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监闻言满面的感激涕零,正在恭敬谢恩,门外却忽的传来了一道温润的男声——
“难得见你这般温柔细致,还是对着宫人,看来外头的闲言碎语,果真不可信。”
能在这后宫里大咧咧说话行走的,也就只有赵禹宸一个,苏明珠挑了眉头,便起身与一并跟进来的宫人问道:“怎的不见通传?”
赵禹宸身姿俊秀,大步而来:“朕想着怕你还睡着,特地拦了。”
刚说了隔墙有耳,便立马进来这么大一只耳朵,白兰说的当真没错,她是得小心些,苏明珠不置可否的上前几步,不怎么恭敬的屈膝福下了身:“臣妾见过陛下。”
“爱妃免礼!”赵禹宸声音温和,才想亲自去弯腰扶了她起来,便看见苏明珠浑身一颤,猛地后退一步躲了开去,就这么靠近了一瞬的功夫,他甚至还清楚的听到了苏明珠格外响亮的嫌弃声——【咿……爱妃?】
赵禹宸的动作便猛地一顿,便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的确是极少对苏明珠说过这样的称呼,之前对着淑妃,倒是还说得多些。
只不过想到了这几日从董淑妃那听来的心声,赵禹宸一顿之后,便也觉“爱妃”这称呼仿佛已被玷污了似的,不能再放到贵妃这边,他想了想,便也顺势改了口:“明珠。”
他们二人小时候不谈身份的交往玩耍时,赵禹宸的确就是叫她“明珠”的,虽然从进宫起便很少再听过,但倒也不是没有,苏明珠这次听着总算也不像方才那样难受,只干脆的起身问道:“陛下今日过来有何事?”
这幅态度,倒是像极了他朝会之上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赵禹宸闻言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只是想到了他从前对贵妃说过的一句句训斥,却也认了下来,只做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坐下,便对着魏安摆了摆手。
魏安见状应是,一声吩咐过后,外头便依次进来了几个小内监,在手上捧了各色的彩釉瓷器,恭恭敬敬的呈到了苏明珠的面前。
呈上来的瓷器从大件的花瓶摆件到日常的碗碟杯盏都有,皆是纯色的彩釉,浇黄、撒蓝、茄紫,回青,胭脂……色彩斑斓,件件的都烧制的极好,明艳却纯粹,一丝杂色也无,纯如美玉,厚如凝脂。
这样的东西是在外头轻易见不着的,饶是苏明珠正对着赵禹宸满面严肃,看见这些精致到极致的瓷器也是禁不住的满面赞叹,露出了几分欣赏来。
赵禹宸看出了她的喜爱,便在一旁笑了起来,带了几分回忆道:“朕还记着,你从前就喜欢这纯色釉,只是这纯彩釉原本就已素净为上,少有这般鲜艳亮眼的,外头的手艺又算不得上好,你小时候还抱怨过,朕记起这事,便吩咐官窑特为你烧了一窑浓桃艳李的,今日才开,特地给你送了来。”
这倒是真的,外头的纯彩釉瓷器,即便有色,也都是掺了许多白色那种,淡淡且清雅的,苏明珠幼时偶尔得了一对很是鲜艳彩釉胭脂碗,碗内素净,外壁却是珊瑚一般,红的耀眼,她喜爱的和什么似的,每日盛汤盛粥都要用它,后来不小心失手摔了,还可惜了好几日。
那时不到七岁赵禹宸见了,还特意在宫里寻了一圈,只是先帝尚简,宫里也没有那般鲜亮的,他回来后还曾安慰过她,只说等他长大了,便要官窑专门为她烧一满窑这样的,碎了多少都不可惜。
不过赵禹宸说了这话没多久后,宫中太后便生了宝乐,赵禹宸再不能如之前一般随意出宫,再往后便更是日渐疏远,再无人还记着这事。
赵禹宸回想从前,看着苏明珠默默不语,满面的“感动复杂,”一时间心下也是诸多感慨,他在一旁圈椅上坐下,贴心的不再多提这一堆瓷器,只又满面温和,闲话家常一般继续道:“还有一桩好事,西北大胜,若无差池,苏将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算起来不出夏日,明珠你便能与父母阖家团圆了。”
听了这话,苏明珠的面色一动,这才回过了神一般,露出几分欣喜来,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叫白兰将这赏赐收下去整理。
这几日来,苏明珠还是第一次没有推辞,这么利索的收了赏赐,赵禹宸心下也是一喜,他自觉贵妃终于对他有所改观,颇有几分高兴的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那胭脂碗,朕特命他们多烧了好几对,摔了也尽有换的!”
苏明珠挑了挑眉,转身上前几步,规规矩矩的福下了身,低头掩去了眼里神色道:“臣妾谢陛下赏赐。”
“不必多礼,原本就是朕早已应下的,若不是后来……”赵禹宸嘴角带笑,话未说完,耳边便好似又听到了什么一般,神色忽的一僵:
【嗯,六岁就答应了的事,十年都忘了个干干净净,爹爹立了大功一回来,便都记起来了,怪不得,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这么不对劲儿呢,啧啧,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明珠:呵呵,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第37章
听到苏明珠这样的心声,赵禹宸一时间竟是哑然失声,他心中想要开口分辨,自己并非是因着苏将军,当张开口后却是诺诺的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不提明珠这话原本就只是在心中思量,并未说出来,就算她当真说了出来,他也解释过了,恐怕也是丝毫无法取信于人吧。
如今想来,就算他此刻未曾得了这读心异术,也照旧对明珠心存成见,只怕看到苏老将军所立下的功劳面上,他也是要强忍不悦,对贵妃特意恩宠的……
也难免明珠会这般误解了。
这般一想,赵禹宸叹了一口气,想着来日方长,便索性将这一时误会认了下来,继续面色温和道:“你既已睡醒了,下午可有什么打算?”
苏明珠在手上捧了一个明黄的彩釉莲花盏细细把玩,这碗做的格外精致不说,更要紧的是这明黄的颜色犯忌讳,除了御赐再用不得,当真是难得的很。
听了这话,她也没舍得把瓷盏放下,抬起头想了想,便开口道:“我才叫人在太后的寿康宫里,给宝乐扎了一架秋千,今个想着该好了,正打算过去瞧瞧。”
秋千,原本该是春日里常见的东西,只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之前先帝性子严肃,只叫后宫之中也不敢随意嬉笑玩闹,这样的玩乐之物便也销声匿迹了许久,若非有苏明珠提起来,一时间还当真没人记得起来。
赵禹宸点了点头:“那就一起,正巧朕今日也没去与母后请安。”
这一次贵妃误会,他便多来几遭,时候长了,苏明珠总是会明白他的心意,重回从前。
苏明珠这次倒不怎么诧异的样子,闻言起身:“那劳您稍等等,臣妾去里头换身衣裳。”
赵禹宸格外好脾气的模样:“朕不急。”
苏明珠见状福了福身,她也不打算再多麻烦,只是想多添一件出门的外衫,再多少往头发里插些发簪之类,便只是叫了白兰一个去了里间,两人路上还低着头,压着声音说着些什么。
赵禹宸此刻所坐的圈椅背对着里间,按理说贵妃与白兰的声音极低,他这距离不可能听得着,但他不急不缓的浅浅啜了一口手上的清茶,只略凝了心神,两人在隔间后的低语他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也是赵禹宸在上次努力探听了太傅的心声之后,才慢慢发觉的本事。
他昏迷那一次之后这读心术的确是没有从前敏锐了,但他却仿佛知道了方法了一般,三步之内,除了那等格外激烈郑重的心声他照旧能听到,旁的随便琐碎的,他寻常时都听不着,但若像在望乡台探听太傅那一次用心心神,却也依旧能听见,即便隔得再远些,心声听不见了,可口中所言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赵禹宸顾及着上一次昏迷,都是只是试试就罢,并不肯听得太多太深罢了。
便犹如此时,白兰正小声笑话着苏明珠:“这一回的彩釉瓷,主子怎的就都要了?”
“他又不是为了我,他赏的是苏家的体面,是爹娘和哥哥们拿性命拼回来的军功,封妻荫子够多少了,还不值得这一套瓷器吗?我为什么不要?都给我好好收着!”
说着,苏明珠又轻哼一声,叮嘱道:“对了,那个明黄的莲花盏莫收啊,给我留着,我今个回来就用它喝蜜茶!”
单是前面时,赵禹宸还颇有几分无奈,直到听到那迫不及待的最后一句,他便忍不住的弯了嘴角,只觉明珠当真是一派孩子气,却也坦率的可爱,心下一松,便不再多听,只暗暗记住了贵妃最喜欢的那明黄釉的莲花盏,想着就这个色,回去可叫官窑再给她单烧一回。
苏明珠收拾的简单,一盏清茶还未放凉,便也重新绕回了殿前,面无表情的又屈了一回膝:“劳陛下久候。”
赵禹宸看出她的敷衍,却也不恼,只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便当前出了门去。
寿康宫与昭阳宫离得不远,步行而去,也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到了宫门口。
从宫人口中听说太后正与公主在殿后园子里,赵禹宸便吩咐不必扰了,当前与苏明珠一道自回廊上绕了回去。
太后与宝乐果然是在殿后的桂树下的荡着秋千,那秋千小巧,宝乐坐着正合适,太后娘娘立在一旁,面上带笑,却也满是止不住的担忧,正吩咐身后有两个宫女推轻些,周遭还围着一圈的宫人护着,唯恐公主有什么闪失,一时间还当真无人注意到他们二人的到来。
赵禹宸与苏明珠也未上前,只在廊下立了,静静看着宝乐叫着将她推的高些,当真高了又有些害怕的连连惊叫,当真是格外的纠结。
瞧了半晌,苏明珠便忍不住的笑了,扭头与身侧的白兰道:“公主胆子真小,我原还打算叫他们扎的更高大些呢,还好太后叫改小了。”
白兰也摇摇头,低声道:“原本就该如此呢,主子您当像咱们府里那样的秋千遍地都是不曾?”
苏府里的秋千……赵禹宸闻言一顿,原本以为早已忘了的记忆,便伴着这句话忽的泛了起来——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苏明珠便是挽着双丫髻,发间绑着碎碎的小彩珠,穿了一条素色的碧水裙,但腰间却扎了漂亮的络子,下头悬着各色彩穗,还坠着铃铛,走动起来清脆响亮,掺了金的穗子也颤动的流光一般。
这身装扮不怎么庄重,不太像是正经闺秀,若非她眸子亮晶晶的,神色也张扬的耀眼,乍一瞧去,倒像是权贵家里自小采买,又极得主人看重的戏子舞姬之流。
小舞姬瞧也不瞧那才将他吓的腿软的花蛇,只毫无规矩的拉着他回了自个的院子里,那正中便架着一副很是引人注目的红木秋千,既高且阔,叫一个大人来用都很是松快,更莫提她一个半大的女童。
发现了赵禹宸疑惑的目光后,小姑娘眉眼弯弯,笑得格外灿烂:“我方才就是在秋千上瞧见的你!这衣裳也是我为了荡秋千专门作的,平常我可不会穿的叮叮当当的,又不是猫儿。”
秋千上?当时的赵禹宸疑惑的回了头,他方才是不许旁人跟着,自个在苏府的园子里转时撞见的花蛇,其间隔着院墙树木,她如何能在秋千上瞧见她?
他将这疑惑问出口后,小舞姬笑的狡黠,也不多言,当下便放了他的手心,亲自上前给他演示了其中缘故。
因为她是径直站在那秋千上的,也不需旁人去推,只自个将秋千拉到最后,轻轻巧巧顺势一跃,那秋千便风一样的从上而下,前前后后,越荡越高,荡到极处时,那秋千放佛都没了牵绊,都能直直的荡过院墙,飞到天上去!
伴着这一下下惊人的高低起落,她衣间的银铃声声清脆,腰上的彩穗上下翻飞,恍惚间,竟像是鸟儿一般鲜亮的毛羽,围着她不离不弃,上下翻飞,只将她衬的画上的神女一般,又似是翱翔天际的稚嫩凤凰。
父皇行事严谨,宫中众人都是严守礼教规矩,他那是第一次见着,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过的这般随性肆意,自由自在。
这可太没规矩了,赵禹宸心下这般想着,目光却是紧紧盯着天上的那一只彩凤,不肯都丝毫放松。
“你瞧,我是不是能瞧见你?小小的一只,站在那动也不动!我当是谁家的孩子走失了呢!”
“什么小小一只,你不也只是一个小娃娃家?与孤这般说话,当真无礼!”
“你到底是谁?苏将军又是你什么人?”他抿着嘴角,面色严肃。
原本以为是年少无知的戏子舞姬,但奴婢之流不会有这般的飞扬肆意,他倒是知道苏将军膝下有一独女,但官家千金,也不该这般肆无忌惮,荡的那般高,也没个侍从丫鬟看着,摔下来可如何是好?
“我叫苏明珠,苏将军是我爹。”苏明珠坐在秋千上,鞋尖上坠着圆润的珍珠,一下下点着地上的青砖,在日光里晕出一片朦胧的光彩,虽然被训斥了,却是毫不在意,甚至还更有趣味了一般的侧头瞧着他:“你要不要上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