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说真的,我已经结婚了啦,连孩子都有了。」Teresa又说。
「结婚了?!」我呆了一呆。
「嗯,只不过前几年离婚了就是,孩子也不在了。」
「咦?不在了?為什麼会......」
「因為一点意外,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Teresa很快地说。
她好像有点后悔讲到这些事,从树荫下站起来,重新扛起塑胶盒,对我微微一笑。
「好了,我要回去工作了,希望你和 John都能『百年好合』
她向我挥手道别。我心想:她的原意,应该是祝我和友人长命百岁吧?
「啊,对了! Teresa小姐,我想请问一下,那只体质虚弱的灰狼在那裡?」
「咦?你说那只狼吗?」 Teresa侧对著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大概在园内的动物医院吧,我不清楚!」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著她离去,然后便动身前往医院。
因為今天是上班上学的日子,所以游客很少,我顺著指标找到动物医院,但是这个地方并不开放一般游客进入,我只好翻过草丛绕到后门,还好医院的窗没有关,我安静地爬上窗子溜进去。
大概是也是因為经费不足的关係,这间动物医院规模不大。窗下有几张大型动物专用的病床,墙上的笼子裡关著几隻鸚鵡,还有一隻迷你猪在地上晃来晃去,有个看起来像兽医的人在另一个隔间打盹。我四处张望,在角落看见一个大型的铁笼。
我躡手躡脚地走了过去。才一走近,笼子裡的动物马上抬起头来。
「老哥?」
「啊,我是......」
「喔,是你啊,人类小弟。」
令我惊讶的是,那只狼很快就认出了我。
我仔细看去,笼子裡的狼,毛几乎都掉光了,体型也比之前那只小上很多,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尾巴和耳朵都垂垂的,但是那一双酷似兄长的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地盯著我。
「你知道我?」
「是啊,你不知道双胞胎都有心电感应吗?」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个传说是真的。
「骗你的。」
「咦?」
「我哥来找过我了,它和我说了你的事,是你放它出来的吧?」
看来这只狼老弟的性格,和它哥完全是两样子。
「我老哥很严肃吧?」狼老弟仍是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带戏謔地看著我。
「嗯,有点。」
「它讲话超难懂吧?」
「......嗯,有一点。」这弟弟还真瞭解哥哥。
「我老哥总是这样。」那只狼叹了口气,用两隻爪子枕在头下,然后侧头看著我,左边看一遍,又换右边看一遍,我被它看的有点不安,它却爽朗地笑了。
「我呢,从以前身体就很差,虽然说是死不了啦!但是老给我老哥添麻烦,狼是群居的动物,用你们人类的话讲就是团结囉,我们却经常耍孤僻,总是远远地躲在一边。
「因為我没办法参加狩猎,没办法参与狼群的任何活动。而老哥本来可以的,為了照顾我,它也变成孤孤单单的荒野一匹狼,我怎麼说它都没用。」
那只狼似乎叹了口气,我插口道:「它还有你啊,何况你是它的双胞兄弟耶。」
「但我死了怎麼办?」狼老弟很快说,他仍旧看著我。
「人类小弟,你们是天生活在安逸中的生物,已经忘记了自然的法则。我是虚弱的存在,在我们的世界裡,弱小的存在理应遭到淘汰,是因為你们人类介入了,把你们的规则带进我们的人生。
「你们用手术、用餵养和照护,把应该死掉的狼救活,然后沾沾自喜地以為施了大恩。我和老哥之间,若在自然状态下,本来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沉默下来,想起之前看过的新闻,人类救活了搁浅的海豚,但是海豚被放生后却又再次自杀,完全不领人类的情。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也落入了那样的想法。
「就算我没有被下毒还是什麼的,我本来也活不久,不管是你们人类,还是我们狼群,淘汰弱者和排除异己,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事。老哥他太傻了,硬是说想找出罪魁祸首来,还说要想办法救我出去......唉,它老是这样子。」
「可是你哥哥它......它很喜欢你啊。」
「我知道。」狼老弟说,那一刻,我在它眼睛裡看到许多无奈的温柔,「我也很捨不得它啊,可是比起这样子,我寧可它好好地活下去。要是被你们人类抓到,它就死定了,不是吗,人类小弟?」
「你哥哥它......有打算要怎麼做吗?」我问。
「有啊,它说它弄到了黄色炸药,打算在动物园游客最多的时候,把炸弹绑在身上冲进来,威胁动物园园长放了我。」
「真的吗?!」我大惊。
「骗你的。」
「......」
看到那只狼伏在地上虚弱地笑著,还不住大口地换气,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气也就生不起来了。
「喂,人类小弟,我也拜託你一件事。」
「嗯?」
「,我大概撑不过这个礼拜吧,看他们人类的动静,可能明天或后天我就会被杀死了。我老哥八成还会去找你,你如果遇到它,帮我带句话给它可以吗?」
狼老弟不等我回话,它挣扎地从笼子裡站起身,却又体力不支地倒了回去,差点惊醒在旁边打瞌睡的工作人员。
我把手从铁条细缝中伸进去,搭在那只狼的前爪上。
「『我们不曾分开,今后也将永远连在一块』,请你和我老哥这样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狼老弟的腹部有一块很明显的疤,和它老哥一样。
「对了,我也有件事没和你说。」
「啥事?」
「其实我不是人类小弟,我是母的。」
「啥?真的吗?」
「......骗你的。」
临走前,那只狼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沉重的动物医院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狼笑,格外地动听。
隔天我还是去了学校。因為如果再不出席的话,我高二大概就要留级了,但我又无心坐在教室裡听讲,所以一点完名,我就从后门悄悄溜了出来。
我一个人进了学校的图书馆,虽然不是什麼名门高校,但是T市的公立高中设备还是挺不错的。
我走进放有歷年报纸的期刊储藏室,和馆员借了钥匙,开始一迭迭找起前几年的动物新闻。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报纸大半泛黄,还积了大量的灰尘,我一面咳一面挥手驱赶,然后把五年内每期的动物版都挑了出来。
我在五年前的一小角找到狼兄弟分离手术的新闻。报纸的标题是「奇跡!连体狼顺利分割,T市兽医史上头一例」,裡面提到,狼兄弟是六胎狼裡面的两胎,因為胚胎分裂不完全,所以腹部连在一起,胃脏有一部分是共用的,因此手术工程很大。
「咦?」
令我惊讶的是前两年的新闻。那也是T市动物园的新闻,标题是「惊爆恶狼咬死孩童,动物园安全管制堪虑?!」我连忙细读,报上说得没有很清楚,只说有一个五岁的小孩,拿碎石头去扔动物园裡的狼,结果大腿被咬了一口,因為出血过多而死亡。
让我不得不注意的是,报上说,那个小孩之所以能越过铁丝网触犯到狼,是因為母亲刚好在动物园工作,妈妈又疏于照顾,所以他趁隙溜了进去。不过报上笔锋一转,又提到猛兽的危险性和管制问题,甚至连母亲的名字都没提。
我怀著混乱的心情离开图书馆,无意识地抽出手机,按了友人的快速键。等到手机那端传来未开机的声音,我才想起我和 John闹翻的事情,不禁颓丧地收起手机。
我回教室时刚好是下课时间,下堂好像是音乐课,这是所有课裡面,我勉强还可以接受的一堂课,於是我走到走廊的铁柜前,想要找我的课本出来。
但是一碰到我那格铁柜,才发现它早已被人撬开了。我无防备地打开门,我的东西被搞得一团乱,课本被揉得乱七八糟,而且不知為何塞满了树叶和杂草,整个柜子看起来活像个丛林。
「啊......」
我退了两步。铁柜中央血淋淋的一片,我瞪大眼睛,那是一隻耳朵,看起来像是狗耳,被人割了下来,放在白纸上,看起来已有一段时间,血跡干成褐色。而在那张白纸上,有人用小狗的血写了:
「好好和你的流浪狗哭诉吧,怪胎!」
「為什麼......」走廊上来来去去都是人,我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教室裡有几个人躲在视窗窥看,看到我回头,马上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遇过很恐怖的虐待动物事件,就在 John工作的研究院裡,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分辨人与动物的差别,因此那些事情在我心裡留下很大的阴影。我看著那只耳朵,好像就是昨天和我一道吃三明治,那只可爱小黑狗的耳朵。
我又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教室墙上,周围的人类彷佛都在笑,我的脸色一定苍白的可怕。
他们不明白,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隻微不足道的流浪狗,但对我而言,这样的场面足以杀了我。我觉得异常晕眩,而且很想吐。
我捂著口冲出了教学楼,完全不敢再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一眼,我一路顺著楼梯往下跑,撞到人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完全脱离人群、来到学校最荒僻的垃圾场,我才扶著墙蹲下来,把胃裡剩餘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為什麼......為什麼要这样子......」
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悲鸣,喘息著抬头搜寻,才发现昨天那只小黑狗,就倒在垃圾桶下,四周一片血泊。我挣扎地扶墙靠过去,把小狗抱到臂弯裡,好在它还有体温,我忽然觉得又愤怒又难过,几乎就要哭出来。
為什麼?这只小狗什麼也没有做,就连我,我做了什麼碍到他们的事吗?我是蹺了课、我是无法和人类相处,但是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那些人类做出这种事情来吗?
我忽然想起狼老弟的话:「不管是人类还是狼,排除异己和淘汰弱者都是必须的事情。」
我脱下衬衫,替小狗手忙脚乱地包扎,伤口又裂了,血流了我一手。
我又把手机掏出来,近乎执念地按了 John的号码,结果还是无人接听。我把行动电话扔了出去,然后坐倒在地上,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声道歉,也不知道物件是手中的小狗,还是不知去向的友人。
我忽然好想看到 John,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麼渴望见到他,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卑鄙,平常排斥他的管教,可自己遇到难题时,却又希望他立刻出现,这是我的报应。
我抱著小狗去保健室,保健室的阿姨惊讶地看著我,毕竟我赤裸上身、失魂落魄而且还浑身是血,走廊上好像也有不少同学围观,还有人跑去报告老师。
但我无心管这些事情,我把小狗放著,提起衬衫就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保健室阿姨在背后叫我,但我没有理他,我只想儘快离开学校,一刻也不想多待。
「喂,听说动物园有狼偷跑出来了!大家快去看新闻!」
我才走出中庭,就看到一群人类边叫边跑了过去。
我愣了一阵子,才从极度沮丧的情绪中醒觉过来,发现他们在说什麼。
「真的吗?哇,好可怕,会不会把人吃掉啊?」
「不知道,听说市府的卫生局和动物园的人正在想办法追捕,连员警都出动了,还有人拿著猎枪耶,超酷的!」
我停下脚步,慢慢恢復思考能力。
这麼说来,灰狼被人发现了吗?我尾随学生来到自助餐厅,那裡是学校裡唯一有电视的地方,一大堆人围在那看新闻。
画面上是一辆追捕动物的货车,有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应付记者,有个人拿著猎枪和麻醉枪站在一旁,正询问著目击的民眾,他们个个脸色苍白。
「糟了......」
我又瞄了一眼新闻,便冲出自助餐厅,好像连校警都跑去看新闻了,因此大门口没人拦我,我匆匆套上染血的衬衫,扣子也没扣就冲到大马路旁。本来想要拦辆计程车,但我一过马路,就有辆联结车在我面前紧急煞车,我忙抬起头。
「啊,对不起,我太急了,不好意思......」
「哟!小弟,又见面啦!」
我呆呆地往驾驶席看去,原来是上回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的卡车司机,只是这回司机大叔改开联结车,还且还戴了副醒目的墨镜。
他把助手席的门打开,比了个大拇指示意要我进来,我什麼也没想就跳进座位裡。「為什麼大叔你......」
「呀─哈!我远远就看到你冲出来,所以就火速地给他开过来啦!小弟,这次是要出什麼任务,啊,你身上怎麼都是血啊?」
「啊......这个是......」
「没关係!你不用解释,我全都瞭解!这次是机密任务是吧?男人就算伤痕累累浑身浴血,也要在枪林弹雨中达成使命,这就是青春啊!帮助帅气的男孩完成神圣的任务,这是我当联结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
於是我和他说了地点,刚才在新闻裡惊鸿一瞥,我认得那是动物园所在的山丘。
我想起狼老弟说的话,心中大概有个底。不过我有点担心,卡车飆车还有道理,联结车真的可以这样吗?该不会酿成比狼还更严重的灾害吧?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餘的,那位司机大叔简直是神乎奇技,戴著墨镜豪迈地转动方向盘,联结车像条龙一样在车阵中穿梭,大叔还一路大唱慷慨激昂的军歌,好像是德文还义大利文,有捲舌的那种。
我一面紧盯著前方,一面想著灰狼与我的约定,越来越是担心,我不禁祈祷,最好狼不要是这麼守信的生物。
我忽然想到,在小时候的童话裡,狼总是邪恶又贪心的动物。什麼三隻小猪啊、小红帽还是七隻小羊的,大野狼总是扮演力量强大、破坏力超强的那方。
John和我说过,狼其实是很胆小的,它们通常都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即使只是猎捕一隻小山羊,也会集体行动,只有自己一隻狼的时候,它们什麼也不敢做,这点和人类其实很像。
人类自己胆小,所以必须塑造很多强大邪恶的物件,才能有足够的理由加以排除、加以杀害。
「就是这裡!」
联结车在山丘下停了下来,进动物园的长道上拉起了栅栏,车子进不去。
我跳下联结车,回头和司机大叔道谢,他对我竖起两隻大拇指,说道:「下次需要我的时候,朝著天空大叫三声:『墨镜!热血!联结车!』我就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的啦!后会有期囉,小弟。呀─哈!」
......这是真的吗?
灰狼篇 第四章
目送司机大叔掉头走掉后,我翻过栅栏,这裡到动物园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旁边草丛有骚动声,我心中一动,朝路边一棵大榕树下走去,就看到那对熟悉的眼睛。
「你果然在这裡!」我大感安心,灰狼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或许是小狗的事情触动了我,我激动地将狼头抱进怀裡,然后抱紧,和狼柔软的毛髮磨蹭,「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以為那些人类......」
「嘘,噤声。」灰狼截断我的话,透过我的肩膀往后看。
我半跪在他面前,听到后头传来急促的车声。
「他们要带它走。」
「谁?」
「在下的兄弟。」
我赶忙回头,果然和那天一样,运动物的货车正从长道上驶离。只不过上回是去动物收容所,这回要载走的,却是一隻狼的生命。
灰狼继续说:「在下数日以来,都在附近潜伏,那些人类言道,要把在下的兄弟送到市府卫生所,如果当真无力回天,就要加以杀害。」
「你一直都在这附近吗?」
「是,除了探听消息,顺道监视贼人,不让其有再次下手的契机。在下想,若是在园内救出在下的兄弟,动物园防备森严,恐怕未出园即就逮。所以在下先破坏了笼子的部分,静待人类将在下的兄弟送出园后,再伺机行动,似乎妥当一些。」
我愣了一下,灰狼冷静地盯著车子,就像在旷野裡盯住猎物。我忽然觉得很佩服,原来它无论如何也要自由就是為了这个,我同时也感到紧张起来。
灰狼从草丛裡站了起来,「请随在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