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没什么负担,沈韶光答得也干脆“芡实磨了粉,炒熟,掺着熟糯米面儿和少许糖做皮子,里面是今秋新下来头一茬栗子做馅儿,糖别放太多,腻。”
邵杰点头,想起鸡头米也是水里货色,笑道“这跟菱角之类拼一起,该算‘渔父四鲜’了吧”
沈韶光老神在在地竖起一根手指摆一摆,“不,不,里面还有栗子呢。栗子产于山上,芡实产于水中,故而这饼叫‘渔樵饼’。”
邵杰“……”再次有了当年面对那些背书如吃瓜菜、写字总能让先生画双圈同窗感觉,真是恨不得拿麻袋套头揍他们一顿啊,但看看沈小娘子漂亮脸,罢了……
沈学霸挑眉,面对邵学渣咬牙切齿脸。
林晏进来时,便看到两人对望场景。
沈韶光和邵杰都站起来,沈韶光招呼客人,邵杰则是行礼。
林晏淡淡地笑道“又见到邵郎君了。”
邵杰笑着答是。
沈韶光见缝插针地问林晏想吃点什么,林晏看看邵、沈二人案上东西,微笑道“随意就好。”
沈韶光与他处得久了,很懂他意思,赶忙也给他上了渔父、樵夫一套。
邵杰没与沈韶光说完话,不好就退下,正犹豫,没想到林少尹请他同坐。
邵杰是个多话,朋友们也没有闷葫芦,此时对着个官高爵显话又少林少尹,不免有些不自在,只好就着桌上吃食说些什么“沈记这‘渔父三鲜’嫩得很,少尹尝尝。”
林晏点头,拿几颗莲子剥着吃。
“这芡实栗子饼也很好,甜而不腻。”突然想起沈小娘子说名字来,“哦,这饼还有个雅号,叫‘渔樵饼’。”
林晏看一眼端茶饮过来沈韶光,弯起唇角,取个菜名字也这般促狭。
邵杰只觉得林少尹这一笑颇有初春时和风暖日冰雪消融之感,不由得再次感慨一个好菜名是多么重要。
“邵郎君也住在这坊里吗平时并不多见。”
难得林少尹开口,且又不是保密事,邵杰便道出了原委。
林晏点头,“选在哪个坊”
邵杰有些惊愕,那样肃穆沉静京兆少尹竟然过问这个莫非有什么深意
却又听他对拿着托盘要走沈小娘子道,“你也别忙了,不是要与邵郎君商量选新店址事吗”
沈小娘子也当真便打横坐在了桌案侧面。
邵杰“……”
邵杰从袖中拿出自家画图。这图画得不算细致,也不过是看个意思,“这个在永昌坊,在主街拐弯处,比本店大一半吧,里面开阔,梁柱少,格局颇佳,只是索价有些贵;这个在不远永乐坊,稍微小一点,从前是一家杂货铺子,有些老旧,若买下来,门窗地面都要重做……”
听他说完,沈韶光还在思索,林晏已经道“永昌坊不合适。圣人要给广平长公主建公主府,选在了永昌。”
广平长公主是今上同母所出亲妹,很得圣宠,她公主府想来豪奢广大,而永昌坊并不很大,保不齐一个公主府就占了坊里一半地方,那剩下又还有多少客源
此事还没发明旨,若非像林少尹这种穿绯袍参加仗下议事,是断不会知道。
邵杰正要谢他,又觉得不对,抬眼却见林少尹抱起了店里那只三花猫,手摸摸猫脸,摸摸猫头,抓抓下巴,然后不断地顺毛。
邵杰看一眼边上一脸正经,还在看图沈小娘子,再看看抱着猫很是闲适林少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幸好,幸好啊……
第78章 吃醋与醋吃糖
邵杰还是很有眼力劲儿,说完了正事就赶紧告辞,不知是不是错觉,邵杰似乎从林少尹安闲脸上看到一丝赞许。
沈韶光要送他,邵杰赶紧客气地辞让,出了门打马走了。
沈韶光回来,看林少尹还在那里撸猫。
看看桌子上没怎么动饮食,沈韶光无奈,人家都走了,“道具”可以放下,接着吃下午茶了!
沈韶光眯眼假笑,“郎君还要不要加些什么要不郎君先净净手”
林晏微笑着点头,放下猫。明奴扫了他一尾巴,走来沈韶光脚下蹭她小腿。
沈韶光赶忙哄它“乖,乖,还忙着呢,一会儿!”
林晏看她一眼,微低下头,想去拿桌案上东西,想起还没净手,只好又缩回来,双手交叠置于腿上,显得很是端正庄严。
“郎君稍候,我去端盆水来。”沈韶光颇具服务行业自觉性地道。像林少尹这种贵人,在家里、在衙门洗手都得有好几个人伺候,端水盆,拿澡豆手脂,拿巾帕,甚至有擦手都由婢子代劳。
林晏却站起来,“我随你去吧。”
少跑一趟,那自然好,沈韶光笑道“其实流水洗手更干净。”
林晏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着“嗯”一声。
沈韶光略挑眉,笑什么,有什么不对吗
两人来到店后水缸处,林晏略弯腰站在石砌下水盆前,沈韶光拿水瓢在水缸里舀水给他冲手,又默默递上澡豆盒子。
店里有给客人用巾帕,但像林少尹这种讲究人,怕是更喜欢用自己帕子,沈韶光也便少了“奉巾”这个环节了。
突然,沈韶光明白了刚才林少尹那一眼还有一笑意味,“侍奉巾栉”常用来做妻妾侍奉夫君套话。
沈韶光咬咬唇,瞪他一眼,你说你一堂堂长安市副市长,咱能不能思想健康一点少联想一点就事论事一点
林晏直起身子,略甩一甩手,扭头,见她这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笑完又道“你刚才抱明奴没有我也帮你冲冲手吧”
沈韶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调戏人还上瘾了
恶向胆边生沈韶光微笑道“那就有劳少尹了。”
林晏照着沈韶光刚才样子,也拿水瓢舀了水,细细地浇在她手上。
她手细细长长,虽肤色很白,却说不上多嫩,手背上有几个小红点,想来是溅上油点子,骨结也有些明显——这是一双辛苦操劳手。林晏刚才嬉笑神色淡下来。
突然又想起她头一回去给祖母送粥时说话来,“儿于掖庭时,炭火不足,一至隆冬,手足则红肿流脓。若一直冷着也没什么,不过是裂个口子,有些疼罢了。最怕突然接近炭火,则奇痒难耐。”林晏越发地心疼起来,真想拉过她手来包在自己掌中,揉一揉,搓一搓,问她那些旧伤是不是都好了……
沈韶光按规范洗手法默默数完十五秒,扭头看林晏。
林晏温柔一笑,舀了一瓢水给她冲洗。
沈韶光耍了回大牌,便愉悦起来,笑问“今天有桂花糯米藕,林郎君尝一尝吧也给太夫人带些回去。”
林晏微笑“好。”
为了表示自己大度,沈韶光便随口与他说起了吃经,“这桂花糯米藕用米是今夏新米,藕也是新藕,只可惜桂花是先前从药饮铺子买去年存货,细闻一股子党参黄芩味儿。1好在有糖味儿把它遮了。”
“这藕分九孔和七孔,九孔者为白莲藕,脆生生甜丝丝,可以生吃,那‘渔父三鲜’里就是这种;七孔者为红莲藕,面儿多,不脆,不宜生吃,却最适宜做这桂花藕。”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林晏侧头微笑着看她,听她说这些吃吃喝喝事,有种岁月宁和、莫不静好之感。
“把这藕里面塞上糯米,堵上切下藕节头儿,与红枣、饴糖、桂花同煮,煮个把时辰,藕煮得香软了,米黏腻了,便可以捞出,晾凉切片,把之前煮藕汁子箅过,熬浓了,兑上些糖渍桂花,浇在藕上,又香又甜。
林晏又起了逗她心,点点头,“是当多吃些甜,虽不应时,却也应势。”
沈韶光停住脚看他,林晏笑着走回自己桌案前去。
面对已经放飞自我林少尹,沈韶光有点没脾气了。按五脏五行养生说法,应当“春增甜、夏益苦、秋多酸、冬添辛”,故而秋季“应时”当食酸,这“应势”自然指是刚才……吃醋吃多了,要吃点甜,中和一下!
想想从前严肃冷淡林少尹,沈韶光幽幽地叹一口气,舀起一勺糖渍桂花汁便要全浇上去,求仁得仁嘛!
却突然想起这个词谐音来,“求人得人”……
沈韶光把手里勺正一正,细细地淋上,一勺糖汁子又剩回去一半儿。
然而林少尹却并没再说什么“非礼”话,只问了些与邵家合伙开店事。
知他是好意,沈韶光也不瞒他,把大体商谈经过,分成分工之类捡着主要跟他说了。
林晏点头“为商者,精明与本分往往难以兼得,邵家就还不错,且其很识时务,邵郎君也精明强干,你与他们合伙,很好。”
沈韶光莞尔,给“情敌”这么高评价,可见刚才“醋”只是说笑,那个,这或许算是“小醋怡情”
邵杰又看了几个地方,与沈韶光商量过,最后定在亲仁坊。
亲仁坊是大坊,在东市西南,也属于“高档社区”,福慧长公主府就在这个坊。这位长公主府第是在名园“赤霞园”底子上建,以清雅精致著称,大倒不甚大。
赤霞园里面种了好些名花,尤其以芍药、菊和茶花著名,有“两都花卉看赤霞”之说。这园子最早是玄宗时候韩国夫人私第,后天宝事发,韩国夫人身死,这园子便转给了平叛名将周炎,周炎是颍川周氏子弟,把这原本有些俗艳园子打理得精雅绝伦,惜乎其子以言获罪,累及父祖,这园子就又转了手……
就如同老白在其诗《凶宅》中说一般,“前主为将相,得罪窜巴庸。后主为公卿,寝疾殁其中。连延四五主,殃祸继相锺。”这名园颇有“不利主人翁”名声,但福慧长公主却不在乎,把其要下来,改成了公主府。
沈韶光来新店看装修进度时,还专门去公主府周围转了一圈,隔着院墙,似乎都能闻到早开桂花香味儿。
桂花好啊,能做桂花芝麻糖、桂花枣泥饼、桂花山药糕、桂花糯米藕、桂花酒酿圆子,也能炖鸭子、炖鸡、炖排骨,更不用说煮各种甜粥和泡茶饮子。
沈韶光很是羡慕地看看公主府围墙,福慧长公主捡好漏儿!若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所大宅,各种花一种一种吃将过去,那跟《山海经》一样注明各种滋味《百卉谱》兴许还真能写出来……
意淫公主府……沈韶光觉得自己一颗买房置地大富翁玩家心膨胀得有点快。不过,这辈子买公主府虽没希望,别“凶宅”倒有可能。
像这种凶宅,在长安城有不少,崇贤坊就有一所。当然,崇贤坊“凶宅”不像赤霞园这么有名,也没有这么大,不过是个三进院子,听说原是个南边商人宅子,那商人马上风死了,转给下一位主人,没有子嗣,去幽州行商时被强人所害,夫人请和尚道士在家里火烧火燎敲敲打打了一番,还是心里不安,到底搬了家。
灯会时候从这宅子旁边过,看见里面黑黢黢,若是那想象力丰富,不知能编出多少鬼狐故事来。
奈何,即便是凶宅,对沈韶光,也有点贵……再想想南山别业,渭水边度假屋,真是任重道远啊。
沈韶光转回正在装修店面去,这个店面比沈记如今地方略大一点,临主街,原先是个绸缎铺子,里面颇为干净,需要大折腾地方不多,沈韶光很是满意——从公主府大园子,到几间小店面,就像梦想着吃熊掌鹿尾馋鬼,吃馒头夹猪头肉也挺乐呵一样,沈韶光倒也没什么心理落差。
因是分店,风格自然要基本保持一致,也是粉壁、原木隔板、青砖地铺胡毯基本配置,沈韶光与邵杰商量,中间加一道雕花长屏风,一边摆放传统低矮食案,一边则是高桌胡椅长榻。
如今豪贵之家也有用高桌椅,但到底低矮家具才是主流。沈记也还都是低矮食案,也正因为如此,沈韶光才越发觉察出不方便来——聚餐时候太麻烦!
邵杰击掌“很该如此!纪少卿他们曲江游宴便是摆大桌案,十余人团团而坐,多么亲香热闹!”
沈韶光又道“我们可摆几张郎君说这种可坐十几二十人大桌案,也可加些三四人小桌案,这样,独饮,对酌,聚餐,就都便宜了。”
邵杰再道“很是!”
邵杰是个对长安酒肆熟悉,“就这高桌案一出,在长安城便是创举。据我所知,酒肆食店还没有这般做呢,只是怕有些食古不化者说道。”
沈韶光贼兮兮地一笑“若能因此惹起京中百姓议论,我们省得去东西市摆摊儿了呢。”黑红也是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