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荣幸。”
这位夫人优雅起身,收敛着自身的高傲气度,竟也亲和得宛若清风。她的浅棕卷发打理得华丽精致,衬着阳光像闪耀金子一般。一双眼睛仿若上好的蓝宝石,里面婉转着流光。踱步前行的她裙摆微荡,别有一番迷人风情。
夏洛琳有些惊异,这是在巴黎沙龙混迹了这么久,接触了那么多淑女贵妇后,第一个让她如此印象深刻的成熟女性。
“洛琳,弗朗茨,想不到你们竟会一起来看我。”肖邦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哦,得了吧,我的好友弗雷德。说得我们老是冷落着你似的。我想有这样一位优秀美丽的夫人做学生,你或许才不在意我们会来呢。”
李斯特熟练地结果话茬,活跃着气氛。夏洛琳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来回,并不插话。
“洛琳,可别听他胡说,你们能来我可高兴了。”肖邦无视了李斯特的打趣,开始介绍这位落座的女士,“这位是玛丽·达古伯爵夫人,十分有幸能指导她的钢琴。”
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夏洛琳的笑容便停滞了,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您就是那位最近沙龙神秘的举办人达古夫人?您的善举使人印象深刻。想不到您的琴声和您的真人一样令人沉醉。”
李斯特随口的称赞让夏洛琳再一次怔愣了。她的心不知为何有了些钝痛,连带着口中泛起了些许酸楚。
“能得到钢琴家李斯特先生的称赞,我想这便是对我的一点微薄心意最好的褒奖了。像您这样的优秀青年音乐家们,值得拥有这样的机会。”
伯爵夫人的笑容更深了,从内散发出的喜悦感染着在坐的每一个人。这种真诚让人无法忽视,也无法拒绝。
“这位小姐是?”达古夫人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移到了夏洛琳身上。
“您好夫人,我是……小提琴家夏洛琳。”被点名的少女一惊,恍惚着说出自我介绍,只有藏起来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哦,看这情形我想您应该和李斯特先生以及肖邦先生交好,那您也应该是位不错的音乐家。只是可惜了,我并未关注过小提琴,所以沙龙请柬并未写上过您的名字,我很抱歉。”伯爵夫人眼神微闪,“下一次,下一次我会记得的。”
夏洛琳找了张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只能干巴巴地说着“哪有的事……”便又不知下文了。
李斯特发现夏洛琳的不对劲后刚要开口,就被觉察到这一切的肖邦抢了先。只见波兰钢琴家优雅地站起,对她说道:“亨利泡的茶实在难以招待贵客。洛琳,你的茶艺十分惊艳,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你朋友的求助。”
他又看了眼匈牙利钢琴家道:“弗朗茨,我亲爱的完美的社交家,伯爵夫人就先由你陪一下吧,我和洛琳一会就回。夫人,请容我们先告退。”
说完,他便执起夏洛琳的手,离开了客厅。
……
在茶水间依旧恍惚地泡着茶的夏洛琳,不曾开口,整个人失魂的样子实在过于反常。
“容我提醒,洛琳,你的手要碰到滚烫的容器了。”
肖邦清冷的提示终于让少女回过神来。她在惊愕一番后,开始似乎有条有理却又实质上手忙脚乱地制作起茶水来,整个人矛盾极了。
“洛琳,冷静。如果你不想让人瞥见你软弱和颇受打击的样子的话,就镇定一点吧。”
他来她身边帮她摆放起杯子,十分自然地就提出了建议。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无措地望着他说:“弗里德,我没事。我就是有些意外……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失去了……”
“如果你愿意,我会是很好的倾听者。”肖邦柔声道。
“我还没有准备好,这一切太快了……”夏洛琳轻语着,言语中十分挣扎,“历史,再一次向我展示了它的强大。弗里德,我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了虎烈拉时期时自己的无助了。”
“嘿,洛琳,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肖邦抓住她的双肩,企图摇醒她,“冷静下,调整好自己。我们该去送茶水了!”
夏洛琳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平静下来后扯出一个笑容端起茶盘和肖邦一起前往客厅。
走过回廊,她因双目所见的一切而停下了脚步。在她的视线里,李斯特和玛丽·达古相处得十分愉快,俊朗的青年和优雅的妇人,就像太阳和云彩一般相配。
“洛琳?”
“呐,弗里德,你相信吗?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爱人呢……”
苦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少女,完全不知自己言辞中的惆怅,惘然若失得快要落下泪来。
……
“夫人,我们的茶水到了。”
李斯特看见肖邦带着夏洛琳重新出现,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伯爵夫人转头看了看他们,神色恢复如常的少女让她挑了挑眉,于是起身向主人说道:“可惜了,肖邦先生,我大概和这可爱的茶水无缘了。时候不早了,我该离开了。接下来是好友聚会时间,我便不便在此叨扰了。”
夏洛琳端茶的手瞬间一僵。肖邦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将茶杯放在桌上。
“我送送您吧夫人。”
说完,他便绅士地为这位女士拉开了门。
门关上,肖邦和达古夫人的身影离开了。李斯特无论怎么呼喊夏洛琳她都没有回应,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望着这一壶茶水中逐渐舒展的叶子出神。
……
门外,肖邦一直将这位夫人送上了马车。
临上马车时,玛丽·达古突然凑近了肖邦,在他耳畔饶有兴味地柔声道:“您珍藏的那方手帕,原主人就是屋里的那位小姐吧?”
肖邦眼神微闪,却依旧不动声色地优雅笑着。他绅士地扬起手,不发一语,敬送这位夫人上马车。
伯爵夫人周身的气场不再和煦,骨子里的高傲宣示着她的气度不凡。她也不再过多逗留,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的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浪费了。
马车哒哒而去。肖邦此刻终于确认了,这位夫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酒,就是冲着李斯特去的。
*
自那天见到这位历史上和李斯特有过浓墨重彩的一笔传奇爱情的伯爵夫人后,夏洛琳的心一直上上下下的。直到某天起,钢琴家特意吩咐到不再让她去帮忙收取写给他的信件了。有些意外的她在无意间撞破了某人收执的信封上的署名时,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它无处不在,无时无刻都在侵扰着夏洛琳。她寝食难安,觉得自己要失去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了,但却无力去挽救。这种徒劳的无措感深深折磨着她,间接让她忽略了李斯特近几天频繁外出以及某些出现在书桌上的证件和文件。
“弗朗茨,早安。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不堪忍受的夏洛琳终于在某天清晨鼓起了勇气去斩断这一切烦恼的根由。
李斯特正打理着自己的领结,他扫了眼她,笑着回道:“早,夏洛琳。有什么事这么着急?”
“弗朗茨,我……我准备搬出去了!房子的话,我近几天会去——”
她捏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跟自己打气一般,唯唯诺诺地说出了她的决定。他原本飞速打着丝巾的手在听到某个词组后瞬间停滞了一下,抬高声音打断了她。
“嘿,我以为我们就这个问题达成过共识?搬出去?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着要一直住下去的吗?”李斯特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东西。
“不一样,弗朗茨,现在不一样了。”夏洛琳抬高了声音,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声线颤抖,“我怎么能打搅你的爱情,怎么能!”
“打搅我?爱情?”他嗤笑出声,一脸不可置信,“夏洛琳,你在哪瞥见了我的爱情?我和谁?”
“玛丽·达古,就这位温柔知性的伯爵夫人。”她大声说道,眼睛瞬间就红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着多么不同寻常的清新的酸楚和吃味,“你们相处和谐,你们甚至通信来往……十分密切。”
李斯特张了张嘴,夏洛琳可爱的表现让他在心中高呼赞美着上帝——如果他没理解错,不,他就是没理解错,她绝对是在吃醋。
哦,可敬的主啊,夏洛琳竟然在为我吃醋!
神知道他究竟要多克制才能压抑自己内心的狂喜,才能克制这种渴望将她搂到怀里转个圈,再用一个甜蜜的冗长的吻关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冤枉指责着他的小嘴的冲动。
他压下嘴边的笑,故意冷了冷脸,言语间已听不出丝毫情绪:“我和玛丽?呵,夏洛琳,那能解释下你送给弗雷德的‘私密的’手帕吗?”
原本李斯特直呼那位夫人的名字让夏洛琳心被无情地揪碾了一瞬,但他话中提及的手帕却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让她震惊到哑口。
“弗、弗朗茨,我、我可以解释……”她有些慌乱地望着他,想要告诉他真相。
“算了吧,夏洛琳。我的时间不多了。”他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一幅赶时间不想继续聊下去的样子。
她顿时才发现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收好的行李箱。
“你、你要出门吗?”
“是的,小姐。我要出门,现在。”他提起箱子走进她,开口道,“我时间不多了,所以不想跟你争执这些没必要的琐事。”
“别想着搬出去,至少等我回来了再说这个问题。”
他凑近她,在少女眸子睁大的一瞬间给她的面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身上的玫瑰香味馥郁得让她晕眩不已。
“祝我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落下吻后,他低醇的声线在她耳间炸出灿烂的花火。这种浓烈的荷尔蒙诱惑令她浑身发烫,轻颤不已。
“一、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她的声线抖得像可爱的小颤音,这让他笑容越发灿烂。
“很好,乖女孩,那我走了,等我回来。”
他轻抱了下她就松开,快步走到门口又停下。在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折回去郑重地交付到她手上。
“?”少女疑惑不解。
“法兰西大酒店,你拿着这钥匙,他们自会带你去它能开启的地方。”青年的笑神秘而深邃,他的话语间似乎还有些难为情。
“夏洛琳,那里面放着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把它托付给你。在我回来前,你就帮我好好照顾它吧。”
*
李斯特走得很干脆,在夏洛琳还未完全消化这一切的时候,她在屋里已经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迟疑了几天后,少女只身来到了法兰西大酒店。那间神秘的、上了锁的房间在用钢琴家给的钥匙打开后,装饰精致的偌大空间里除开少得可怜的陈设之外,就只有一架暖棕漆色的双踏板木质钢琴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
这应该就是李斯特提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但看这钢琴的形制有些古朴,夏洛琳有些猜不透李斯特为什么这么珍视地将它单独放在这里。直到她走近它,发现上面已有些黯淡的烫金字体——“Broadwood”。
她的瞳孔微缩,瞬间觉得手中的钥匙千斤般沉重。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可是台布罗德伍德——贝多芬生前用过的最后两架钢琴之一、被转赠给了李斯特的那架。
她打量着这台意义非凡的琴,却发现自己除了目视它,便是晕眩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架钢琴看起来被呵护得很好。除了时光的沉淀,夏洛琳在它身上找不到其他的痕迹了。她哆嗦着支起琴盖,立起那片矩形的简单直板框的曲谱架——和喜好华丽装饰的曲谱架的李斯特不一样,贝多芬的私人钢琴要朴素的多。
白色的琴键晕染上了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不知道这是乐圣一人留下的弹奏印记,还是被匈牙利钢琴家朝圣般地又覆盖过一次。
夏洛琳轻轻敲了几个琴键。琴声的音很准,但音色十分特别,直直地撞进它心里。
她有些不争气地湿润了眼睛,那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过分。在给了她这么重要的钥匙后,一声不响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
当晚,夏洛琳陪着肖邦出席了一场沙龙,去散心调节下情绪。
酒水很好,气氛热闹,波兰人的钢琴十分迷人。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一切又似乎哪哪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