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是米氏的家生子,从小就在富贵府邸间支应, 见过的刀子无非是在厨下和柴房,被那片刀光一晃, 整个人都吓住了。
她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身后却有一团黑影从她身边砸了出来。
她扭头看过去。
戚夫人双手撑着椅面, 倾着身急促地喘息。
她被素梅强行从长房带走, 出来得十分仓促,身上只穿着居家的袷裳, 原本被一张薄被草草地包裹着。
现在那张被子已经被团成一团丢向了门口, 堵门的士卒也没有想到车中两名柔弱的女郎敢于反抗, 错眼之间猝不及防地退了两步。
“走!”
戚夫人抬起脸来,声音有些凄厉地喝道。
车夫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挥起了手中的马鞭。
拉车的马儿吃痛地嘶鸣,陡然间撒开四蹄加速狂奔起来。
身后有人气急败坏地喊着“追”, 又仿佛被人拦住了:“……你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马车在御街上失控地狂奔,车夫用力地勒着缰绳想要安抚马儿停下来,行人尖叫着躲避,姗姗来迟的禁卫军围了上来……
素梅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车厢里,后悔和后怕潮水似地涌上她的心头。
-
小宫女的影子在帘子底下时隐时现地晃动的时候,阿敏正在替容晚初淘漉花汁。
白玉的圆杵上染了轻红的色泽,云绡蒙在罐口上,山泉水裹着明艳的颜色潺/潺流下来,细碎的花瓣被留在了绡织的隔阻之外。
她低着头,全副心神都落在手里的玉罐上,以至于那名小宫女在门口晃了半晌,都没有得到她一点关注。
“怎么没有出去洗花?”
身后忽然有轻快含笑的声音响起来,那小宫人吓了一跳,转身看清了来人的时候,脸微微有些发白,规规矩矩地屈膝道:“讷姑娘。”
阿讷点了点头,就要往屋里去。
那小宫女只来得及松了一口气,阿讷已经又回过头来,把她打量了一眼,问道:“怎么还不出去?在这儿鬼鬼祟祟的等什么呢?”
小宫女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
房中的阿敏终于留意到了外间的响动,看见来人的时候眼瞳微微缩了缩,放下了掌中的捣杵。
她刚要站起身来,对上一双从书册上沿看过来的眼,不由得顿了顿,垂首道:“娘娘,奴婢出去瞧瞧。”
歪在榻上看书的容晚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阿敏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阿讷听见内间的响动,心中就有些了然,到阿敏挑开了帘子,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阿讷就微微地抿了抿唇。
“你直管忙你的去吧。”她又看了阿敏一眼,道:“娘娘这里有我呢。”
阿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径直出了门。
那小宫人慌慌张张地向着阿讷又行了个礼,就拔脚跟了上去。
晃动的帘珠再次摇曳起来,珠玉发出细碎的敲击声响,又被双手拢住了,重新轻轻地放了下来。
阿讷挽着珠帘进门的时候,方才还在看书的女郎窝在榻上,羽睫微微地垂覆在了眼底。
阿讷习以为常地放轻了手脚,只在榻边替容晚初搭了搭被角,就抽身走开,坐在阿敏留下来的空位上,从匣中另取了一张云绡,换掉了罐口原本的那一片。
浅睡中的女郎在侍女靠过来的时候,眼睫微微抖动了片刻,在她离开的时候恢复了平静,促紧的呼吸也重新绵长起来。
阿讷听着屋中轻柔悠长的呼吸声,一面小心翼翼地澄着花汁,一面忍不住地感慨。
老话说,春困秋乏。
她们家娘娘这些时日倒真格“春困”起来,白天里只要陛下不在身边陪着,稍一错眼就能睡过去。
也不知道夜里吃了多少苦。
侍女只在心里悄悄地腹诽了一句,就收敛了心神,放在手头这点难得容晚初有兴致亲自提起来“做胭脂”的活计上。
她本以为阿敏心里是个有轻重的,没想到这一去就去了小半日,前殿里隐隐响起叩见天子之声的时候,阿敏都没有回来。
阿讷不由得皱眉。
门外渐近的人声搅扰了犹在梦中的少女,容晚初轻轻嘟呶了一声,撑着臂从榻上支起了身。
殷长阑已经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女孩儿坐在榻上,低着头拿衣袖沾着眼角熟睡时留下的湿意,一面抑制不住地打了个浅浅的呵欠。
听见门口的声响,抬起头来叫了一声“七哥”:“你回来了?”
殷长阑抱臂站在门口,看着榻上一朵春睡未醒的花儿,眼中都是笑意,迈步走了过来,先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应道:“我回来了。”
容晚初眼中还有些未散的朦胧之色,仰起头来看人的时候,眼瞳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就着男人手臂的力道伏在了他的怀中。
殷长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又低下头去寻她的唇。
阿讷已经在殷长阑进门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她脚步轻/盈,退到门口回身的时候,险险地同人撞了个满怀。
“你做什么去了?”
阿讷揉着被对方发簪刮了一把的额头,拉住了她的衣袖,把向房中走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我见娘娘有事。”
阿敏声音有些隐隐的焦躁,阿讷抬起头来,对上了同僚铁青的一张脸。
她和阿敏共事许多年,极少看见她这样情绪外露的表情。
连带着圆圆的小/脸也跟着严肃起来,低声道:“陛下刚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殷长阑也在房中,阿敏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她道:“府里出了事。”
府中的事一贯都是她在交接,阿讷也不在意于她的语焉不详,只问道:“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阿敏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阿讷蹙起了眉,道:“倘若不需要,我可就出去了。”
阿敏想了想,微微叹了口气,犹觉得有些头痛,道:“好阿讷,不是我不同你说,只是今儿这桩事……”
两个人在外头窃窃私语的时候,内室里女郎已经慢吞吞地道:“你们两个在门口说什么呢?”
阿讷和阿敏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面面相觑了一刹,就低着头一先一后地进了门。
容晚初蜷着腿坐在榻边上,向后微微地倚着殷长阑的胸膛,面上还有些浅浅的晕云,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阿敏暗地里松了口气,伏下/身,先禀报道:“娘娘,奴婢擅作主张,接了戚夫人和素梅进宫,暂且安置在了东侧殿的晓寒轩里。”
殷长阑从身后拥着容晚初,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的手腕,并没有对阿敏的话做出什么反应。
容晚初也只是低低地“唔”了一声,一双眼落在侍女的身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有些疑惑,又问道:“素梅是谁?”
主子没有动怒,阿敏背上一层薄汗润湿/了衣裳。
她道:“回娘娘的话,素梅是二夫人的身边人,奴婢、奴婢与她十分相熟……”
连一旁的阿讷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容晚初进宫之后,两个贴身的侍女划分了司职,府中的往来消息都由阿敏经手——阿讷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把手伸进了二房去。
容晚初却没有惊讶之色。
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阿敏沉声道:“娘娘交代奴婢多关照正房的动向,今天一大早,戚夫人身边的绿腰就悄悄放了只鸽子。”
“绿腰私下里与戚副指挥使过从亲密,前头就曾有一回派人去寻戚大人,被二夫人阴差阳错地拦下了,素梅因此留了心——那鸽子也不是头一回见着。没过多久,戚大人就进了府。”
“门房拿了戚大人的名帖,在坊间的医馆里寻了个郎中。”
“这件事诸多蹊跷,落在了二夫人的眼睛里。”
“二夫人使素梅悄悄地把抓来的药偷了一把,拿给懂行的老嬷嬷验了,发现那郎中开的是堕胎的药方。”
“二夫人因此,就、就……”
阿敏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有些踌躇地看了容晚初一眼。
容晚初面上的倦意消散了,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听着。
阿敏暗暗地叹了口气。
容家,真是个泥潭。
她低声道:“二夫人因此恨毒了戚夫人。”
容晚初不由得微微一喟。
她道:“米氏也知道了?”
容玄明南下柳州已经有半年,家里的娇妻却莫名其妙地验出了身孕。
寻常人听了这样的秘闻,只会先猜疑孩子的父亲是谁。
只有知情的人,才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生出爱憎来。
容晚初微微垂下了眼。
殷长阑察觉到她心中的微澜,握着她手臂的手掌稍稍用了些力,又沿着洁白的腕管摩挲下来,手指扣进了她的指间。
容晚初身子向后仰过去,枕在了他的肩上。
殷长阑侧过头在她颊上啄了啄,目光却炯炯地落在了阿敏的身上。
阿敏悚然。
她深深埋下了头,恭声道:“米夫人受了这样的刺激,情绪不免有些过激。素梅怕她酿成大错,不顾米夫人的拦阻,主动将戚夫人带出了府。”
“因为路上受了戚大人部属的拦阻,戚夫人受了些伤……”
她微微有些犹疑,问道:“娘娘要见一见她么?”
容晚初还没有说话,殷长阑已经道:“时候不早了,既然受了伤,就使太医来好好地看一看脉。”
他揽着容晚初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女孩儿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默认了他的意思,听着男人安排道:“办事得力的忠仆,朕自然有赏赐。且先好好地休息一晚上,明天再妥当地来同娘娘回话。”
阿敏轻轻吁了口气,重新磕了个头,道:“奴婢谢陛下、娘娘的恩泽。”
侍女们寂寂地退了出去。
殷长阑把怀里神色微怏的女孩儿挖了起来,温声道:“何必为这些人坏了自己的心情。”
容晚初仰着头,男人峻刻的眉眼落在她眼睛里,使她的叹息里都带上了温柔的意味,道:“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第101章 剪牡丹(3)
“米氏也好,戚氏也好, 当年也都曾经是高庭深闺, 世间姝丽。”
容晚初唇角微微抿了抿, 对上殷长阑深邃而平和的眼,忽然微微地笑了笑,环住了男人的颈, 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前, 道:“总归是各人的缘法, 多想无益。”
殷长阑眉眼稍温, 撑住了她的腰, 道:“傻丫头。”
容晚初不由得鼓起了腮。
殷长阑笑了起来,拧了拧她的鼻尖, 倾身将她从榻上抱了起来,道:“是我说错了话, 贵妃娘娘移驾用膳来吧。”
这一晚或许是男人终于体谅她的辛苦, 两个人在榻上肩并肩地各自看了一回书, 就安静地歇下了。
容晚初枕在颈下坚实的手臂上,在半睡半醒的时候, 还模模糊糊地想着, 终于难得地能睡一场好觉。
后半夜的时候, 外间依稀有窸窣的声音传进来。
容晚初朦胧间睁开眼,昏黄的壁灯里,有人在她颊上温柔地抚触,对她说“没事, 接着睡吧”。
身边已经熟悉了的暖热轮廓忽然空了,女孩儿下意识靠过去的时候有些失落,无意义地呢喃了一声,就翻过身来规规矩矩地躺平了。
连两只小手都整齐地摆在了身边。
起身的男人看着她睡梦中因为赌气悄悄鼓起的两颊,不由得微微地笑了笑。
李盈和阿敏垂着手等在外间的落地罩前,殷长阑倾身在容晚初的眉间落了个浅吻,随手抽过衣架上的大氅,一面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微明微灭的天光在琉璃窗间闪烁的时候,容晚初习惯性地睁开了眼。
身侧高大的男人侧身微微弓着,一截手臂穿过她肩颈和软枕的缝隙,安然地环在她肩头。那双深黯的瞳被眼睑遮盖,难得地显出浓长的睫来,安安静静地披覆在眼下,有种少见的安稳。
这个男人向来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无论是在以前餐风宿雨、披沥肝胆的峥嵘年月,还是如今居天子位,为圣朝主——她很少看见殷长阑睡梦中的样子。
容晚初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了。
被注视的人仿佛仍旧有着自己的意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拢紧了,女孩儿就身不由己地俯过身去,整个人都撞进了他的怀中。
炙烫的鼻息无遮无拦地扑在她耳廓上。
容晚初在这样熟悉的温度里,一双眼又不知不觉地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