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天光都大亮了。
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场朦朦胧胧的梦,男人就倚着床头坐在她身边,仰头微微地闭着眼。
听到身边细微的响动,垂首看了下来,接住了女孩儿递过来的手腕。
容晚初喃喃地道:“梦见你出门去了。”
殷长阑失笑。
容晚初浅浅地打了个呵欠,就顺着扶上她肩头的力道坐了起来,帘外的侍女鱼贯进门来服侍她更衣洗漱,女孩儿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回过头,又问道:“你夜里是不是出去了?”
殷长阑点了点头,调侃道:“平时睡得像只小猪似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就这样警觉。”
容晚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男人没有说他出门做什么去了,容晚初也没有急着追问。
等到底下服侍的宫人做完了手里的活计,又井然有序地退出了门,屋里只剩下外间听传的两个贴身侍女,容晚初坐在椅子里回过头来看着殷长阑,听他语气平和地道:“戚恺叛逃了。”
容晚初蹙起了眉。
“戚恺暂领五城兵马司,担负京城防务之责,有宵禁中夜巡的职权。他凭着职务之便,昨天夜里叫开了京城的角门,连夜出京去了。”
“城门卫中有人察觉不对,一层层地报上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殷长阑声音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愠意,容晚初不由得道:“他在心急什么?”
一面说着,眉梢微微地蹙了起来,道:“难道这也是容玄渡的安排?”
殷长阑却摇了摇头。
他道:“如今说这个为时尚早,我已经着人发了海捕文书,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各地,无论是容景升还是容毓明,都不会知道得太迟。”
容晚初懂了他的意思,就点了点头,道:“我等等就去见一见戚氏,听听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殷长阑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道:“别太辛苦,听她说什么话,也别自己动气。”
容晚初抿起唇笑了起来,道:“哪里就那么娇气!”
戚氏被安排在凤池宫东侧的一处小巧庭轩。
容晚初被一众宫人前呼后拥着,转过晓寒轩庭前的花木围篱的时候,戚氏也正缩在窗后的帘帷间发呆。
凤池宫的窗子被天子格外地叮嘱过,已经换成了一水的透色琉璃窗,因为时近春夏,天光日盛的缘故,窗前都装上了通天彻地的帘帷,为房中的人遮蔽稍嫌刺眼的日色。
戚氏整个身子都缩在重叠的帘子里,在素梅提出要替她拉起窗帘的时候却又惊叫着拒绝了。
素梅看着那个幔帐之间瑟瑟蜷缩的女郎,总有种奇异的割裂之感。
仿佛这一个戚氏和昨日在容府上房被丫鬟辖制、险些被灌下一碗药汤的戚氏是同一个人,而后来在马车上比她还要镇定的、挣脱了五城兵马司兵痞阻隔的戚氏,除了同样的虚弱苍白以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她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说不出的后悔。
但问着自己倘若重新回到前一天,还会不会自作主张地带着戚氏进宫来,甚至为此违逆了主子米夫人的意思……
素梅有些茫然地想着,大概她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从何而来,只是莫名地觉得,如果真的按照米夫人的安排,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自己亲自下手,让戚夫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容家,或许她们主仆都会在帝宫的怒火下受到难以言喻的牵连。
门口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素梅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迎了出去,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
容晚初微微颔首。
她问道:“夫人今日好些了?”
素梅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口已经有个宫人伶俐地道:“昨儿请太医署的陈太医来看过了,今天早间又请过一回脉,夫人的孕相有些不稳,又受了大惊吓,因此开了安神保胎的方子……”
口齿清晰地回了一大篇话。
容晚初点了点头,道:“不必进来这许多人。”
青女和阿敏对视了一眼,垂首站在了门前。
阿敏一个人抬脚跟着容晚初进了屋。
戚氏在门口人声响起来的时候就瑟缩着拿窗帘围住了全身,这时外面悄悄安静下来,她也从帘帷的缝隙间露出个眼睛,暗暗地四下里看着。
对上容晚初的视线,不由得又是一抖,就要重新扯起帘子来。
容晚初已经先叫了一声“夫人”,语气十分的轻缓。
戚夫人身形微颤,连带着帷幔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容晚初侧身在当窗的榻边上落了座,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戚夫人目光有些怔愣,声如蚊蚋似地道:“……娘娘。”
容晚初点了点头。
她温声道:“夫人既然自己选了进宫来见我,想必也总有些话想同我说。如今我也在这里了,不拘有什么话,夫人只管说出来就是了。”
戚夫人却忽然捂着耳朵,用力地摇起头来。
她脑后的伤口长好了,剃掉的头发却没有长全,虽然勉强梳进了发髻里,但这样用力挣扎着仿佛在与谁厮打的时候,就难免乱糟糟地堆了下来,让她看上去有些癫狂似的。
阿敏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挡在了容晚初的身前。
戚夫人已经抬起头来,神色有些混乱和癫狂,只有一双眼像是跳在岸上失了水的鱼,大大地睁着,即使已经被阿敏按着肩伏在了榻上,依旧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微微地叹了口气。
太医早就得了诏令,就等候在一边的庑房里,这时匆匆地进了门,替戚夫人施了针。
戚夫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有尚宫局的女官往凤池宫来回话,容晚初索性就在晓寒轩的前屋问了一回事。
戚夫人的昏睡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没有到午膳时候,阿敏就过来通报容晚初:“戚夫人醒了。”
容晚初进了门,躺在榻上的女郎就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叫了一声“娘娘”。
容晚初心中微微一动。
眼前的这个戚氏眉眼苍白,削肩细/腰,仍旧是一副脆弱娇柔的面庞,但肩脊骨骼笔挺,姿仪落落,隐隐有种说不出的端秀。
容晚初这样看着她,心中微微有些恍惚。
她道:“夫人,多时不见了。”
戚夫人唇角露出一个苦涩而宽柔的笑意,道:“妾身昔年无状,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
容晚初呼吸都在这一瞬屏住了。
戚夫人声音有些低哑,却因为语气轻柔而不显得粗砺,看着容晚初,徐徐地道:“妾身思绪混乱,也不知道这样的清醒能维持多久,只能从头说起,倘若能为娘娘有所助益,也算是妾身的一段绵薄之力。”
容晚初颔首默许。
戚夫人却短暂地闭上了嘴巴,斟酌了一回言辞,才静静地道:“泰安三十二年,妾身嫁进京来,做了容大人的填房。”
“帝都风物菁华,容大人丰姿冠世,大公子和娘娘性格都温善,妾身一时之间只觉得,出嫁之前担忧的那些,竟都是杞人忧天。”
戚夫人微微一顿,面上显出苦涩来。
第102章 剪牡丹(4)
“泰安三十二年的冬月,妾身记得清清楚楚。冬月初六, 老爷奉圣旨出京办事。”
戚夫人声音娓娓, 容晚初沉默地听着, 亲自起身到桌边去,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斟了盏雪梨甜汤, 送到了她的手边。
戚夫人微微怔了怔, 双手接过茶盏, 感激地对着容晚初笑了笑。
她顶着继夫人的头衔嫁进容家来, 按道理来说, 最受影响、最与她利益和立场都不同的,就应该是柳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了。
可是无论是容婴还是容晚初, 都没有因此与她为难、对抗。
容婴是个已经进学立事的少年郎,她是年少的继母, 要彼此避嫌。
但容晚初与她之间, 却也曾彼此尊重、融洽地相处过。
后来……
戚夫人唇角微牵, 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她低声道:“娘娘也知道,妾身虽然不是华族清贵出身, 但家慈庭训也算严谨。妾身深知公子和娘娘的不易, 因此格外地看重清誉。老爷不在京中, 妾身更是紧闭门户,只在上院走动,连近身的丫鬟都不出二门。”
容晚初颔首。
戚夫人道:“可是老爷走了半个月的工夫,夜里就忽然有人闯进了上房。”
把多年前这样最初的屈辱说出口, 戚夫人心里像是被一团火灼灼地烧,让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容晚初。
容晚初也正注视着她,神色宁和又平静。
她的目光像是一捧潺/潺的水,把心口那团烈火都浇灭了,余下一片焦痕隐隐地作痛。
眼角的凉意晕开,戚夫人低下头去捂住了眼和颊。
她道:“妾身是远嫁而来,身边的丫头、陪房往外一散,房里留下的就只有四个傻的。府里补上来的人,竟连一个曾服侍过先夫人的都没有——不瞒娘娘说,妾身那时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妾身做错了什么……”
——以至于容家两位嫡子女刻意抽走了人手。
容晚初哂然。
“直到那天夜里,”戚夫人低着头,彤色从眼周散到了眼尾,声音中有些说不出的讥诮和凄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丫鬟把我的丫鬟打晕拖出了门……容毓明坐在我的寝房里,告诉我‘这就是容家的规矩’……”
她仰起头来,看着容晚初,道:“没有等到老爷返京,妾身就查出了身孕。”
戚氏不曾为人所知的第一次身孕。
等到后来传到众人口中的时候,这桩孕事已经变成了“新夫人心理负担太大,以至于出现了假孕的症候”。
容晚初抿起了唇。
戚夫人却忽然说起了一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妾身在家中是幺女,头上止有一个同母的嫡兄,却有四、五个庶出的兄弟。家慈性情宽和,待诸兄弟都仁厚,几位兄弟待妾身都十分亲近。妾身出阁的时候,几位兄长都在家严面前提出要为妾身送嫁。”
“家严却亲自点了大兄。”
“大兄那时在家严身边屡立战功,即使在一众堂表兄弟里,也称得上是俊彦人物。”
戚夫人这样说着,言辞间有些挥之不去的冷意。
容晚初轻声道:“本宫也曾听说,戚将军虽然生/母不详,但为将颇有胆略。”
戚夫人知道容晚初的意思。
她微微地冷笑起来,道:“他的出身,自然是不敢公之于众的。至少在我大齐人看来,即使是母不详的野种,也总比狄人生的孽种好些。”
戚夫人从开口以来言辞都温和克制,即使是描述容玄渡的暴行,也没有这样恶毒粗俗过。
即使是容晚初已经从容婴的叙述和后来种种迹象中,几乎确定了戚恺在容家兄弟身边扮演的角色,到此也不由得深喟。
戚夫人道:“呼兰氏女是狄人大巫的独女。娘娘不曾与北狄人相交,恐怕不大清楚狄人的情形——他们的汗王和族长们,把那些只会装神弄鬼、沽名钓誉的假‘巫’奉为神使,不过是与那些巫们心照不宣,把部族百姓更好地控制在手里罢了。而真正有着巫神之术的大巫,一旦被发现,就面临被投进狱中生不如死的下场。”
容晚初淡淡地叹了口气,道:“即使是巫神也救不了自己的信徒吗。”
戚夫人看了她一眼,嘴角稍稍露出一点笑意来,道:“娘娘何必同妾身说这样的话。”
容晚初微微一笑。
戚夫人没有纠缠于这一点,只是道:“过往的事,妾身那时还不曾出生,只在后来一言半语之间闻说一二。呼兰氏的父亲下狱之后,她独自出逃,被家严收入府中。”
“后来老爷率军大败北狄,光复阴川。”戚夫人言辞点到即止,容晚初在她的眼神之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容玄明已经和戚夫人的父亲缔结了同盟的关系。
戚夫人看着她的神色,不由得感慨道:“娘娘果然玲珑剔透。妾身一直隔了许多年才想明白的道理,娘娘只是这样听了一句,竟然就一点而通。”
她语气渐暗,重新捡起前头的话题说了下去:“妾身的孕事从何而来,诊脉的郎中不知道,容毓明却一清二楚。”
“妾身……”戚夫人喃喃地道:“不瞒娘娘说,妾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活不下去了。”
“容毓明这个人没有廉耻,也没有人伦。他竟然笑着对妾身说‘哥哥的嫡子多多益善,这个孩子自然要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