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斐对江太夫人睐睐眼,“刚才安然还想混过去……”
江太夫人故作严厉:“一定要喝。”
婢子仆妇们虽不懂诗词,但话是听懂了,都笑起来。
林晏抿抿嘴,也无奈地笑着举起杯来。
喝了一口酒,江太夫人也好奇地拿起一块烤皮月饼来,读上面的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背面则是“嘉时嘉宴,举杯共饮。”
江太夫人笑道:“真好!真好!合情合景。”
林晏和裴斐都端起酒杯,共同敬江太夫人。
江太夫人有年纪的人,吃几口酒,时候也不早了,便困乏了,先回房歇息,又不让晚辈们送,“你们玩你们的,我有阿素他们。”
林晏和裴斐只送到园门口,便折返回来。没有太夫人在,裴斐更加自在,把那盘子月签饼端到自己跟前,挨个儿翻看,便终于知道自己手气好的原因了——这里面“签解”就没有不好的,“宦途顺遂”“富贵平安”“高才雅量”……
若单这样,也没意思,这做饼的人又耍滑稽,比如这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后面的字竟然是“醉了,莫喝了”。裴斐一口茶喷出来。
林晏笑着皱眉看他。
裴斐笑得抖着手,把这块饼递给他看。
林晏也忍俊不禁,笑完又抿起嘴,小娘子家,这般促狭!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因为幽默感被人吐槽了,正卖月饼花糕。
七月半有灯,八月半,坊里也挂灯,逛的人也不少,沈韶光给阿圆一把铜钱,放了她的假,自己守在店里。
沈记如今卖糕的名声在坊里已经打响,尤其小孩子都知道,逛街看灯经过,便缠磨着家里大人进来买。
便是之前嫌弃这月饼太贵的,这会子也多半儿会买几块——过节嘛,再说,整盒子整盒子地买自然贵,但买三两块,还是买得起的。
沈韶光原本还怕剩下——这玩意过了今天,可就得切胳膊断腿大甩卖了,一则不禁放,一则,应节的东西,过了节就不值钱了。没想到卖得很快,转眼便不剩多少了。
沈韶光把几块烤月饼放在之前装煎饼的袋子里,递给一对夫妻,“您拿好。”把收的铜钱丢进钱簸箩,抬头,门口树下站的不是那位柳郎君又是谁?
这阵子柳郎君虽常来吃饭,但说话却少了,有时候似乎还偷偷地看自己,沈韶光看过去,他却又转开眼,有时候似要说什么,却又不说。
沈韶光很想像前世一样开玩笑:“嘿,兄弟!你是不是暗恋我啊?”但到底顾忌时代因素,没敢造次。
这会子又见到了这位,那么默默地站在树下,景儿似的,沈韶光颇感无奈,却也只好对他笑笑。
沈韶光觉得人家像景儿,柳丰觉得沈韶光像画儿。
竹牖里,灯光下,风姿绰约的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月间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第25章 上门来提亲
秋风习习,正是吃鱼蟹的时候。
高雅的文化人讲究“莼鲈之思”,沈韶光却拎回两条两尺多长的鲶鱼来。
鲶鱼不是什么贵价货,跟鳜鱼、鲤鱼、鲂鱼、鲈鱼这些没法比,有诗说它“涎恶最顽愚”①,很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沈韶光一个街头小店老板娘,讲究什么大雅之堂?
鲶鱼这玩意,肉食鱼,生命力极强,离了水一会子还在扑棱身子,不提防鱼尾巴拍在腿上,生疼——你别说,这性子,确实有点“顽愚”。
沈韶光有点犯愁,不知道一会儿怎么杀它,又不禁怀念起前世不只管杀,还管切块、管削片儿的水产店来。
旁边布匹肆的李娘子看见沈韶光拎的鱼,有些惊讶:“这鲶鱼真肥!只是恐怕一股子土腥气!”转即又笑了,“沈小娘子巧手,自然烹出来的不一样。”
沈韶光教给她:“烧的时候放些酒、姜去腥。”
李娘子算是沈韶光厨艺的一个小粉丝,听了沈韶光的话,如获佛语纶音,忙问:“放什么酒?放多少?”
沈韶光停下脚,把鱼换个手拎着,这两货还挺沉,手上都勒出了印子,然后点拨李娘子烧鱼的诀窍,“鱼腹内的黑膜要撕干净”,“姜、酒是都要的”,“也放些醋,去腥,而且熟得快”……
李娘子不断点头,可惜不识字,不然肯定要拿小本记下来。
终于给李娘子授完了机宜,沈韶光把两条鱼拿到店后小夹道。
知道沈韶光不会杀鱼,阿圆拿个木棒,“我来!”
沈韶光赶忙闪开,把位置让给女英雄。
阿圆掐住鱼,拿木棒砸它的头。
看那武二郎怒杀吊睛白额大虫的劲儿,再想到她手拽俩醉汉,沈韶光忙喊:“别砸烂了!”
阿圆赶忙收劲儿,谁知那鱼溜溜滑,存了最后一股子劲儿,竟然一挺一蹦,从阿圆头上跳了过去,沈韶光和阿圆都吓了一跳。
两人吓完,又都笑起来。
沈韶光笑道:“算了,把这俩货扔这儿,我就不信,离了水,它就不死!”
阿圆不似沈韶光那么怂,这回找到了诀窍,把那鱼死死按在水缸旁的青石板上,拿木棒狠砸了两下,鱼就彻底不动了。
沈韶光冲阿圆比大拇指,阿圆得意一笑,把另一条也如法炮制。
“今天这大鱼头归你!”沈韶光笑道。两人都爱吃鱼头。
鲶鱼脂肪多,肉质细腻,但不够清新,有股子土腥气,最适宜红烧。
沈韶光把阿圆收拾好的鱼块裹芡粉煎一下,然后另起锅放油、糖,炒颜色,然后放鱼、葱、姜、花椒、豆蔻、莳萝子,再放用酒、清酱汁、醋兑好的料汁子……浓油重酱,简单粗暴地家常红烧。
又拿个茄子切了大滚刀块,一会等快炖好的时候扔进去——这是曾经一个东北邻居哥哥教的,“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
那个邻居哥哥是个正正经经的吃主儿,最大的爱好是夏天开车去树林子里逮知了,回家炸着吃……
这样的鲶鱼茄子,会不会让唐代的老爷子撑着尚不知道,但香味实在太冲,倒招来了不速之客:“这是炖的鱼吗?我在门口儿一过就闻出来了。”
沈韶光一笑,“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三娘也算我道中人。
其实就是没闻见味儿,卢三娘也时不常来看看,讽刺沈韶光两句,再被反刺回去,乐此不疲。沈韶光觉得这个大姐可能有点抖M。
闻香而来的不只卢三娘,又有两个老主顾在店门口经过,竟然也专门进来问:“今天要卖鱼吗?”
沈韶光一共只买了两条鱼,哪里够卖?坊里又没有专门的鱼肆,今天纯粹是碰上了,想来是那卖鱼人自己网的或钓的,没法保证货源的东西,自然没法推出当新菜。
“却不是新菜。客人若觉得好,晚间来吃酒时,送客人一碗就是。”沈韶光客气话说得很漂亮。
那食客便知道了,这是人家自吃的,忙笑着拒绝:“那怎么好?是某唐突了!”却又真心建议,“小娘子是该上些鱼。”
沈韶光谢过他,那客人又问晚间是不是还有玛瑙肉,看样子想来喝几杯。
待客人走后,卢三娘“啧啧”两声,“小娘子还是这么会说话!”
沈韶光摇头叹气,“这种事,我也不想的,天生伶俐没办法啊。”
“……”卢三娘显然没法接受这网络时代无厘头厚脸皮的聊天方式,抿抿嘴,转而打量沈韶光的小店,几时添置了胡毯地衣?一块就要好几百文,看来这店真是赚钱!
沈韶光去厨下看看锅和火,嘱咐阿圆两句,回来便看见卢娘子一脸的嫉妒神色……好吧,也挺下饭的,今天可以多吃一碗鱼。
正说着话,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圆脸圆身材,酱色团花绸衫,头上插了两个大大的银钗,未说话先笑:“小娘子做得好香饭食!”
“……”不就是炖个鱼?大伙儿至于这么捧场吗?沈韶光觉得似乎确实应该推出点鱼类菜品了。
以为这位也是闻见味儿来的,却不想人家另有来意:“给小娘子道喜了!”
卢三娘刚才听这妇人夸赞“好香饭食”,以为又是来买吃食的,心里越发不痛快,正抬屁股要走,听了这句“道喜”,又坐下来。
沈韶光请新客人坐了,也给她倒上一杯酪浆,“不知儿喜从何来?”
“老身姓蒋,是个官媒娘子,有人托老身向小娘子提亲来了。”
卢三娘眼睛睁得越发圆。
沈韶光笑着皱皱眉,“哦?不知是哪家贤郎君?”
“便是京兆府录事柳郎君。”官媒娘子笑道。
“……”难得有让沈韶光没法应答的时候,这哥们还真是暗恋啊?而且还郑重其事地遣了媒人来?
忘了前世听谁说过,“对女人最大的尊重,便是与她结婚”,虽然有点偏颇吧,但在此时,以柳丰和自己的情况来说,这确实是极大的诚意。
人家给了尊重,就要还以尊重,沈韶光正在想怎么回复,卢三娘拽沈韶光袖子:“这京兆录事是哪个?”
见沈韶光沉吟,官媒娘子笑道:“我把柳郎君的家世讲给小娘子听。柳郎君是邓州人,祖父曾做过南阳令,是正正经经的言情书网,官宦门庭。现下家中有老母,还有一个弟弟,都在家乡呢。”
说完家世,又说柳丰个人的情况,“柳郎今年二十有五,前年明经及第,又考制科授了这录事之职。人又忠厚,又通达,若小娘子跟了他,错不了。”
沈韶光点头,经济适用男,确实挺好。若家里只单单是没落,自己没有罪臣之女这重身份,嫁给这哥们儿,慢慢培养感情,好好过日子,生两个儿女,说不得在这唐朝的一辈子就这么顺顺遂遂地过下去了。
然而,现在……还是莫祸害人了吧
沈韶光微笑着跟官媒娘子说:“这婚姻之事,总需慎重,让儿思索几日可好?”
没有立逼着人答应的,且小娘子总要矜持些,官媒娘子笑道,“这是自然。”
沈韶光又笑道:“家里耶娘不在了,有些事便只能儿厚着面皮自己来做。儿有些话想当面与柳郎君讲,还请娘子转告。”
官媒娘子点头,精明漂亮的小娘子,听说还是士族女,可惜家道中落了……
送走官媒娘子,回头便看见卢三娘愤愤不平的脸。
“小娘子不答应……莫不是这柳录事长相丑陋?”卢三娘又转了脸色,怀疑中带着点希冀。这阿沈何德何能,能得这样的好亲事?一定是那郎君面丑如鬼!
许是考虑到自己婚姻市场的悲观现状,许是卢三娘的神色太赤裸裸,沈韶光着实有点恼了,当下似笑非笑地道:“丑倒是不丑,便是卢娘子讽的那个买七套煎饼的。”
卢三娘神色又变了变,那个郎君穿着一身青色官服,浓眉大眼,青春正好,与丑陋半点不沾边!
“卢娘子若相中当女婿……刚才那官媒娘子没走远,还能追得上。”沈韶光闲闲地道。
这显是讽刺自己找不到这样的郎子,又似说她不要的,让自家去捡,卢三娘再次被沈韶光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小娘子家莫要太傲气的好!你有什么值得这般傲气的?”
沈韶光琢磨了琢磨,“大概是做菜手艺好,灵慧,能赚钱?”
卢三娘被她气得跺脚走出去。
沈韶光转头吩咐切肉的阿圆,“以后晨间的捻头去坊南张家捻头铺子买!”
阿圆应得很是爽快:“要我说,早该换地方了!”
沈韶光让她一说倒没了脾气,悻悻地道:“张家老丈的捻头炸得总不够酥脆。”
沈韶光从来不跟钱和口福置气,这回算是为卢三娘破了例。
晚间客人都走光时,柳丰来了。
第26章 两位晚来客
沈韶光请柳丰坐在单张小食案前,自己坐在对面,又让阿圆奉上酪浆。
柳丰看沈韶光一眼,面色微红,转而盯着桌案上的木纹,“不知小娘子要与某说什么?”
“郎君可知道儿的身世?”沈韶光温声问道。
“听光明庵的净清师父说过。”
沈韶光点点头,可以想象净清说的是什么,“洛下沈氏淑女”“虽家道中落,被迫做些小营生,但熟读诗书,见识广博”,乃至于“贤顺淑德”、“ 温良恭俭”之类的夸赞可能也不要钱地奉上——净清是个善心人,一定觉得自己若能找个柳丰这样的郎君,免除街头操劳之苦,是件幸事,故而多有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