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默默地贪看他笔直的背影,才发现一百年是如此悠久,那时的耳鬢廝磨情话依依都模糊在了记忆里,初见时的清绝出尘,执剑时的锐气逼人,再到画摊前彆扭地对书生道一句「随你」,夺过竹扇时分明见他眼中暗藏的羞涩……许多许多,都不敢追忆回味,因為想起来隻会更懊悔。
雨渐渐小了,光圈中显出了一个人影,是个书生,穿一件沾满泥泞的月白衫子,怀中抱一隻通身雪白的狐。慢慢抬起脸,只能说是平凡,挑不出一点差处却也说不上一点好。
就见篱落跳出了那书生的怀抱幻成人形走来,又从怀里掏出什麼扔给篱清,似是说了几句话,篱清转过了身,一双灿金的眼瞳正对著这边。
想要拔腿就跑,可脚却被钉住了一般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银色长髮在天光下闪著流动的光泽。
像不像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愕然,你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飘过,「借过」两个字似冰粒落了玉盘?
黄色的锦囊递到了眼前,篱清默不作声地要拆开。
「别……」澜渊忙伸手拦阻。可还是慢了一步,锦囊被褪下,露出一件铃鐺样的金色物件,光芒闪耀,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铭文。金刚罩,佛祖赠与天帝,天帝又赏赐给二太子澜渊的护持法器。
篱清怔怔地看著手中的法器,流金闪耀的眸看向澜渊。
「我知道你气他淘气,可是天劫连你也受不住何况是他?你嘴上说要平眾怒,心里哪里会捨得。如果他有事,你少不得要自责,你自己的身体也是刚好……太操劳了更没好处……」低垂著头呐呐地辩解,澜渊不敢抬头看篱清的表情,「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想……就想……你好好的,别太难為自己……」
半天没听他回答,便不由壮起胆子往上瞟了一眼,那张思念了百年的脸上神色复杂,唇快被咬出血。
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抚他的唇:「别咬,疼。我知我惹你讨厌,你不愿跟我说话也不愿见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就这麼一个弟弟,他再没出息也是你的至亲,他出了事,你第一个心疼,我才……你也别怪墨啸,是我逼他放在篱落身上的。要是事先跟你说,你一定不肯的。」
「你……」篱清张口欲言,澜渊伸出的手一顿,藏在袖中的竹扇就跌了出来,正落在两人中间。
澜渊忙弯腰捡起,用袖子小心地擦去扇骨上的泥土。
「你还留著。」脸上更為错综复杂,篱清艰难开口,眼中莹莹起了层回忆的情绪。
「一直留著。」握扇的指紧了一紧,澜渊看著手中的扇子自嘲地轻笑,「其实,开始随手放在了桌上,后来被下面收去了。那次……就是……以后,才想起翻了出来,还好还在。如果连东西也不在了……我……」
想说如果连东西都不在了,他就真的再无顏说他是真心。话到口边却被篱清打断:「这一百年,谢谢你。」
这是指他帮篱落收拾烂摊子的事,澜渊只能苦笑:「没什麼。你不怨我把他纵得越加大胆我就安心了。」
再下去,就是相对无言,连视线相交都是急忙避开,各自计量著自己的心思不开口。
天色已经亮了,阳光驱散了林中缠绕的雾气,有狐族的长老在林外召唤篱清回去。
「等等…」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尖才触到他的衣袖就被篱清躲开,澜渊訕訕地收回来,心中还是被刺了一下,「你……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一报还一报的。当初,你也答应了受天劫时就来找我,可是后来……这一回就当是上一回我欠你的。至於这些年篱落的那些事,只当是朋友的举手之劳,你若真要报答,就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可好?」
四下寂静,能听到澜渊压抑著的浅浅呼吸声。
「嗯。」篱清点头。
「等等……」见他要走又心急地唤住,却是过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你的伤,怎麼样了?」
「好了。」
「好,好了就好。」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扇子慢慢展开,低著眼睛看。
「还有事吗?」篱清背对著澜渊问。
嘴唇张合了几次,最终放弃:「没、没了。」
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嘴角艰难地想要弯起,跟自己说好的,看一眼也好,却难掩住满心的失落。
「这人还真是千差万别,看看人家多好的命哟,闯祸有人在后头跟著收拾,天雷有命盘相护的突然跑来挡著。这样大吉大利的命翻遍了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嘖,还真是人比人要活活气死人,我怎麼就命苦成这样?」狼王跑来坐在桌前感叹,一双眼嫉妒得发绿。
「你有什麼好命苦的?若是嫌弃做这小小的狼族之王委屈你了,我这就去跟你家的长老说,帮你寻一块人烟罕至的宝地任你捕羊也好,逮兔子也罢,真真做一匹独来独往的独狼,这可遂了你的心愿?」澜渊摇著扇子闲闲地嘲弄他。
「不就是这麼一说麼?咱羡慕羡慕还不成吗?连二太子都得巴巴地把金刚罩给他送去,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个把金山银山都给您搬来的鼠王还不得气死?」墨啸撇嘴,有些不依不饶。
「那还不是让他下山报恩给人家做牛做马去了吗?」澜渊笑道。
却引来墨啸一阵不屑:「说得好听叫报恩。就咱这位小祖宗,他们家那个篱清都管不住他,一个凡人能干什麼?不出三天,不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才怪。我看这是篱清拿他没法子了,才把他赶下山去的,眼不见為净,祸害别人总比祸害自己人来得好。反正他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来,篱清管不了自有人腆著脸出来讲情,不是吗?」
「你这是在数落我的不是了?」澜渊收了扇子问道,眼珠一转,却又笑开了,「既然狼王来了,我也正好有件事来问问。听说最近老有人看见有黑衣人往山下跑,不偷鸡不摸狗,半夜下山清晨回房。被人瞧见了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就进了狼王府。可有这事?」
「连你也知道了。」墨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拿眼斜著门外的银两,「上至天界的仙官天君,下到人间谁家的一点鸡毛蒜皮,还有什麼是你这个银两不能打听来的?难怪你整日不出屋,合著没事儿就是窝在屋子里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
「不成吗?」挑衅地扬起眉,澜渊命银两取出一隻小小的方盒推到墨啸面前,「当年我说过,狼王若能把狐王请来赴宴,你管我要什麼,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双手奉上。现今这个情形,哪怕你不来问我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麼。这东西你就收下吧,喜酒我就不喝了,这东西权当作是我的贺礼。」
墨啸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艳艳的小圆珠子,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著泛红:「火琉璃?」
澜渊微笑点头:「正是。」
「哈。」墨啸却把盒子推回给了澜渊,「刚还说我命苦,现在看来,我今日的运气只怕要衝破九重霄了。你看,这是什麼?」
说著也从怀里掏出一隻盒子来,打开来看,赫然又是一颗火琉璃。
「这是?」澜渊大吃一惊,不由将珠子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你这是怎麼得来的?」
「人家送的。」墨啸端起酒盅想喝,见澜渊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来仔细解释,「就是来这儿的路上,碰上个人,他问我昆仑山怎麼走,我就说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里。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髮青衣?笑起来还特别温和的样子?」澜渊追问。
墨啸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倒确实是个舒服的人,也穿著青衣裳,只是头髮是花白的。不抬起头来还当是个岁数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蓝的眼中满是悲哀,「那是文舒。昆仑山……他是要去轮回台吧?我那个小叔啊……唉……都是被宠坏了,我是,他也是。」
[发表时间:2008-4-5 13:16:30]
天天爽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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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听说张天师炼丹时打了个瞌睡,醒来时火快烧了大半间屋子。」
「哮天犬咬了荷仙姑,八仙天天追著二郎神讨说法。」
「鼠王终於熬过了天劫,可惜伤得太重,百多年也养不回来,鼠族的长老们正在商量要体体面面地换个王,过不了多久就该发了帖子来邀咱们去参见封王大典……」
「虎王小夫妻闹彆扭,好性子的虎后哭著回了娘家,现在虎王擎威正在虎后娘家门口跪著,围了好大一群人看热闹,说什麼的都有,我瞧见狮王、兔王、豹王等等还有各族的长老都在人堆里混著……」
银两连说带比划,讲得眉飞色舞,澜渊合了扇子去敲他的头:「墨啸说你是包打听,给了你三分顏色你还真给我开起染坊来了。带了你下来是让你成天东窜西跑看猴戏的吗?你要爱看,我把你送去伺候斗战胜佛如何?」
银两捂著额角满脸委屈:「不是太子你让我出去的吗?」
见澜渊拿眼横他,又忙后退一步道:「我知道太子想听啥,这不就正準备说给您听吗?那家的大主子跟从前一样,成天在府里头待著,小的实在是探不出什麼事儿来。倒是那个小主子这两天上了山去了狼王府。」
「嗯。」澜渊注视著窗外轻轻点头,「下去吧。以后那边有什麼事记得赶紧来找我,顺便去狼王府问问,那位少主為的是什麼事,如果是要什麼东西就让他们到这儿来取。」
「是。」银两躬身告退,抬头见澜渊又痴了般看著远处出神不由低声咕噥,「真是的,想见就见唄,这年头谁还敢不买咱二太子的面子?何必拐弯抹角地搞这麼多花样?」
却被澜渊听到了耳里,回过头来冲他轻笑:「我想见是一回事,可他若不愿见我,即使相见了又能怎样?于我於他都不过是平添烦恼而已。」
虽是笑著,可衬著身后残阳如血暮色蔼蔼的光景,竟是说不出的惨澹。
若说澜渊是惨澹,那麼那位勖扬天君就更不知该说是什麼了。
勖扬君的到访澜渊并不意外,只是当勖扬君站在面前时,澜渊却不敢相认这是自己那位清逸出尘高傲过人的小叔。
银髮带紫,龙印紫杉,穿戴不变。只是面容消瘦,狭长眼眸中充满血丝,一看便知许久不曾休息,更遑论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凌乱的步伐。
澜渊终於有些明瞭那天的大雨中墨啸是怎样的心态:「小叔是怕侄儿在人间烦闷,特地来让侄儿看一回笑话的吗?」
勖扬君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慢慢地摊开紧握的手,掌中是一小块青色布片:「他跳下了轮回台,我……我竟抓不住他……就在我面前,他跳了下去……」
脸上露出几分悲悯,澜渊看著勖扬君小心地将布片收入怀中:「刚好有坛琼花露,小叔可要尝尝?」
不待他回答就命银两取来亲自给他斟上。勖扬君怔怔地看著酒杯出神:「我翻遍了天崇宫都不曾找到……」
「你嫌弃这酒太甜。」
「呵……」勖扬君却忽然勾起了嘴角,眉眼弯弯,眼中竟有透明的液体落下,滴入杯中时仿佛能听到「咚——」的一声轻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嗓子都是沙哑的,「他什麼都未给我留下。」
「小叔若不嫌弃,剩下这半坛就当是侄儿孝敬您的,如何?」同是悔不当初的天涯沦落人,澜渊亲自将他送至门外又把酒坛塞到了他手中,「人间一直是他的嚮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该是高兴的。」
「我会去找他。」紫眸中划过一丝坚定,勖扬君沉声道。
「小叔,这……这是何必?文舒他不会……」惊讶之下想说文舒定不愿再见他,可又觉太伤人,澜渊一时语塞,「两相折磨,何苦呢?」
「我不管!」一直八面不动的脸上已佈满疯狂之色,高涨的气势掀起纱衣重重,连说话声也陡然提高不少,眼中更是晶亮得诡异,「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即便是天帝的顏面也休怪我不讲情理!」
「小叔…… 」被他的狂态生生逼退一步,澜渊犹想再作劝说,勖扬君却跃上云端如来时一般急速远去。
长叹一声「孽缘」,担忧著文舒即使牺牲长生不老之身也换不来片刻安寧。
鼠族的帖子还未送到,狼族的喜帖却由狼王亲手送了来。
早就听银两说过,未来狼后的肚子里都已经有了狼族的少主,澜渊便忍不住指著墨啸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狼王,為了一己之私竟连食九十九颗人心,妖界岂可再容你!」
墨啸忙摆手:「二太子你可不能胡说,旁人还好些,若是那个篱清知道了,他第一个毁了我的内丹。」
「那你家少主是怎麼来的?」澜渊知他狼族有不传之秘,却一直不知详情,此番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瞭解一番。
「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东西。」墨啸也大方,就一五一十地道来,「我族有块祖传的墨玉,说是当年女媧娘娘补天时用剩下的,歷代狼王的精血都在上头,时间长了就带了些异处,如果人类戴上多少要沾上点妖气,体质也就介於半人半妖之间。因此可使人类女子怀胎。」
「怪道说到你都要在前头加个『色』字,还真是有道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硬让你拐成了一隻妖怪。」澜渊展了扇子,笑得越发肆意。
墨啸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了大红烫金的帖子递给澜渊:「上回擎威成亲你不来是情有可原,这回我的大婚你要不来可说不过去了。」
澜渊的笑容僵了,低头看著帖子沉思:「他……来不来?」
是狐族的篱落少主找上了狼王府理论,狼王这才有妻有子,这事兽族间都传遍了。那麼于情於理都要请上狐王篱清的。想到相见,心中半是兴奋半是苦涩,我想见你,可你可愿见我?如若不愿,岂不是两相尷尬,不如不见。
「本王成婚,你们一个个摆个苦瓜脸给谁看?喝杯喜酒是能药死你们怎麼著?」墨啸见他神色踌躇不由气恼,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茶水立刻溅出了一大半,「你倒是给我个准话,来还是不来?」
澜渊抬起脸,满脸歉色:「我……在下谨在此祝狼王狼后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不顾墨啸难看的脸色,将手中的茶水一干而尽:「听说狼王的酒窖近日遭劫,正巧有些天宫里头的薄酒,还望狼王不要嫌弃。」
「哼!」恼怒的狼王拂袖而去。
留下澜渊一人独自对著手中的扇子发呆,相见不如怀念啊……
喜宴自是一派喜色,满宴都是喧哗笑声,只有这里一角冷冷清清,有人自斟独酌淡看著眼前的欢声笑语。
上一次来狼王府赴宴还是数百年前,也是这般的热闹与欢腾,只是不见当年妖嬈的蛇族舞女,满座风流子也多半娶妻成家不再敢放浪形骸,更无人似笑非笑敢将一双墨蓝眸扫过来惹得他心头火起拔剑相向。
新人正在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篱清坐在席后静静地观礼,新人过来敬酒时,红衣凤冠的新娘特地向他福了一礼,说:「奴家谢谢篱落公子,没有他或许就没有了这段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