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也复生了?——容千丝
容千丝  发于:2019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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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曾人前文雅秀气,背后活泼刁钻。
  随年龄增长,地位提升,不得不维持优雅从容,掐掉所有古怪捉狭之念。
  而他依然如故。
  如果重遇后,于相处间磨灭残存的一点点美好,还不如留有余地。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声致歉:“阮阮,是我的错,我不该闷声不响躲起来,更不该一走了之。”
  阮时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对你的印象越发模糊。只因最后那年,你鉴玩整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书,每遇一纸画,必孜孜临摹研习,乃至废寝忘食……我时常想不起你的模样,记得的反倒是画阁里彻夜未灭的烛光。
  “若非此生还有机会再见,若非今日闲坐于此,你大抵永远不会知晓,我曾轮番哄着两孩子,侯立窗前,遥遥远观,静待阁上灯火熄灭、你踏露而归的时刻,以此熬过孤枕难眠的上百个夜晚……”

  她这番话并无怨怼之气,温婉如月耀清池,无波无澜,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时意暗觉他肌肤触感温凉,没狠下心甩开,温声道:“别笑我这老太婆唠叨,你往常说,作画乃‘为无益之事,悦有涯之生’,可见你真心实意喜爱……”
  “我承认,”徐赫面有愧色,“那会儿,我怀藏功利心,一时迷昏了头,只想画得更好,出人头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沦为笑柄。”
  阮时意亦觉他当时的转变过于突然,如像受了某种刺激,然则每每相询,他左顾右而言他,却死活不肯吐露。
  时隔三十多年,她才勉为其难听到一句解释——沦为笑柄?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意……告知我发生了何事?”
  “阮阮,能否别用对待孩童的口吻和我说话?”
  徐赫语带幽怨,再看阮时意因痛苦而皱眉,柔情顿生。
  他展臂伸向她:“还难受么?要不……我、我抱一下?”
  阮时意往后一缩,“光天化日之下,谁要和你搂搂抱抱!”
  “那就……花前月下再抱?”
  他口出调戏之言,乍见对方显然拘泥且不悦,叹道:“你问的那事,不提也罢。我的确没你经历得多,但我能想象你在辛劳中沉淀,日渐淡定从容,远离浮躁和浅薄。从今往后,容我陪你一起老去,可好?”
  这一刻,山青风净,草木有声。
  他衣袍素雅,面如冠玉,气场一如既往昂藏俊逸,美好得如从梦境中抠出来一般。
  顷刻间,阮时意竟生出回握他手的冲动,幸而,忍住了。
  悄然将手抽离,她语气既带安抚,亦含感慨。
  “三郎,我一直认定你很好,好得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倾注一生。”
  徐赫怆然:“可你,不要我了。”
  “几十年来日复一日,我把你的一切,从心上一点一滴掏走,以容纳家族、子孙,及更多责任,再无谈情说爱的余地。倘若你亦洗尽铅华,阅尽黄昏,咱俩大可一块儿做个伴儿,像亲人那般,闲来焚香、煮茶、挂画、插花……
  “我屡次拒绝你,一则受徐家重担束缚半生,向往自由自在;二则,你尚在青年,眼界超群,技法出众,又雄心壮志,理应寻一位能扶持你的良伴,助你臻超佳境。”
  她因身体不适而微微蹙眉,腮边弥着浅淡粉色,檀唇轻抿,略带病态的娇容倍加惹人怜。
  偏生她的语调,平和不起涟漪:“三郎,我们……回不去了。”
  徐赫深深吸气,忽然咬牙,强行伸臂,将侧身的她紧紧锢在胸前。
  阮时意太久未与男子贴近,心下慌张,奈何腹痛下浑身乏力,挣脱不开。
  却听他怅然低喃:“阮阮,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能接纳我的,唯独你一人。”
  阮时意被他以奇怪姿势抱住,周身不畅,自是半分旖旎臆也无。
  幸好二人所处位置偏离山道,前方有灌木阻隔,加上半山暂无游人,不至于被一眼瞧见。
  他体温远不如昔年炙热滚烫,无端渗出一股霜雪凉意,在这夏末余热未退之际,居然有种恰到好处的妥帖。
  怪了……他当年曾是她的专属小火炉。
  她硬邦邦全无情意,令徐赫一筹莫展。
  为掩饰深藏的脆弱,他俯首将下巴抵在她肩颈处,自暴自弃乱蹭。
  “别闹……”阮时意半身酸痒,终于残忍且坚决地推开他,啐道,“你一个大男人,跟我家小秋澄似的,腻腻歪歪……”
  “什么你家小秋澄!那也是我外孙女!”徐赫气苦,“你铁了心,不让我认亲?”
  她歉然一笑:“口误而已,毕竟三十五年……习惯了。”
  徐赫长目满载晴光,注视她清澈明眸,再一次柔柔挽起她的手。
  许久,薄唇轻颤,醇嗓低徊。
  “阮阮,再给我三十五年。”
  ——重新适应我的存在。
 
 
第18章 
  骤风晃动林木,万叶千声,萧萧瑟瑟,越发突显沉默的持久。
  二人同坐石块,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尺,宛若天涯之隔。
  阮时意历来恬淡,此刻莫名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与躁动。
  无从思考该婉拒,抑或暂且维护徐赫的颜面。
  半晌后,她轻咬的唇角缓缓松开。
  徐赫屏住呼吸,紧绷着俊秀面容,等待她恩断义绝的凌迟,或心慈手软的开恩。
  期间草木的声声律动,百鸟的清音流转,皆促使他心脏剧跳,仿佛能听见长久堆叠的虚妄希冀,如北域积雪轰然坍塌。
  “三郎……”阮时意柔柔启唇。
  恰巧此际,山风送来几不可闻的交谈声。
  徐赫当机立断,身体猝然前倾,伸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臂膀牢牢圈紧她的肩头。
  “有人……”他薄唇贴着她的耳朵,倾听片刻,补充道,“是你堂弟,阮大人。”
  阮时意分不清这一刹那慌乱,究竟源自于阮思彦突如其来路过,还是徐赫猝不及防贴近。
  她只知道,他呼出的气息尤为温热,落向她微烫颊畔时,尤带暖暖濡湿。
  如像一个生涩的吻。
  僵滞了极短瞬间,她勉力逼迫自己恢复镇定。
  在阮思彦面前,若她和徐赫双双露面,秘密铁定保不住;如阮思彦孤身一人倒也算了,可他明显在与某位青年讨论着什么……
  阮时意无法保证对方沿山道前行,能完美错过稀疏灌木丛后的他们。
  尤其阮思彦出了名的观察细致,耳聪目明,思维缜密。
  偏生徐赫不但将她搂在怀里,还当她是咋咋唬唬的小丫头般捂得紧紧的,害她不能动弹,话又说不出。
  情迫无奈,她以贝齿在他掌心咬了一口。
  力度不轻不重,痛觉之外的麻痒痒,使得徐赫整个人懵了。
  他难以置信地松了手,怔怔望向掌中渐消的齿印,以及暧昧湿润,不自觉滚了滚喉结。
  低头俯视怀中人,那双含雾水眸,愠恼间如掠过隐约极了的赧然。
  饱满的唇因摁捂渗出红润感,宛若丹果诱人。
  他暗自发誓——要不是有人逼近,他绝对会摁住她,亲个天荒地老!
  “你躲着。”阮时意适时终止了他的绮念,并起身整理衣裙。
  眼神交换,无须多言,徐赫已会意。
  ——她行动不便,躲不掉。与其二人同时被逮住,不如由她独力应付。
  他冲她略一颔首,目光坚定,随即迅速收走大石上的衣裳,闪身窜回茂密竹丛内。
  阮时意清晰捕捉到浅青半臂衫上多了个显眼的印记,只觉身体发肤被置于熊熊烈火上烘烤。
  唯一庆幸,见证这份狼狈的,是徐赫。
  哪怕他们未必携手到老,她依然视他为可托付的至亲。
  *****
  “大人,圣上交待这桩差事,可不好办啊!姑且不谈首辅大人定会遵照徐太夫人的遗愿,即便是洪大将军那头……”
  “无妨,此等酒后戏言,先搁置一旁。此番出行,你我任重而道远,不容有失。”
  “是。”
  蜿蜒小径上,两名男子缓步徐行。
  当先那人身穿水色广袖道袍,风姿俊逸,正是阮思彦;另外那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如画,应是他的下属。
  二人低声谈论,行近后乍然见山野灌木间立着一名荼白衣裙的美貌少女,不约而同噤声。
  阮时意一手攥着匕首,一手拧着裙带,呈现怯赧状。
  ——有了上回与徐赫交流的前车之鉴,她学会用羞涩慌张加以掩饰。
  再者,她被那家伙搂来抱去,窘迫之情倒非无中生有。
  阮思彦看清她容貌的那刻,霎时定住脚步,目露震惊,“你、你不是……?”
  “您是……阮大人?”阮时意捏着嗓子,假装不确定。
  阮思彦怔然盯了她片晌,星眸如有惊喜与感伤,随后舒了口气:“在下阮思彦,久闻徐家有位年轻姑娘与徐太夫人少时十分相似,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阮时意微愣,转念已猜出,他从蓝家或洪家人口中听闻她的事,遂讪笑答道:“晚辈太失礼,未有幸拜会您,恳请您多多包涵。”
  她笑时娇容潋滟,既让人挪不开目,又自带不可逼视之感。
  阮思彦收回打量视线,亦泯去对亡者的悼念,淡笑:“自家人,何须赘言?说不定,再过些时日,等徐家除孝,我还能听你唤一声‘五舅公’。”
  阮时意一头雾水,一时想不通此话何意。
  按理说,她在徐家辈份极其含糊,何以要等到“除孝”,才能认他做亲戚?
  阮思彦环顾四周,未见旁人影迹,见她一文弱少女孤零零杵在半山,手上拿着匕首,不伦不类,免不了多问两句。
  “姑娘缘何独自在此?是否需要阮某协助?”
  阮时意垂首,娇声道:“晚辈粗心大意,出游时弄脏了裙子,只等下人去取替换衣物,才候立于此。”
  阮思彦朗朗如月的面容骤现尴尬:“阮某先到前面竹亭小坐,如姑娘遇上紧急之事,大可叫唤。”
  “谢大人体恤。”
  阮时意通晓他的脾气,料想他不好意思与小姑娘共处,又唯恐她落单受滋扰,是以选择既不远离,又不靠近的方式来相护。
  她自获得新生,最担忧被阮思彦当场揭破身份。
  万万没想到,她惺惺作态一番,居然能瞒天过海?
  顺利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与阮思彦一同师从祖父,自幼相熟。
  阮时意嫁入平远将军府后,阮家举家迁至南国;年少的阮思彦选择留下,进入书画院学习,并继承在京产业。
  其后徐赫出事,徐家被抄家,多亏阮思彦误打误撞,事前借走徐赫所绘的大量丹青,才让成批山水佳作得以保留。
  阮时意对此由衷感激。
  原以为熬过劫难,二人能相互扶持,但有一事令她异常伤神——阮家长辈不住催促她,赶紧给堂弟找对象成婚,而阮思彦却好男色。
  几番劝解无果,导致姐弟逐渐疏远。
  虽说后来阮时意慢慢理解堂弟的感受,可关系一旦破裂,只能维持年节例行往来。
  如今见阮思彦与英俊男儿同行,阮时意感概万千——平安喜乐即是福。
  *****
  不多时,静影和沉碧所唤的马车一前一后归来。
  阮思彦遥遥望了她们一眼,向阮时意微略点头,与青年结伴离去。
  阮时意总算放下心头大石。
  她示意马车驶至前方等候,自己则对竹丛小声道:“三郎,我得先回去了。那衣裳……我洗了再还你!”
  “用得着这般见外?”徐赫移步而出,满脸失望,“还有……方才,你没回答我。”
  阮时意茫然。
  他咬牙:“三十五年的事!你瞧你,半点也没把我放心上!”
  阮时意疑心他又要炸毛,但疲惫与腹痛令她无心搭理他的小情绪。
  “三郎,好好过日子,别浪费大好时光。”
  她仓促抢走脏衣,倒退数步。
  “这就是答案?”徐赫眸底悲色难掩。
  阮时意将衣衫揉成团,负于身后稍作遮挡,又对他颔首作别,仓促转身,奔向马车。
  背后传来徐赫的沉重叹息,“阮阮,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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