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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街角,夏洛琳发现天色已经只剩一丝红霞,街边的煤油路灯已经全部亮起来了。她看到了餐厅的字母招牌——的确是一家漂亮的高档餐厅。
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充斥着餐厅大门的门檐立柱和每一扇窗棂,里面烛光明亮,透过窗子隐约可见那觥筹交错的热闹。她不由得稍微有点紧张,于是整理检查了下仪容, 然后走了进去。
没等夏洛琳入门几步,立马有侍者上前帮她提行李箱。她表示琴箱随身以及并不留宿之后,侍者便把她的箱子放到了临时存放处,再带她向大厅走去——美好浪漫的巴黎晚宴在她的眼前鲜活起来。
夏洛琳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听到了钢琴声。她即刻将视线转移到琴声飘来的方向。
大厅正中央的那架白色精致大三角钢琴,已经有了它的演奏者,四周的餐桌上有不少食客侧耳倾听。
失望再一次淋头而下,夏洛琳都想转身离开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飞快地掠过她的耳朵,细细听了几小节后,她突然就笑了。
这个钢琴家配不上这家餐厅!温婉轻柔的曲子被他弹得十分生硬,她以她的耳朵起誓这个人竟然在表演中弹错了三个音符!
夏洛琳想了想,这样大的一个餐厅直接找老板不一定合适,于是招来侍者:“关于这个钢琴家,我些话想找相关的负责人谈一谈。请帮我领个路。”
侍者打量了一番这位年轻的小姐,虽然装束有些奇怪,但衣料考究气质高雅,于是躬了下身引她走向右手边的隐秘走廊。
“十分抱歉啦!”她望了一眼那架漂亮的钢琴,转身一边跟上侍者一边在心里默想,“我可能要跟你竞争一下工作了,不知名的钢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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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领她来到大厅正中央主楼梯下的大隔间,刚要敲门,门内便传来了争吵声。
“席尔维斯特先生,我说过了,我的酬薪必须增加!”
“莫雷尔!你还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全巴黎能来这演奏的钢琴家不止你一个!”
侍者犹豫了一下,看向夏洛琳。夏洛琳立马就理解了。
“您先去忙您的事吧,我这这边等一会儿在进去。”
侍者行礼告退,一声嗤笑从门里传来——
“得了吧,席尔维斯特先生!全巴黎能来这演奏的钢琴家,有名气的根本不会选择在这里卖艺降低格调,想来这演奏的还要看看技术和胆子够不够——比如这个在我罢演期间您请来凑数的钢琴家,您应该有听到不满之声吧,您确定不是自毁声誉?”
“你的礼仪和教养呢,莫雷尔!注意你的言辞!”
“礼仪和教养?席尔维斯特先生!您知道的,对我而言,法郎比这重要多了。”
夏洛琳听到门里突然安静下来,这些对话已经让她梳理出了大致情形了,她想着只要这个负责人没有妥协的话,她还有机会争取一下。
“你的条件,莫雷尔。”夏洛琳心猛地咯噔一下——
“哦,不多不少,一次20个法郎。另外我只演奏三个小时。”
一声用力拍桌子的声音猛地从门内传来,“莫雷尔,你在开什么玩笑!”
依照这样的对话发展,夏洛琳觉得脑海里已经有把小提琴在欢快地演奏《欢乐颂》(Ode an die Freude)了。突然一个神色慌张的侍者疾步跑过来打开门冲进去——
“请原谅我的失礼,席尔维斯特先生!刚刚有位伯爵夫人想听指名音乐,高瑟先生没办法演奏出来!伯爵夫人已经有些不满了。”
通过这扇打开的门,夏洛琳才看清了前面对话的主角——嘴里叼着烟斗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的中年男子,泛红的面部还定格着愤怒的表情,这应该是负责人席尔维斯特先生;不远处的椅子上散漫坐着的慵懒青年,光洁油亮的大背头和戏谑的神色,这应该是因“求加薪”而罢演的餐厅钢琴家莫雷尔。
听罢侍者慌张的报告,夏洛琳觉得似乎看到了席尔维斯特先生额头青筋的跳动,莫雷尔右手手指拂了拂下巴,戏谑的笑容都快从眼角溢出来了。
席尔维斯特先生转头愤怒地盯着侍者,目光寒冽,“你说什么?!”
侍者被负责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声线都有些颤抖了。
“席尔维斯特先生,有位伯爵夫人指名想听管风琴乐曲,高瑟先生迟疑了很久才开始演奏。但没弹多久就被这位夫人打断了,她对高瑟先生的演奏很不满,还说‘到底是你的水准配不上这家餐厅,还是这家餐厅根本就不是盛传的那样?’洛佩兹先生让我通知您最好赶紧找个真正的钢琴家,他只能尽量安抚这位夫人了!”
席尔维斯特头疼地扶额按了按。自从莫雷尔因为要求增加酬薪的问题单方面选择用罢演来“抗议”,让他只能先找个人先维持餐厅的音乐气氛,一边寻找新的能撑场子的钢琴家一边和莫雷尔继续接洽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担忧发生今天这种场面了。
高瑟就像莫雷尔说的一样,就是个“凑数”的,可是就连这个凑数的都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是的,巴黎的确很多音乐家,钢琴家多得就像塞纳河里的浪花一样。但是真正有名气的他请不来,毕竟薪酬只有这么多,他们不会做自降身份的事。没名气的钢琴家分两种:一种是落魄的天才,缺钱用是事实,这种人要么干脆恃才傲物不来,要么来几天就不来了;另一种就是那种根本连来的勇气都没有的,觉得自己技术不够不能来贻笑大方。
真的是成也钢琴家——这家店是老店不假,但有免费的钢琴演奏的确拔高了不少它的地位;真的也是败也钢琴家——看着椅子上看戏的莫雷尔,他真想把嘴里的烟斗砸过去!
“莫雷尔!你还不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去演出吗!20个法郎就20个!”席尔维斯特一脸肉痛。
“不,席尔维斯特先生,现在是40个法郎一次了,而且我今天只弹这一场!”莫雷尔眼珠转了转,突然改口道。
“莫雷尔!你不要得寸进尺!40个法郎一首曲子,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以为我是谁,但我是现在唯一能救你的人!按照这位伯爵夫人的要求,我去弹只是让你们收到的责备少一些。席尔维斯特,其实你这里的这份工作我已经不是很需要了。”
“感谢您的慷慨,在这里演奏让我结识了不少需要钢琴教师的夫人小姐。要不是我做不到让这位伯爵夫人满意,我会跟你要更多。不要怪我趁火打劫啊,席尔维斯特,谁叫我是现在唯一能救你的人呢?不然明天老板知道他的招牌被砸了,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吧?”
席尔维斯特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莫雷尔这分明就是找好了下家有恃无恐了,他这辈子还没有被人这样威胁过!不就是承受老板的怒火吗,在这之前他要好好对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发泄一通他的愤怒!莫雷尔如此小看自己,就等着他的报复吧!
席尔维斯特握紧烟斗刚准备开口,就听见一阵轻叩门扉的声音,而后清脆悦耳的温婉语调响起——
“谁说现在只有你是这位先生唯一的救星了?”夏洛琳收回叩门的手,缓步走进办公间内,清清浅浅地微笑着。
“不需要40法郎,也不需要20法郎,您只要付出一份合理的薪酬,我来弹。而且席尔维斯特先生,我可以保证,不是一曲平息不满的钢琴,而是一首一定让伯爵夫人满意曲子!”
面对钢琴家有些调侃般的邀请,小提琴家立马起身离开琴凳老远,调整神色一本正经地回复他。
“李斯特,我能否真诚地向你表示拒绝?”
“为什么?”李斯特故作疑惑,然后低声道,“钢琴会伤心的。”
“请好心的房东先生可怜可怜他在外弹琴养活自己的租客小姐吧,她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夏洛琳也假意卖惨。她掏出两法郎轻放在钢琴上,摸了摸琴身说道:
“请别伤心,每天我都会在你身上摆上两法郎,这就意味着每天我都在喜欢你。”
“若是这样我可要心碎,毕竟夏洛琳每天的钱币原本是给我的。”
“那还真是遗憾——不过整个巴黎都喜欢弹钢琴的李斯特,那我就去疼爱一下没人关注的、被李斯特弹奏的钢琴吧。”
两位音乐家在这你来我往,仿若上演一出话剧般将对话演绎得戏剧性十足。
良久后,李斯特略带遗憾地望着钢琴的金字说:“夏洛琳,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喜欢它,爱上弹奏它的感觉!”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黑白的琴键,伴随着轻语呢喃:“毕竟因为你,它才回来。”
这句话声音细微,宛若心念,听不真切。
不知为何,钢琴家隐隐散发出的失落感还是让小提琴家的心脏被击中了最柔软的部分。
“你怕不是忘了我本是个小提琴家,”夏洛琳有些无奈叹气,“好吧好吧,和你一起!”
钢琴家陡然抬起帅气惊喜的脸。
“钢协,我陪你奏一曲钢琴协奏曲。”夏洛琳清了清嗓子,“弹钢琴是不可能的,我今天和钢琴约会太久了。所以我拉小提琴,你弹钢琴。”
“现在我去取琴,而你——”她的声音忽地一升,“你负责去找曲谱!别说你这儿没有哦,李斯特,我的脑子里可存不下那么多谱子。”
直到小提琴家的身影消失,李斯特才反应过来。他迅速拿走钢琴上那盏煤油灯快步走进琴室。
“钢协、钢协的谱子在哪来着?”举起灯盏搜寻的钢琴家念念有词,“这里是交响曲、奏鸣曲、练习曲......哈,找到了!”
路德维西·贝多芬(L.Beethovon)的雕像就置放在曲谱柜不远处,浅薄的灯光给石雕打上了些许光辉,形成了鲜明的光暗对比。目光至此,李斯特想了想,拿走了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曲谱。
很久没有弹过这位大作曲家的钢协了。他似乎还能回想起车尔尼老师邀请这位先生出席自己的演奏会,年幼的自己得到了这位伟大音乐家额吻的情形。
果然接回了这架贝森朵夫,总是容易回想起过去的小小幸福。
嘴角带笑的李斯特轻轻翻开曲谱架好,就着这些音符的指引开始温习乐章。
取好小提琴的夏洛琳走出琴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李斯特的笑容宛若和煦的春风,带着破开一切寒意的暖。
她心念一动,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小提琴的遮掩下,偷偷地拍下了李斯特在夜间弹钢琴的照片。
被光影定格笑容的钢琴家在手机里肆意散播着他的迷人风度。夏洛琳有些脸红,手却很诚实地把照片设成了壁纸背景。
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收好手机的小提琴家故作镇定,在心里暗示自己:“嗯,这是穿越的福利!”
她轻声走到李斯特身后,扫了下曲谱,贝多芬的《C大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L.Beethovon:Piano certo No.1 In C Major,III “Rondo”,Op.15),不陌生却也不算熟。
李斯特的演奏看似好像在做重温准备,但夏洛琳觉得他的琴声流畅得无可挑剔。既然开场如此完美,那就没必要再从头开始了。
耳听钢琴乐声,目视纸上音符。找到乐句点的小提琴家,让小提琴的声音混入的钢琴的旋律里。
听着音乐层次逐渐丰富起来的李斯特,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原本随意的意味被他收起,手指的下键更加轻快了。
或许是为了延续今晚的欢乐,才会让李斯特选择了这首钢协的第三乐章。轻灵的钢琴声宛若银铃般,小提琴的声音时轻时响,将钢琴的声音衬得恰到好处。
拉着琴的夏洛琳却是忍不住笑意。经过了“猫和老鼠”的趣事后,她听李斯特弹这样欢快灵动的乐句总觉得能看见汤姆和杰瑞在钢琴上追逐。
伴上这首曲子,总会感觉两小只在中国喜闹新春——是的,贝多芬和21世纪隔了差不多两百年,他的这首曲子却和每年中国人在春晚必听的《春节序曲》有着微妙相似的旋律乐思。
协奏曲最后一个音符落幕,两位音乐家依旧在乐声中徐徐回味。夏洛琳发现,只要和李斯特一起齐奏过一次,就会有种着魔般上瘾的感觉。
真的从来没有一个钢琴师,能让她感觉如此合拍。
“夏洛琳,非常棒的琴声。不过,你为什么......忍笑得那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