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风沙吹不进京畿的物华,朝中的波澜被阻隔在集贤殿的朱漆门扉之内。通明湖上的莲叶亭亭地长开了,菡萏从苍绿之下隐隐绰绰地露出影子来。
湖边小径上迎面相遇、彼此见礼的宫女们神色不一。
阿讷穿过蜿蜒的水廊,在水榭流香满室的铜炉边找到自家娘娘的时候,容晚初正蜷着腿倚在榻上,望着清波浩渺的湖面发呆。
二层的小楼以木结构,阿讷站在当地下,清楚地听见楼上有人高声唱着“当年粉黛,何处笙箫?……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有人在一旁击掌的清脆声响,笑盈盈地说着:“您唱的真好!”
阿讷低下了头。
容晚初侧过头来看她,问道:“怎么了?”
楼上的歌声幽幽咽咽的,已经唱到了“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满腔的悲音。
阿讷只能当做没有听到似的,道:“出来也有这一会子了,娘娘不……回去么?”
容晚初知道她的意思,就微微点了点头。
阿讷蹲下/身去替她穿鞋,拂开轻柔如雾的裙纱,又搭着容晚初的手臂往楼梯上去。
宫人垂着手,人语寂寂地守在梯边。
主仆低柔有节奏的跫音在木质楼梯上响起来的时候,楼上敞厅里披着大红色裙裳,拈着柄玉如意高歌的妇人猛地回过头来。
容晚初站在梯口,屈膝行了个礼,道:“太后娘娘。”
语气十分的平和。
郑太后却吊起了眼,大声道:“谁使你进来的?!”
被她握着手坐在旁边,身量纤细、形貌娇柔的女郎却微微打了个颤,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妾身该回家去了。”
郑太后对上她的视线,神色微微一缓,哼道:“罢了,你这个姐姐也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她携着女郎的手站起身来,十分倨傲地踱着步从容晚初面前走过去,径自下了楼。
女郎被她拉扯着,一只手提着裙摆,踉踉跄跄地跟着走过去,回过头来求助地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目光微敛,道:“还不照顾好了太后娘娘。”
阿讷知机地跟上去,搀住了郑太后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女郎挤开了。
宫人纷纷地围拢过来,服侍着三人先后出了门。
水廊接岸的入口停了三架车辇,众人走上岸的时候,一架车帘帷掀动,红衣的少女跳了下来,扶住了郑太后的另一只手。
她没有同容晚初说话,容晚初也不以为意,吩咐一边的素娥:“务必亲自送了太后娘娘和馥宁郡主回宫。”
素娥屈膝应“是”。
容晚初没有多说,回身上了凤池宫的车舆。
三架辇车南北分驰,阿讷坐在容晚初的对面,目光恰好落在后头从行的那一架车上。
她低声道:“娘娘,太后娘娘的情形愈发地不好了,如今竟把戚夫人都看成了您的妹妹……这两个、两个、都不大清楚的人日日地凑到一处,恐怕……”
容晚初没有说话,阿讷看着她的神色,也不敢说下去,就静静地闭上了嘴巴。
容晚初却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微微叹了口气。
她道:“十二殿下还没有出七,倘若这样子能教她老人家快活些,横竖也不算得什么大事。”
正如当日杨院正曾预言过的一样,郑太后对殷长睿无尽的关爱,最后成了那个小小婴孩的催命之章。
他甚至都没有活到杨院正预期的半年,就在六月初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容晚初在听到宁寿宫报丧的云板的时候,甚至有一瞬间错以为是太后薨逝。
郑太后对殷长睿的爱护和关怀有目共睹,时至今日/她也不能设想那一天早上,睡在殷长睿身边的郑太后,醒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阿讷抿起了唇。
容晚初会对郑太后生出悲悯,她却并不然。
她低低地道:“娘娘,清醒的人怎么同糊涂的人讲道理呢?”
她看着容晚初,十分恳切地道:“何况戚夫人毕竟是您的继母,是老爷的身边人,奴婢担心她说出什么错话来,牵连了您。”
容晚初温声道:“你的顾忌我知道了。”
阿讷见她听进去了,就温顺地低下了头,替她漉了提前预备好的凉汤。
车驾停在了凤池宫的前庭,就有七、八个龙禁卫和宫人一起等在那里,听着容晚初吩咐:“送了夫人回府去。”
戚夫人的完整记忆只持续了两、三天。
她向容晚初请求打掉腹中的胎儿,却在流/产之后的第二天再度陷入了混乱和畏怯之中。
那个清醒的、温和也不失聪慧的女郎,就好像昙花一现,随着那个胎儿在她生命中的旋来旋走,重新归于一片混沌。
容晚初遵照她原本的意思,替她准备了一座低调的宅院,单独将她安置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桃花扇》
第105章 麒麟儿(3)
容晚初站在廊下,注视着那架帘帷低垂的马车。
按照戚夫人的回忆, 除了第一次是她自己求死撞伤, 后面的若干次被迫的“失忆”里, 都是先被人击伤了头部,才出现记忆错乱、剥离的情况。
“第一次的时候,妾身不能接受怀了这样的孽胎。第二次得知有孕的时候, 妾身就曾隐隐地记起第一次的经历。那个时候妾身无从隐瞒自己的情绪, 容毓明很快就判断出妾身‘恢复了记忆’。”
“而妾身小产之后, 这样的‘恢复’就自动停止了。”
“但‘失忆’之后的事, 妾身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只要妾身怀了孩子, 容毓明就会主动让妾身重新‘轮回’。”
“大概对于容毓明来说,妾身也只是个‘试验品’罢了。”
在喝下那碗滑胎药之前, 女郎曾经对她说:“妾身所知道的一切,都说给了您听。妾身不求您的赏赉, 也……不强求您为妾身报仇。您原本不必趟进这条浑水。”
“而妾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庸人, 无力反抗命运的安排, 也不敢挑战礼法的威权。如果这一次也像那个时候一样,自然地忘掉了过去的一切, 对妾身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善果。”
戚夫人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释然的神情。
而此刻的容晚初, 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架“普通人”的马车车帘悄悄地掀开一个小角。
女郎不曾知道之前发生的一切, 只是发现一向严肃而端慎的原配嫡女、贵妃娘娘,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在她大病新愈之后忽然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开始主动地召见她进宫游嬉。
她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探着自己的软触。
对上容晚初的视线, 就屏着呼吸隔窗行了个礼,被人拥簇着走小路低调地出宫去了。
-
殷长阑回宫的时候,容晚初正听着忍冬与她回话。
殿外的声响嘈杂起来的时候,女暗卫就伏下了身子,将未尽的话语暂时掩住了。
容晚初起身迎了几步,殷长阑已经大步进了门。
他握住了女孩儿替他解外裳的手,顺手包进了自己的掌心,牵着她往屋里来,一面道:“不必折腾了,等一等仍要出去的。”
他这些天明显比从前要忙碌,容晚初这段时日夜里比从前睡得沉些,也在半睡半醒的模糊印象和男人眼下的青黑痕迹里看出他的操劳。
连宫里被褥的换洗都比从前少了好些。
容晚初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等到察觉自己想了些什么的时候,不由得微微地红了脸。
殷长阑捏了捏她的手,忽然倾过身来在她颊边颈侧嗅了嗅。
他呼吸灼热,扑在女孩儿本来就敏感的位置,容晚初心里积着念头,这时候蓦地仰起了颈子。
她含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却被男人先问道:“是不是又吃了冷的?”
阿讷知道她月信将近,这些时日都不敢给她吃冰,不过是拿井水湃的凉汤、果子,容晚初不由得睁大了眼。
殷长阑捏了捏她的手指,道:“一股子果甜味儿。”
容晚初低声道:“知道你戊申年生人,不知道的还只当是庚戌。”
申猴戌狗。
说他鼻子灵得像狗。
殷长阑不由得笑了起来。
连回宫之前在朝中积的怒气都散了许多,他俯下/身来,故意道:“那我们家阿晚可是名副其实。”
容晚初年少殷长阑四岁,生在辛亥年。
殷长阑就感觉到同他扣着的那只小手用力地收紧了,圆润的指甲按在他手背上蜷了蜷。
他嘴角高高地扬了起来,转开了话题问道:“今天你陪着太后出门去了?”
容晚初点了点头。
殷长阑道:“也不必一味地听她自己的意思。”
容晚初抿着唇微微地笑了笑,道:“我也不过是闲着。”
她低声道:“我听忍冬说,甄闵夷在天牢里自尽了……”
角落里的阴影动了动,殷长阑才看了俯身的女暗卫一眼,温声道:“他为求一死,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如今也不过是成全他。”
容晚初却仰头看着他,神色有些忧虑地问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重臣没有经过有司的终审,出具明白的判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狱里,不是一件礼法上好说的事。
殷长阑含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柔和地道:“现在还过得去。”
容晚初已经问道:“是不是柳州有了新的消息?”
第106章 麒麟儿(4)
殷长阑笑了起来。
他温声道:“容景升在柳州大破李宗华部,追击首恶三百余里, 如今深入身毒国境, 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也就是说, 容玄明要回京了!
容晚初静静地垂下了眼。
容玄明是容家的家主,容玄渡纵使行/事乖戾,也不过都在他的控制与纵容之下。
戚氏何辜?
容婴又何辜?
殷长阑感受到她心中的激荡, 将她拥在怀中, 俯下/身来在她眼角落了个吻, 动作温柔又珍重, 微微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她伸出手去, 环住了殷长阑的腰,将脸埋在了男人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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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的军报飞进了帝都, 却并没有传到关山迢递的榆关城里。
大军只在关中暂时驻扎,斥候穿过弓山隘口, 将西番人的情报递回主帅容玄渡的案头。
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袖着手, 站在容玄渡的书案边, 低垂的眼睛微微地阖起,面上神色平静如湖。
容玄渡拢起了手里的纸条。
他声音沉沉的, 不辨喜怒地问道:“你是说, 你在查霍氏女的时候, 发现阿婴也在私查戚家的旧事?”
那中年人躬身道:“是。”
容玄渡眯起了眼。
他面上微微露出些焦躁之色,手指无意识地将掌中的纸条都碾碎了,蜡纸的碎片簌簌地从指缝间洒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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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出于得知了容玄明即将回京的消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先时还有些兴致每天出门去走一走的容晚初忽然倦了下来。
最初察觉有异的是掌持着她贴身琐事的阿讷。
她私下里同阿敏说话:“娘娘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迟了半月有余。”
从杨院正开始为容晚初调养身体,她的体虚之征已经缓解了许多,月信上也常常能对得上日子了。
阿敏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阿讷也正看着她,两个人在彼此的视线里察觉彼此的意思。
阿讷不由得杵了阿敏一把,低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娘娘这些时候吃睡都妥当……我只疑心娘娘……身子重了。”
阿敏就道:“横竖明日太医要过来请平安脉的,不妨我今儿就去叫了人来。”
她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阿讷把茶盘里的凉果子汤撤了,换了盏温温的刺玫红,端着托盘往内室去了。
容晚初正在窗子底下打络子。
过了前些时候刚刚跟着春羽学会了的那几天,稍稍兴头了一阵子之后,阿讷已经又有些时候没有看到容晚初做弄这个了。
她怕打扰了自家娘娘,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容晚初一双手里拈着绳结,脸却稍稍地抬着,目光散漫地落在窗下的花池里,仿佛若有所思似的。
阿讷擎着茶盘,将细瓷盏和攒盒放在了案边。
极轻的声音仿佛惊醒了容晚初,让她忽然转过头来。
阿讷反而被她吓了一跳,抿着唇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