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过。那些期望通过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赐重金’的信众,若知晓是我救了那些孩子,会因一条财路被断而对我恨之入骨;邺城这头藏身在后的老狐狸们被我损害了利益,将来也必不会与我为善。”
云知意忍了半句没说的是:若此事背后的秘密利益足够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对她起杀心。
霍奉卿回视着她,神情复杂:“既道理都很清楚,你为何还要管?眼下局势,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却无法一举将背后之人连根拔起……”
“霍奉卿,你听我说,”云知意打断他,认真道,“等到几年后你们完成布局,足以将背后所有人一锅端掉时,今年被送进去的两百个孩子,说不定已经白骨垒成山了。”
谋篇布局必有所牺牲,这个道理谁都会说得斩钉截铁。可若自己就在被牺牲之列,天下便没几个人敢拍着胸脯大声认这个理。
两百个活生生的孩子,这种牺牲太过残酷。
他们的父母已经放弃了他们,若再无人肯援手庇护,他们大概就要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什么好事都还没遇上就尘归尘土归土了。
霍奉卿心里明白,云知意说的没错。大局重要,那两百个孩子的分量却也不轻。
若当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载后才去救,谁敢保证那时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事发突然,这个节骨眼上,霍奉卿实在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应急之法,只能先问云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这事云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强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树敌,为了尽量减少对你们布局的影响,我不会借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后,我便设法从别处调来一批可靠人手,同样扮做山匪,潜入槐陵北山搜寻。一旦找到神棍们的窝点,就伺机将他们的钱财与那些孩子一并抢走,直接将事情做成匪帮冲突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计谋无双的法子,但在眼下这救人于水火之际,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动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从外地调来人手同样扮做山匪,将槐陵的水搅浑些来办。
如此一来,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报官,邺城这头的官场老狐狸们即便心中有所揣测,也不敢撕下脸面,光明正大去查。
虽在一定程度上会打草惊蛇,但只要云知意找来的人足够谨慎可靠,不留下关于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众的恨意就不至于直接对准她。
而藏在幕后的对手也未必能立刻断定“打草人”是谁,若拿不到实际把柄,他们就只能将此事当匪帮冲突,吞下这哑巴亏。
“霍奉卿,你既长远谋局,往后定会遇到无数突然打乱你通盘计划的人和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说服每个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让你知道了我会怎么做,至于后续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该去费心周全的。”
云知意从前为官做事的准则更倾向于具体实务:看到了问题,能解决一桩是一桩;见到有人陷入危难,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会因此得罪什么人,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她是从未忌惮过的。想都不会去想,兵来将挡则罢。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对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执强出头,这已是在尽量配合霍奉卿与盛敬侑的大局。
至于救了孩子们后,山中那些人是否会因此改变行事地点和方式、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关联何等利益和人物,该如何去跟进追踪和把控局面,这是谋局者该担当的本分。
而云知意从来不是“谋局者”。
见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动,云知意舒心许多,语气愈发从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谋局者本就该在事前预判到无数种可能的变数,相机而动、因势利导,对不对?这次我与你下的是一盘明棋,若你和盛敬侑连我这样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个满盘皆输,那你们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们真能肃清原州官场积弊?对不对?”
霍奉卿稍加思索后,无奈轻哂:“对,是这个道理。”
“那么,就这样了?”成功说服了他后,云知意如释重负,勾唇笑弯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紧,“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务必保护好自己,要让整件事完全不会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随时将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吗?”
同在一盘棋上,既是对手又是队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限度策应并保护她。
“好。”云知意被他眼底的担忧与呵护惹得心念大动,一个没忍住,倏地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盖了“印鉴”。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开时,霍奉卿悍然出手,毫无预警地按住她的后脑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许久的淡樱色柔软。
意外的是,云知意并未挣扎,也不退却,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辗转反侧,相濡以沫,霍奉卿终于尝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烫的薄唇贴在她唇畔,灼灼呼吸与她起伏不定的绵甜气息交缠至深。
红脸照着红脸,明眸映着明眸。他们就这么静默对望,各自平复紊乱呼吸。
其实他俩都清楚,云知意所提的法子虽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担几分被暴露的危险。
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绝对万无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么都不做的人,才绝对不会出错。
“傻姑娘,你眼下并非官身,那群孩子也与你无亲无故。即便顺利事成,也不能轻易让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冒险一搏,值得吗?”
云知意红着脸望着他笑,眸中氤氲迷蒙:“唔,眼下我只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至于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为什么要做官?这个问题,去年送秋宴时游戏抽签,她的答案没有让雍侯世子满意,也没有让自己满意。
如今霍奉卿又将问题再拓展叠加,她就愈发说不清。
她上辈子吃过是吃过大亏的。
怀着满腔赤忱去做问心无愧之事,并没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没有得到太多尊重。
许多人在背后笑她虚伪、嘲她假义、鄙她无谋,她都知道。
到最后,就因为一步踏错,她曾经全心全意所为之人还回报了她最大恶意。
值得吗?图什么?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试科目是“文采”这一门。
最后一题的题面,是以《少年行》为题,任写一篇诗词或赋。
云知意反复看着那题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渐次豁然。重生以来时常困扰着她的几个问题,终于有了明确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来就尊贵富足,不必汲汲营营,锦绣前程就唾手可得。那为什么还要寒窗十余年来考官?
为什么吃过一次大亏,连命都丢了,有幸重来却依旧死性不改,还是丢不开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吗?图什么?
她想,就算这辈子选择了随钦使历练,让自己变得更好之后再正式踏进仕途,或许还是避免不了上辈子那样的遭遇,依然会有人在背后嘲讽、讥笑、质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学会多少曾经不懂或不屑的圆融手段,她骨子里的有些东西都不会变。
没有同道不要紧,要遭受无数背后讥讽与质疑,也不要紧。
云知意之所以是云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这一次,她会学着保护自己,却还是不会放弃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荡,俯仰无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着提笔蘸墨,以开蒙半师、帝师成汝那铁画银钩般的笔法,力透纸背地写下了自己最后一题的答案——
少年行
少时不羁性恣狂,烈马荒原逐黄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驰骋秋风踏云上。
也曾高岗振袖,又临清流濯足。顾盼尊荣,执盏临风。
无朋簪花独醉酒,孤影纵歌唱月明。膏粱锦绣,浮生繁华,尽我少年享。
仗剑为平不义,挥毫以护苍生。遇国有驱使,纵舍身不问生死;闻路有哭号,虽九死无悔前志。
愿涤腥风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无哀兮国勿殇,天不老,地无疆,青山知我,不负少年行。
第三十九章
三月廿九下午考的是史学,这是最后一门。
交卷后出了试院,今年原州官考就算尘埃落定,只需静候四月十三“立夏揭榜”。
有些人一出试院大门就开始抹眼泪,甚至抱住等候在门外的家人、亲友痛哭失声;有些人如释重负,与同窗友人勾肩搭背地嬉笑,一扫紧绷与沉重。
云知意急着赶回去跟进关于槐陵的事,没工夫发泄情绪,匆匆穿过或哭或笑的人群往外“下马落轿石”走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就见薛如怀与陈琇正不知为了何事在道旁僵持。
陈琇面上神情倔强又紧绷,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浑身隐隐打颤,眼里泛着点点泪光:“一定是你错了,你史学向来不好的。”
薛如怀单手叉腰,没好气地笑道:“你哭什么啊?不是你自己来问我最后一题如何作答的吗?我只是说了我的答案。至于你对还是我对,回去翻翻书不就知道了?再不济,揭榜那日也就见分晓了啊!”
“你、你不懂……”此时陈琇眼眶里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声音哽咽不稳。
薛如怀手足无措地眼神乱飞,不经意扭头瞥见云知意,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挥手,扬声唤道:“云知意,你你你快来一下!”
从前的云知意绝不会管同窗之间的闲事,大家也不大敢随意叨扰她。可近来她与薛如怀交情已不同以往,算得是朋友了,薛如怀待她的态度就亲近随意许多。
云知意惦记槐陵之事,忙着回家听消息。
可薛如怀这么一喊,又见陈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便强行按捺下心中焦急,举步过去稍作关切。“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知意,你史学最好,我记得《缙公子奏》你是能通背全文的,”薛如怀道,“你来评评理,这奏报中,缙王李恪昭对他父亲的称谓究竟是‘公父’还是‘父王’?”
今次史学考题与云知意上辈子的记忆有出入,最后一题是“默写《缙公子奏》后半段,并试举其间暗含了后来缙王李恪昭时期的哪些新政”。
《缙公子奏》是缙王李恪昭结束质子生涯归缙后,为与两个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就当时的局面写下这封奏报呈交老缙王。
后世史家一直认定,这封奏报是李恪昭成为“储君候选之一”的重要转折点,其中有许多想法就是后来李恪昭全面推行新政的思想雏形。
这次的史学最后一题对寒门学子不太友好。
因为《缙公子奏》的全文并不常见于寻常书册,庠学统一的史学课本里也只有后半段。他们即便默写对了,也未必能列全其中暗含的新政雏形。
陈琇如此焦虑,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奏报中暗含的新政她已注定列不全,若默写再出错,这题就算是答废了大半。
面对薛如怀忐忑的眼神,再看看陈琇惊疑不定的泪目,云知意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是‘公父’。”
“我就说我是对的吧?”薛如怀舒了口长气,“备考时奉卿特地提醒过我好几次,我不会记错的。”
“怎么会、怎么会是‘公父’呢?缙王李恪昭的父亲,那不还是缙王吗?你们合伙吓我的,对不对?”陈琇眼中的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云知意与陈琇哪辈子都无私交,但相互敬而远之,从不曾正面冲突交恶,也没亲近到会恶作剧吓唬人。
云知意史学出众,这谁都知道。陈琇其实并非信不过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这题真答废了”这个事实而已。
“我吓唬你做什么?”云知意耐着性子细细解释,“在缙王李恪昭扫定天下前,天子分封诸侯的等级是‘王、公、伯、候’四等。缙国国君的世袭封爵其实一直是‘公’,只不过后来天子式微,缙国国力又跃进五大诸侯之列,所以外间才尊称李恪昭的父亲为缙王。这个‘王’未经天子封王典仪认可,只是口头尊敬,当时的正式官文上还是严格按照规制称其‘缙公’,他的孩子们上呈奏报时,自也要按规矩称‘公父’。”
她是好心解释,却将陈琇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希望都给彻底扑灭。陈琇的性情本就有些怯柔敏感,这次又是关乎一生前程的“取士正考”,闻听此言后,当场就哭到蹲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