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也复生了?——容千丝
容千丝  发于:2019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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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胡扯!快走啦!”阮时意嘴上轻嗔,随手拉了一把,未料蓝曦芸凝步不前,反手拽住她。
  她下意识回头,目光不经意扫向墨竹图下那挺立的背影,心陡然一颤。
  墨竹图高悬于壁,竹枝虬曲,疏密有致,横斜曲直,笔笔有意,顾盼有情。
  而画下一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修长,素袍如遥遥青山独立,难掩宽肩窄腰的结实体格。
  轮廓分明的侧颜儒雅风流,五官似精刀雕刻,线条流畅且不失锐气。
  人如修竹,朗朗昭昭,与尘封数十载的旧梦重叠。
  阮时意瞬时呼吸停滞,头晕目眩。
  那人似有所觉察,缓缓转头之际,清湛长眸对上了她的眼。
 
 
第7章 
  眼神相触的瞬间,青年如被寒冰冻住,僵立原地,纹丝未移。
  半晌,薄唇翕动,艰难挤出极其含糊的音。
  顷刻的对视,使得静谧空气添了几丝躁动。
  在场众人默默停下手头琐事,狐疑眼光于门边少女与画下青年之间来回流转。
  逆着璀璨耀目的金芒,少女嫩肤恰如光倾细雪,娇颜堪比风拂海棠,灵气恰似露转荷盖。
  青年俊朗深邃,长眉斜飞若墨柳,鼻梁挺秀如崖上孤松,天生出尘胜雪里烟岚。
  容颜出类拔萃的一男一女互相端量,令看热闹的大伙儿不由自主弯起玄妙笑弧。
  ——好一对才子佳人!这是要一见钟情的架势啊!
  电光石火间,大家已在脑海自行补充了郎情妾意、喜结良缘、红烛高燃……乃至被翻红浪等旖旎画面,全然忘记徐家尚在热孝中。
  青年乍现难以置信的惊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暗起红意,迅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至案上墨锭。
  微微颤抖的袍袖,颈部肌肉的僵硬,故作镇静的神情,出卖了他的拘紧。
  他在忍,坚忍,苦忍。
  伙计见状,识趣地打破沉默,态度恭敬:“客官,您这块廷珪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质轻色清,嗅之无香,研磨无声,神气完好,市面上恐怕重金难求了,只怕……得从达官贵人的藏品中寻,您若真想……”
  青年嗓音略带嘶哑:“贵店可有宋宣年间的松烟墨?以筛选法制作,胶色尽退,惟墨光者即可。”
  “有有有!”伙计见他肯退而求其次,如蒙大赦,连忙捧出一匣子,任其挑拣。
  青年似乎无心拣择,随手拿起两块,爽快付了银子,匆匆出门。
  自始至终,没再看少女一眼。
  *****
  阮时意如在梦中,每个毛孔渗透了麻酥酥的怵然,心仿佛随时跳出胸腔。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认定,那人就是她离世多年的丈夫!
  体型、面容、神色、嗓音……与徐赫相似到了复刻的程度。
  若真要挑剔,或许比徐赫稍显憔悴,也缺少了天之骄子的傲然。
  然则时隔三十五年,关于夫婿的回忆,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是她凭空捏造的?
  她从未忘记,面对儿女年年月月的询问,她一次又一次夸大其词,把丈夫塑造成爱妻儿、懂生活、体贴入微、才华盖世、完美无瑕疵的好男儿,让他们坚信自己是强者子女,天生人中龙凤,长大后必定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忽然不太确定。
  阮时意无意识地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强作镇静不去看那人,直至对方仓促离去,她才跨过门槛,步出集贤斋。
  长街因酷暑而行人寥落,青条石板反射的点点光斑中,她清晰看到那昂藏身影渐行渐远,走向……路边那瘦小的孩子,和两条黑白色异域大犬!
  层层叠叠的迷雾如有须臾飘散,又再度覆盖她的意念。
  她知道,这十之八··九是在长兴楼白墙上作画的男子,必然与徐家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徐赫没死?离家出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如她一般,莫名其妙退回青春之龄?
  不……太荒谬了!
  如那人下定决心逃离过往,怎会在她死后重归京城,神神秘秘现身于徐家酒楼和商铺?
  某个更容易被接受的念头蛇行至心上——此人,会不会是徐赫在外的私生子,或孙子!?
  遗传其容貌,继承其才华,怀藏某些执念,不动声色归来,因而对徐家人若即若离?
  倘若此时此刻,阮时意仍是徐太夫人,势必拦下对方,问个清楚明白。
  但她不是。
  她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承“遗命”暂管徐家生意的少女,身上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能当着蓝家人、丫鬟、护卫、掌柜、伙计及客人的面,堂而皇之质问陌生青年。
  更不能试探对方是否为“探微先生”的后代。
  阮时意眸底泛起些许冷凉之意。
  无妨,京城再大,没有徐家渗透不了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养着两条外形出众的大犬,无论身在何地,绝对是引人注目之所在。
  *****
  京城南麓群山环绕,积翠湖宁静悠远,画舫轻舟点缀其间,似珠落玉盘。
  “小魂儿给勾了?”蓝曦芸以手肘撞了撞阮时意,“没出息!人家才看了你一眼!你就这般魂不守舍!”
  阮时意一怔:“……什么?”
  蓝曦芸自说自话:“不过,那人和你们家徐大公子长得有四五分相像,且体型和姿态看得出有武学根基。瞧他痛快掏钱买墨,显然懂书画也不缺钱,不妨考虑考虑?我完全能想象,你们对着一堆黑不溜秋的墨锭、促膝畅谈三天三夜的场景!”
  “……”
  阮时意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小辈的想法。

  蓝曦芸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地自夸功不可没。
  阮时意无言以对,于缄默中等待雕饰精致的游船靠岸。
  船头立着的妇人,年过五旬,两鬓发白,皱纹明显,蓝绿绸裳款式简洁大气,犹有将门世家风范,正是蓝太夫人——萧桐。
  远远望见阮时意的一刻,她整个人呆住了,持续至岸上众人含笑相迎,亦无丝毫缓解。
  “见过蓝太夫人。”阮时意盈盈福身,唇畔缱绻几许笑意,以遮掩久别重逢的唏嘘。
  她们曾是那般倔强高傲,互不相让,誓不低头,硬生生让自幼相伴的情谊在熊熊怒火中燃烧,日复一日,烧成了灰烬。
  如果当初她们其中一人率先给对方台阶,也许不会留下十七年遗憾。
  萧桐泪眼直盯阮时意,嘴唇哆嗦着,双手一把拽住她胳膊,如同抓住世间罕有的宝物。
  蓝家余人大眼瞪小眼,均觉自家太夫人过于失态,又不敢多言。
  “太夫人也觉得……很像?”阮时意极力压抑情绪起伏,换上轻松打趣的口吻。
  “像!太像了!”萧桐死死扣着她的手,“像……按她样子长的。”
  “因容貌相似,她老人家没让我姓徐,而是跟她姓阮。”阮时意搬出先前积攒的措辞。
  “好孩子,”萧桐眼中泪突然决了堤,“陪老身走走,咱们……好好聊聊。”
  边说边迫不及待挽着她,踏上湖岸柳荫小径。
  蓝家上下、徐家仆侍自觉落在一丈以外,予以“一老一少”足够空间。
  蓝曦芸大为沮丧,她事前为新结识的小姐妹备了大堆夸赞之词,好像……半句也用不上?
  走了一小段路,阮时意见萧桐止不住泪,忙将帕子递至她手上,并竭力摆出后辈该有的温柔恭顺。
  当年闹得再凶,这死要面子的女人也硬撑着不服软,缘何初见她这“小辈”,反倒卸下所有防备与尊严?
  “阮小姑娘,她……可曾提起过我?”萧桐问出此言时,无端增添与身份不符的诚惶诚恐。
  “回太夫人,当然提起过。”
  阮时意维持优雅得体的笑容,谎称“徐太夫人”曾细诉两家世代情谊。
  萧桐垂泪:“我俩……整整十七年没当面说过话,她走时,还恨我吗?”
  “从来没恨过,”阮时意咬唇,“她一直念着您。”
  “我不该说她心机重、见风使舵,更不该骂她攀龙附凤、罔顾情意。她生气是对的。即便世上人人对她有所误解,唯独我不应该,明知她家丫头执拗,我还火上浇油……我欠她一句道歉,可惜……没机会了。
  “有别于表面熟络亲热、背地里勾心斗角的假姐妹,我俩相互理解、相互竞争、相互成就……只恨年轻时太过要强……
  “你大概无法想象,当我听闻她在喜宴结束后撒手人寰,我、我顿觉人间一片黑暗,向她妥协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夺去了。
  “我该早点与她达成和解,而非跑去她灵前、墓前流泪。阮小姑娘,你莫笑话我这老太太啰嗦,你实在太像她……像是替她继续活下去,教我既高兴又感伤。”
  阮时意的怔忪逐渐化作了然——萧桐面对熟悉脸容,无意中将“阮小姑娘”当成替身,忍不住宣泄久藏在心的痛楚和悔恨。
  她鼻头发酸,喉咙干涩,压根儿没勇气接话,生怕不慎泄露心底的忧伤和感动。
  往日,她偶有自怨自哀之时,恨此生早早守寡,和女儿缘浅,与最亲密的姐妹闹翻……就连“死后”,也能亲耳听见信赖的晚辈口出恶言。
  但今时今日,听萧桐放下执拗后的肺腑之言,她深刻认识到——纵然独力披荆斩棘数十载,但爱戴、温暖、敬重,从未真正离席。
  “阮小姑娘,你家太夫人既不怨我,大抵会容许你闲时陪陪我。”萧桐拭干泪痕,泫然眸光中徜徉期待。
  阮时意小声答道:“那是自然。”
  “嗯……如果她尚在人世,该有多好。”萧桐握住她温软小手,“那时,我俩约定,等儿女们长大自力更生,便结伴游山玩水……谁知,造化弄人。”
  阮时意几欲冲口答应陪她四处游玩,不料她骤然停步,审视目光带笑,越发慈祥。
  “曦芸常夸你端庄大方,我也觉你秀外慧中……”
  “太夫人过誉了。”
  “数代世交情谊,乃不可多得的缘分,你若没订亲,不如,来当我的孙媳妇吧!”
  “……!”
  阮时意暗暗咬牙。
  蹉跎半辈子,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感动不过半盏茶,转头就逼婚?
  你们蓝家人一天到晚把姻缘事挂嘴边,一个个都是红娘再世吗?
  她正要婉言谢绝“好意”,却听身后众人齐声问安:“见过大将军!”
  不、会、吧?
  阮时意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果不其然,洪朗然那粗糙而响亮的嗓音御风而至。
  “阿桐,来我别院前游湖也没打招呼!不把我这大表哥放在眼里了?”
 
 
第8章 
  “哼!鬼才乐意听你翻来覆去讲述阿阮的陈年旧事?”
  萧桐抹去腮边泪,仿佛她自身不曾“翻来覆去”般理直气壮。
  阮时意随她回身,对风风火火而来的洪朗然行福礼:“大将军安好。”
  洪朗然素不留心女子,只当她是侍婢之流,大手一挥:“免礼。”
  萧桐饶有趣味地观察表兄的反应,见他居然无视那张初恋脸,不禁惶惑。
  扯了几句闲话,洪朗然眼角余光一扫,颓然道:“阿桐,我眼睛又出了问题!”
  “对,”萧桐乐了,“你眼瞎!”
  洪朗然经她嘲讽,才正眼望向努力削弱存在感的某人,顿时两眼圆瞪:“这这这……就算重新投胎,也没长这么快啊!”
  阮时意无奈,勉为其难把原先那套说辞抖出。
  洪朗然恍然大悟:“我在徐府见过你!还道眼花!小阮太厉害了!能把小丫头养成自己的模样!大概是仙女托世,才具备此等能力……”
  萧桐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洪朗然不好意思盯着妙龄少女,改而瞥向蓝曦芸身侧的玉面少年郎,努嘴道:“阿桐,你又打起和徐家人联姻的鬼主意?当年你跟小阮怎么吵起来的?前车之鉴啊!”
  “要你管!”萧桐被无情揭穿,忿然怒视他。
  阮时意深知这对表兄妹一吵架便没完没了,赶忙开溜。
  “晚辈不叨扰二位叙话,改日再请太夫人到徐家酒楼小聚,还望您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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