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板里的大海是平静的,沉静而富有幻象;快板里的航行是活泼的,听着风浪交吻着幸福。
她带他靠岸,在进行曲里参与了一场关于自由和民主的□□;她带他穿行,在爵士乐里看一众枫叶燃红装点秋色;她带他观赏,在探戈里品味着忘情的优雅和炙热。
而后是梦幻一般的华尔兹,里面充盈着起伏的海浪。似乎有架属于莫扎特的三角钢琴,飘过大西洋,停靠在东方的土地上。
沿着经纬线逐渐蔓延的春色,将某个岛国染成清冽的粉色。一树树物哀的樱花,短暂的风华却将平安时代的绚烂谱成一曲述怀。
红墙绿瓦,宫闱深深,五千年历史沉淀出的厚重让肖邦惊叹。从林海雪原到椰树海滩,从神秘异域的西北到吴侬软语的江南,夏洛琳祖国在幅员辽阔上演绎出一首首神奇的如歌诗篇。
取悦天神的婆罗多舞遗落在印度少女摇缀着金饰的裙摆。穿过万里黄沙,尼罗河边荡漾的纸莎草等着记下传奇的故事。雅典废墟书就的凝重,土耳其飘来童贞般的单纯,在匈牙利流浪的吉普赛人将风情旋成自由的弧线。
贝加尔湖沉浸着回忆,伏尔瓦塔河涤荡着思念,多瑙河把维也纳气质流淌成乐观优雅的蓝色。
威尼斯华丽的面具背后是纵情的狂欢,布兰诗歌里神的目光注视着生命的礼赞。
最后——
“弗里德,波兰,华沙,我带你回家!”
四根弦上飞出的波罗乃兹,肖邦陌生却又熟悉。他从未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震荡,“回家”这个词确实震颤了他的心神。百转千回的波罗乃兹舞曲安抚着孤独的灵魂,优雅地隐去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化作天蓝色眸子里闪烁的微光。
少女停下了演奏,环游世界的终点,让青年回到他人生开始的、一辈子眷恋的地方,就是最好的结束。
不远处的灌木后,一个不大的速写本记录下了这一刻。翻开的本子里,左面纸上绘的是在长椅上静坐的肖邦,他一脸沉浸地聆听着音乐,这些旋律来自右面纸上引弓拉琴的夏洛琳。
由于视角缘故,在德拉克洛瓦的速写本上,肖邦五官神情清晰可见,而夏洛琳更多呈现的是背影。
一幅画,两张纸。
这是画家众多写生里的心血来潮之一,却是小提琴家留在十九世纪最初也是唯一的痕迹。
……
肖邦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后,发现夏洛琳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等待着他。他再次闭上眼,轻语道:“谢谢,洛琳。这种环游世界的经历请答应我不要在为别人上演了。”
夏洛琳有些惊讶:“?我印象里的弗里德,可不是这么强势的人呢。”
“因为最后,你带我回了波兰。”他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这是你的许诺,洛琳,你要带着波兰的我回家。”
梧桐被风吹拂,层层的密叶摇曳成一支盛大的交响乐。少女在怔愣过后,郑重地再次向他许诺。
“弗里德,如果你愿意,我许诺一定带你回家——以一个波兰人的身份回家。”
青年望向天空,像梦一般地感叹出一句“这样就好”。
此时的肖邦不知道,他向少女请求了什么;此刻的夏洛琳更不知道,她向青年承诺了什么。一切都再她那句戏语般的话后拐了个方向被藏了起来。
“可怜的弗朗茨,他永远都不会享有如此特别的环游世界了。”
戏谑着感叹的一句话,肖邦却依旧在里面听出了惆怅与失落。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笑了下后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绅士而优雅地丢下了一枚深水炸弹。
“洛琳,你还没有发现吗?爱情已经降临,而你,早已爱上了他。”
爱情?他?
夏洛琳被肖邦平稳的陈述惊掉了半个魂,她有些慌乱地反问道:“弗里德,你在说什么呢?我?爱上谁?”
“弗朗茨,他就是弗朗茨。洛琳,你爱上了弗朗茨。”
“这不可能。”她猛地站起,声线抬高,急切地矢口否认,“绝不可能!”
少女的反应在青年的意料之中。她就像一个爱逃避的迟钝的孩子,总是不愿意去发现事实。或者说,她在害怕某个事实。
肖邦决定点醒她。
“自我们认识起,你只会对和弗朗茨亲密接触有可爱的反应。从那次他去巡演开始,你总会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虎烈拉让你崩溃,他一回来就治愈了你。洛琳,想想你毫不犹豫就献上的至爱的小提琴,想想这次他离开后你的恍惚和怅然若失——”
夏洛琳被这些罗列出的条条款款刺激着心脏,肖邦每说一句,她的心就重跳一记,以至于最后她整个人都有些震耳发聩。
“我见过你们的相处,那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亲密无间。洛琳,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才能叫爱情呢?”
她瞬间从颤抖到呆滞,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承认吧,洛琳,你爱上弗朗茨了。”
回应青年坚定目光的是少女恍然明了后苦涩的笑容。肖邦能在里面分析出遗憾、无力和心痛,却不知它们根源在哪。
他听见她有些颤抖地说:“晚了,弗里德,晚了……”
“洛琳,什么晚了?”
“就算我明白自己喜欢他也晚了。不,从来都不是晚了,而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无望到放弃的容颜让肖邦皱了皱眉,他疑惑着问道:“命中注定?”
“是的,命中注定。你知道他这次去了哪吗?谁和他同行?”她不等他开口,就自嘲着说出了答案,“日内瓦,和他同行的是玛丽·达古伯爵夫人——沙龙里的传言就和历史上记载的一样,私奔,弗里德,他们私奔了!”
听完夏洛琳的告知,肖邦不禁哑然失笑了片刻。他迎上那双有些控诉的绿眼睛,抿嘴勾起唇角。
“噢,原谅我,洛琳。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就这么相信‘既定的历史’吗?”
“弗里德,我们不是证明过,既定的生命轨迹不可更改吗?”
“你也说了,那是生命,而爱情,这是心的问题。”他耐心地开导着她,“洛琳,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你的‘既定的历史里’,我不会在那个小巷里遇见你,你也不可能被弗朗茨收留不是吗?”
夏洛琳瞬间转回偏向一边的脸庞,五官完美演绎着惊愕的表情。
“我们的遇见,是一个奇迹。”
“洛琳,跨越了将近两百年的时光,你们才遇见了彼此、遇见了爱情,这是多么不容易。”
“就为这个会面,你也应该勇敢些正视自己的心意。”
随即,睿智而沉稳的肖邦指点着一切,却故意隐去了这样一句:“洛琳,我并不认为,弗朗茨前去日内瓦是谣传的私奔,即使他的本意,应该是关于爱情。”
或许,青年他想看看这个鹌鹑一样的少女,在爱情上是否也会有在帕格尼尼音乐会上展现出来的那般勇气。又或许他只是隐晦地期待着,这个故事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
*
窗外夜已深了,陷入思绪中的夏洛琳坐在琴室窗边,依旧为白日里被好友戳破的隐秘心事而想入非非。
她权衡着自己能做的全部抉择,一次又一次地设想着所有可能发生的场景,最终成功将自己的心越搅越乱,抓狂到将头发揉成一团毫无章法的鸟窝后,有些自暴自弃地趴在了桌子上。
都说少女的心事是诗。夏洛琳却觉得自己心里关于李斯特的小秘密,根本凑不齐拼成爱情的韵脚。
或许并不是凑不出一首诗,只是少了份勇气去把破碎的词句粘合起来。
她盯着面前的那支烛台的火焰,慢慢地睡熟过去。而后又在新一天的太阳重新出现在巴黎上空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睛。
清洗打理好自己,夏洛琳收起蜡烛已经见底的烛台,再一次在这张李斯特的写字桌上发呆。
她无意识地盯着面前的纸张,在上面涂画着什么。知道窗外一阵急促的马车铃声摇醒了她的神志,在铃声走远后,她看清了自己究竟画下了什么。
叠起这张纸,夏洛琳急速地飞奔下楼,招了辆马车,就着这股冲动驶向了巴黎外郊。
弗朗茨,或许你早已找到了命定的爱情,我想说的这句话根本不可能会有结果,可我还是想把它说给你听。
真正的爱情不是一时好感。弗朗茨,我这般不易在历史中遇见了一个你,错过你,我该多么可惜。
至少,为这场跨越时空的遇见,我不该欠自己,也不该欠你。
*
等夏洛琳结束这漫长的回忆,她发现太阳已经偏转了角度,有些酸痛的腿提醒着她站立的时间绝对不短了。
她有些好笑地躬□□子,揉了揉腿肚子,直起身来活动了下。身后,急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树起耳朵聆听。直到勒住缰绳后马匹的喑鸣传来,她才再一次满怀期待的望向马车停靠的点。
车门打开来,黑色的礼帽藏不住高挑的青年耀眼的金发。他提着一个有些狭长的木箱,杵着一根光亮的带着金边装饰的绅士手杖,外套的衣领被竖起,遮住了他大半张俊逸的容颜。
夏洛琳捂起嘴,她的心开始演绎一段加了重音记号的渐快的旋律。即使隔着这般距离,她也能一眼就凭身形认出他来。
全世界唯一的匈牙利钢琴家,弗朗茨·李斯特。
递上证件,打开手提箱,盘查结束后,核查官的一句“欢迎回到巴黎”让李斯特有些疲惫的神情冲淡了些许。
他收好自己的物品,微笑着向核查官点了下头示意后,便准备去候车处招一辆回城的马车。
刚要迈开步子,身后就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呼唤。
“李斯特先生。”达古夫人取下了头上的罩纱,露出了那张姣好的脸和那双深情的眼。
“夫人?您怎么会在这里?”李斯特有些意外再一次碰见了她。
“我说过了,我的旅行为了逐爱。”她试图和他能进一点,拉近着距离柔声说道,“日内瓦没有了耀眼的您,它便没有了吸引我留下的魅力。”
李斯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些身子,他有些眉头轻皱:“夫人,我以为那天的话,只是您酒后的戏言?”
达古夫人似乎瞥见了什么,她瞳孔微缩了一瞬,便切身站到某条链接李斯特视线的路径上。
“戏言?您不愿意将真心话当真,听见了也把它当作醉语吗?”她的笑容勉强里带着些忧伤。
“我很抱歉,夫人。”
达古再一次望向这位让她痴迷的青年,他平静如常的神色让她烦闷不已。她大概是真的得不到他的青睐了,如此,她便不允许某个女孩那么轻易就得到他的心。
就算最后她只能给他们的爱情添上小小堵心,她的行动只会是无力与悲哀,她也是乐意的。
“先生,看在我为您做过的一切的份上,扶送我上个马车可以吗?”
察觉到对方的一丝犹豫,达古夫人轻咬着嘴唇请求,语音尾处竟有了些哭腔:“我只需要一个体面的、最后的绅士的护送,先生,就这一小段路,请!”
趁着钢琴家流露出的错愕,伯爵夫人迅速挽起他的手臂,挺胸高傲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临上马车时,达古夫人就着踏脚突然转身,想要在青年面颊上留下一个吻,却被他迅速反应过来别开了身子。
李斯特隐隐又些不快,碍于情面他只是控诉着低喊了声:“夫人!”
“真是高高在上呀,先生。”她迷离着眯起眼睛,像是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追逐着您从巴黎一路到了日内瓦,最后却连一个贴面礼都不被允许……”
“夫人,承蒙厚爱。您该回家了。”回应她的是李斯特逐渐没有感情的话音。
她笑了笑,逐渐换上那一幅优雅高傲的贵妇神色,端坐好后不在看他,疏离冷淡地吟了句:“那就告别了,李斯特先生。”
钢琴家为她关好门,以最后的礼节目送这辆马车离去。
这一切都落在远处默视着的夏洛琳眼里。她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觉得两个人亲昵的互动刺痛了她的心。
她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那阵冲动引来的勇气似乎又被动摇了。
明明,下定了决心要说出来;
明明,就没有回应也要说出来。
夏洛琳仰起头,天空蓝的像鼓动她看清自己心意的肖邦的眼。她捏紧了手里的那张纸,将流泪的酸楚压了回去。
她慢慢接近了他。越来越近的距离让她耳中开始鸣响,逐渐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黑色高挑的身影就在前方,他的鞋底踩在法兰西泥土的声音,他的手杖触碰到石子的声音,他的衣袍因走动而摩擦的声音,一声声地牵动着她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