”
  霍奉卿轻声嗤笑,有理有据地展开陈述:“三年前的仲夏,你政论答跑题,隔天就拿苦瓜糖球来骗我吃。”
  “啊?”云知意有些懵,一时难以确定自己是否真做过这么无聊的事。
  霍奉卿继续补充:“前年开春小考,你算学有两题没来得及作答,交卷后就找我吵架。”
  云知意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这么,混蛋?”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又赖我,”他一本正经接着道,“还有今年初,小考放榜,你我并列总榜第二,你……”
  “停!你什么记性?翻起旧账来还巨细靡遗了。”云知意以指尖抵住额心花钿,尴尬到头皮发麻。
  搜肠刮肚想了片刻,她终于有了一点点关于“苦瓜糖球”的模糊记忆。
  “我想起来了!苦瓜糖球的事,似乎是因为那段时间你眼睛泛红,我以为你上火。”
  霍奉卿半信半疑,眉梢略抬:“哦,真是承蒙你的关怀了。改日你自己试试那东西有多难吃。”
  云知意好笑嘀咕:“既觉得我没安好心,你不吃不就行了?又没人强行塞你嘴里。”
  “要你管?”霍奉卿白了她一眼,轻咳两声,“输人不输阵,懂不懂?”
  “奇怪的少年斗志。”云知意抬头远目,笑望晴空。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今日的天空格外干净。
  午后秋阳洒在静谧无人的街巷中,巷子两边墙头上探出许多明艳的拒霜芙蓉。
  青石板上,少年和少女的身影被阳光拉得细细长长,随着身移影动而若即若离。
  霍奉卿望着地上的影子,唇角偷偷扬起,又很快抿唇压了下去。
  接连两日,云知意的言行都很反常,他猜,她是憋着劲想在盛敬侑手上那两个名额里压他一头。
  呵,想得倒挺美。
  ——
  虽有好几次小意外,但为期三日的预审考总体还是平静度过。
  放榜要等到下月月底的“送秋宴”。在此之前,外地来的考生仍居官驿,邺城本地的考生则可各自归家。
  最后一门考完后,云知意便与顾子璇结伴而行。
  “方才没瞧见你家中婢女到官驿呢?你房中那些东西不收回去?”顾子璇怀里抱着一包果脯,边走边和云知意分享。
  云知意拿了一颗,漫不经心地咬了小口,笑笑:“我就是回去看看形势。闹不好,过几天还得再借住到官驿来。”
  顾子璇大惊,左右四顾,压着嗓子道:“你做什么了?听着怎么像要被家里扫地出门?”
  “协助州丞府查黑市赌档的事,”云知意凑到她耳边,也低声道,“我家里大概会激烈反对。”
  顾子璇默了片刻,了然点头:“你爹是州牧府的官,你却去掺和州丞府的事,父女俩是得拧起来。”
  云知意的父亲任原州牧辖下“治中从事”一职,是州牧府高等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说来算个不小的官。
  可惜原州牧这位置似乎风水有问题,通常三五年就换个人,闹得原州百姓只知诸事有“州丞大人”做主,都快忘了“州牧”才是原州真正的最高主官,也连带州牧府官员全成了摆设。
  如此,州牧府与州丞府的关系自然微妙。
  虽说眼下云知意还只是学子,但她接下州丞府临时派的差事,多少会让人觉得她心中偏向州丞府,闹不好将来要和自家父亲成政敌。这种情形,与家里是得有一争。
  “庆幸你爹是文官,最多也就训你个满头包,”顾子璇同情地拍拍她的肩,笑道,“这要换了我爹,能打断我的腿。”
  云知意以舌尖轻舐下唇,笑而不语。
  若这事与上辈子没差错的话,她爹是不会打断她的腿,但她娘,或许会有此意。
  ——
  云知意有个小两岁的亲弟弟言知时,还有个小五岁的亲妹妹言知白。
  弟弟妹妹都随父姓,云知意是唯一从母姓的。
  在云知意出生三个月时,她母亲随夫婿言珝来原州赴任,就将她留在京中云府。
  她在祖母膝下长到七岁才被送来原州,于是就成了家中三个孩子里最受母亲冷淡的。
  并不曾苛待她,也没至于不闻不问,就是不会像对弟弟妹妹那样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而已。
  上辈子云知意为此对母亲耿耿于怀,这辈子却多少能理解些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她觉得,有些事想必不会因为重来一次就彻底大改。
  果不其然,云知意的母亲听闻她接了州丞府临时派差,反应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不管你找什么借口,这差事必须推掉。”
  母亲的嗓音隔着雕花门扉传出,虽一如既往的温雅,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
  云知意跪在门口,双手交叠于地,额角触在手背上,保持着行归家礼的恭敬姿势。
  “请母亲见谅。此事,我不推。”
  紧闭的门扉被猛地从里拉开,力道之大,竟扇起一阵凉风。
  母亲云昉站在她面前,衣饰俭朴素雅,怀中抱个小手炉。
  云昉身骨柔弱,比寻常人畏寒,每年才入秋便需抱着手炉度日。
  若无必要,她通常都关在门窗紧闭的房中,直到开春复暖才会出门走动。
  见女儿还跪姿恭敬,云昉有些惊诧,嗓音放柔:“起来说话。”
  云昉是外嫁女,婚后便成了“言家妇”。
  可云知意却记在云氏家谱上,若两人不是亲生母女而是寻常陌生人,云昉是万万受不起这一拜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很少对母亲行此大礼,如今重活一世,总想将上辈子没做好的事全都补齐。
  “是。”她缓缓站起,腰身笔挺。
  云昉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知意,平日你爹纵你护你,遇事时你就不记得替他多想想?你接下州丞府的差事,让他在州牧府同僚中如何自处?”
  “母亲不必太过忧心。爹虽温和斯文,却有他立身处事的智慧,”云知意耐心回应,“而且,我有法子,不会给爹惹……”
  “他是有能力应付,但若你不接这差,他就不必多余费这番神!”
  云昉急怒轻咳两声后,忍气又道:“你学业尚未完结,急着趟这浑水做什么啊?你别忘了,这里是原州,不是京城。”
  云氏再是家声煊赫,终究也在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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