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薛如怀这种与同窗相比中等偏下者,若放到普通学馆、书院,那也是出类拔萃的。
因此故,邺城庠学是原州各府各司增补年轻官员的主要来源。
原州各界对这里的学子寄予厚望,他们所受的约束自比外间寻常学子严苛许多。
薛如怀身为庠学学子,涉入黑市赌档,还不止是单纯地“偶尔前去玩乐”。这事若被查实,除问罪下狱外,按律还会受到“五年之内不得参与官考”的重处。
最可怕的是,有了这个污点,即便他在五年之后走运通过官考,也再难得到重用。如无奇遇,最多就在偏远乡镇做个小吏到终老。
“你这事,我不评判对错,也不会追根究底问什么。你既冒着前程尽毁的风险涉足其间,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虽我俩过往有积怨,但都是年少轻狂的幼稚意气而已,出了庠学山门根本不算事。明年就是州府‘选士正考’了,我无心断你前途。”
云知意心有不忍,尽量将话说得坦率真诚。
“在此次考试结束后,你必须尽快将自己在那里的痕迹抹干净。实不相瞒,州丞府已暗中部署,很快就要着手彻查庠学学子涉足黑市赌坊之事了。”
她的语气神情都十分笃定,薛如怀听得心惊胆战,肩背垮了下去。
安静多时的顾子璇惴惴拭汗,小心发问:“州丞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这能问吗?”
“我正好是协助官差做饵的人选,”云知意似笑非笑地斜睨顾子璇,“此事如今就你俩知道,别说出去。”
薛如怀总算定下心神,抬起眼帘,目光紧紧攫着她的面庞,哑声问:“为什么保我?”
——
上辈子的云知意,从求学到入仕,人缘一直不好。
普通人就算木讷少圆滑、不擅人情世故,也很难做到像她那样树敌无数的程度。
究其根源,一是她拒绝抱团,二就是她事无巨细都要争出个是非黑白,对错之间不容含混模糊。
当初云知意没保薛如怀。因为在她的观念里,一个人既明知是错事还去做,结局不堪也算咎由自取。
但如今她已懂得,天地之间,前有光明处,后必有阴影。
不是所有事都能以“对错”简单二分,有些错必须被容忍,否则牵连出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
“有些事我没法解释。我只能说,我真正要保的不是你,而是顾子璇。”云知意坦诚道。
“她早知你是南渠街黑市赌档的小庄家之一。包庇罪,不是吗?我朋友不多,她勉强算一个,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你连累。”
上一世云知意暗中受命,做饵协助州丞府官差,一举扫清了邺城内所有黑市赌档。
这个案子抓到不少涉赌学子,并不止薛如怀一人,但下场最惨的就是他。
因为别的学子只是贪玩,而薛如怀则是直接参与了坐庄。
之后他入狱六个月,罚金高达五十两,且被判五年内禁止参加官考,前途尽毁。
与此同时,有人匿名投书州丞府,言明顾子璇早知薛如怀之事却未上报,应以包庇罪论处。
州丞府官员循线查实后,顾子璇被判处杖责十,还稍稍牵连了她父亲。
虽未因此影响官考,但顾子璇从那以后就颇受家中冷遇,在官场也备受打压排挤,只能在槐陵县做管理城防治安的低阶武尉。
而槐陵县,是上辈子顾子璇与云知意共同的人生终点,两人前后脚的死期只不过相差半年。
顾子璇算是云知意求学生涯里唯一亲近的朋友,最后她俩也先后为了同一件事而死。
所以,这次云知意无论如何都要保薛如怀。
理由或许不够高风亮节,但保住薛如怀就能保住顾子璇。而保住顾子璇,也就保住了自己。
——
邺城庠学没有真正的蠢货。
虽云知意不能暴露自己死而重生的事,但她已将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薛如怀与顾子璇稍作沉思,便定下心来,各自都很清楚该何去何从。
薛如怀咬着蟹腿自嘲勾唇,故作狼心狗肺状:“云知意,你不怕我反咬一口,回头就去州丞府告你泄密?”
虽大家在学业上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但谁都不是糊涂蛋,有些事根本不必说穿就能心照不宣。
云知意既敢将这把柄递给薛如怀,就是在释放善意;而薛如怀将其中隐患挑明,意思就是懂了她这份人情,绝不会出卖她。
云知意没理他这明知故问,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顾子璇:“这位姐妹,你踹错人了。”
顾子璇尴尬地憋红脸,蹲下替云知意拍拍小腿处的半枚鞋印。
无意间小小闹这么一出阴差阳错,气氛陡然轻松许多。三人都忍不住将头扭向一边,抿唇闷笑。
霍奉卿端着小碟子再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云知意余光瞥见他他疑惑愣在屏风前的身影,不自知地皱起了眉。
旋即,薛如怀也发现了霍奉卿存在。
关于薛如怀这事,霍奉卿完全不知情,云知意不想将他牵连进来。
而以薛如怀对霍奉卿的崇敬追捧,当然也不愿被他知道自己在外头那些行为不端的破事。
各怀心事的云知意与薛如怀异口同声道——
“你怎么又来了?”
“又?”霍奉卿冷冷嗤鼻,缓步近前,“这个字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二位惊人的默契,以及同样的嫌弃。”
“拿去。有借有还。”
他将满满一碟去了壳的蟹肉放在云知意面前,冷漠脸:“吃饭就好好吃饭,别嘻嘻哈哈。”
语毕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薛如怀疑惑嘀咕:“他开始不是叮嘱‘别欺负人’么?怎么看到咱们嘻嘻哈哈,他还是不高兴呢?”
云知意默然望着面前这碟蟹肉,
“大家都说,云知意与霍奉卿是一见面就掐到昏天黑地的死敌,”顾子璇兴奋地以两手捧住脸,似乎发现了某个惊天大秘密,“莫非,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云知意缓缓抬头:“是有所误会。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次,换成顾子璇与薛如怀异口同声了。
“我与霍奉卿相识十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帮我剥蟹壳。”
云知意心情复杂地歪头看着薛如怀:“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猜他就是为了多个借口进来,看看我有没有背着人欺负你。”
薛如怀大感震惊,与顾子璇面面相觑。
云知意使劲夹了一筷子蟹肉塞进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个狗竹马,不要也罢。对谁都比对她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四章
顾子璇生性热情开朗,为人又急公好义,在同窗们中间极得人缘。
以往她见大家都对云知意敬而远之,心中常有不忍,便时不时在云知意落单时主动上前搭个伴,闲话笑闹几句,或共桌吃顿饭。
云知意虽无格外热烈的响应,却也不拒绝她亲近,显然是领情的。
但,两人的交情在今夜之前也就仅止于此。
方才席间听了云知意与薛如怀的谈话,顾子璇才知自己在云知意心中的分量竟那么重。
受宠若惊之余,她对云知意的态度霎时亲昵许多。
饭后,两人在廊下信步消食,顾子璇满心雀跃与疑问交织,数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毕竟雨还没停,消食散步的考生们大都挤在廊下,在这里说话并不方便。
云知意看她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便忍笑询问:“我要回房了,你还跟不跟?”
“跟!”顾子璇立刻会意,眉开眼笑。
官驿为云知意安排了单独住处,与其余考生半点挨不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身为考生却能独拥一院,这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考官呢。”顾子璇艳羡地打量四下,跟着云知意走进主屋寝房。
已是戌时近尾,夜雨中的天幕墨黑,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云知意摸黑入内,径自来到窗下茶几旁抬手一掀,立刻有红光盈屋。
顾子璇目瞪口呆看着茶几上的烛台:“你们云氏未免也太、太……”
她一时词穷,实在不知该做何评论。
烛台上放的并非蜡烛,而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齐珠。
火齐珠这玩意儿稀罕,置于暗处则愈明,如终夜不绝的薪火,向来被王公贵族、世家贵胄追捧珍藏,历代文人雅士也盛赞其为“赤子之心”。
“这么大一颗,落在谁家不得宝匣密藏、传家镇宅?也就你云大小姐奢靡,竟拿宝物当蜡烛使,厉害啊。”
顾子璇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
顾家在原州绝非小门小户,顾子璇并不是个没见识的。
但她敢说,哪怕就是换成她爹在这儿,亲眼见有人将这么罕见的硕大火齐珠当蜡烛使,照样也得像她这么一惊一乍。
云知意落座,摇头笑叹:“我奢靡?你算算自己一年耗费多少钱银在蜡烛上?我靠这颗火齐珠夜读多年,论起来可比你节俭。”
“奇怪,明知你在胡扯,怎么细想想竟很有道理?”顾子璇挠头笑着,也在旁坐下,“莫怪同窗们都觉你高不可攀,你这活得也太金贵了。”
——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想起当初霍奉卿说这话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云知意好笑地撇了撇嘴。
她再食金饮玉,吃的也是云氏府库,又不动他霍家一粒米。呿。
——
听见顾子璇干咳两声,云知意按下心中那份久违的意难平,以手背碰碰桌上的青瓷茶壶。
“茶有些凉了。将就着润润喉?”
“好。”
顾子璇敛了嬉笑之色,提壶斟茶,语气认真起来。
“我知道薛如怀与黑市赌档有牵连这事,州丞府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云知意摇头:“我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是有人匿名投书密告。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薛如怀涉事的?”
顾子璇也不瞒她:“我爹麾下有个下属校官,背地里染上赌瘾,数年内在那间赌档内输得个家徒四壁。他夫人劝不住,年前又有了孩子,便不愿他再这么下去。于是那夫人辗转求到我娘面前,希望借我爹的面子稍作弹压,规劝他回头……”
顾子璇的爹是原州都尉府总兵,下属出了这种事,不知则罢,既知道了当然要管。
可黑市赌档是州丞府治权下的积弊。
邺城没几人不认得顾总兵,若他亲自去“自扫门前雪”,在外间看来也会是“军方管民事”,州丞府可就下不来台了。
权衡再三,顾总兵派出两名亲随,着常服前去堵自家那位校官。
“……若此事闹开,州丞府必定以为军方有意给他们难堪。所以我爹让我跟去露个脸,以免那人情急之下当众耍横,无端旁生枝节。毕竟他认得我,见我到场就知是我爹的意思,多少能安分点跟着走。”
顾子璇抿茶润喉,又长长一叹。
“于是就遇见了正在那里坐庄的薛如怀。当时我俩谁都没吭声,假装不认识。回去后我想了又想,大家毕竟多年同窗,于情于理总该劝他一句悬崖勒马。我就悄悄写了张字条,次日上课时给了他。之后我没再过问此事,也没与旁人提过。”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下颌,若有所思:“你写的那张字条,最后去了哪里?”
“下课后他就撕碎扔进废纸篓了,”顾子璇瞠目,“总不至于有谁跑去翻废纸篓吧?!”
“那不然呢?难道薛如怀自己密告自己?”云知意忍了个呵欠。
虽很多事还是没推敲通透,但听了顾子璇所说的来龙去脉,她多少有点头绪了。
事情只要有头绪就好办,抽丝剥茧慢慢来,急不得。
顾子璇越想越气,最后怒而拍桌:“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卑鄙?别被我揪出来,不然我拧断他爪子!”
“早上才考过法令呢,转头就想着动私刑?”云知意笑着安抚道,“好了,只是揣测,或许又不是那字条惹的祸呢?消消气,赶紧回去洗漱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考试。”
顾子璇闷闷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深深吐纳几次才按捺住心中怒火。她对云知意扯出笑脸:“明日还是你家的马车来接你去试院吗?”
“我下午已经吩咐过,之后马车都不来了,”云知意想了想,道,“若你不嫌烦,到时我与你结伴走路去?”
“好!那明早我来唤你起床。”顾子璇转怒为喜,乐呵呵与她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