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战争工匠,”余梦洲尽量平稳地开口,“我只是一个给马修蹄子的。”
“怎么修?”从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一匹魔马,它只是嗅了一下余梦洲的肩膀,口鼻中滴下的,饱含硫磺的鲜血,就使余梦洲的外套烧起来了,让他不得不跳着脚,使劲拍了半天,“你打算用你的小箱子砸扁我们谁的头吗?”
你可以质疑我的能力,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职业素养!余梦洲恼火不堪,大声说:“普通人修蹄子是怎么修,我就怎么修!把你们蹄子上的鬼东西拔了,再上点药,包扎好,就这么修!”
话一出口,四野寂静。
余梦洲捂着外套上的洞,不解地抬起眼睛,看到全部的魔马,统统沉默地盯着他,还有好几匹隐忍地呲出了自己的獠牙。
“难怪能蒙骗高耳,原来是个花言巧语的欺诈师啊……”亵舌上下打量着他,“你的魅力光环遮掩得如此完美,连我们都不曾察觉出来,以至于对你生出了微妙的好感。可你的愚钝害了你,为了活命,你竟不惜撒下这种粗劣的谎言!”
余梦洲懵了:“不是,我撒什么谎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得了,你不信,那你来试试嘛,试试又不要钱!”
亵舌十分恼怒:“还在喷洒无谓的甜言蜜语!”
自身的威严被一个小小的欺诈师所玷污,魔马不自觉地向前,朝余梦洲逼近过去,其它魔马也有学有样,吐出血红的长舌,嘶嘶地嗅探着余梦洲身上的气息。
“——停止。”
所有的恶魔战马身后,传出一个冷漠的声音。
余梦洲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在他的视线里,一匹遍体漆黑的恶魔战马立在那里,周身燃烧烈焰,犄角纂刻着赤红的纹路,它的鞍鞯比其它魔马都要沉厚、隆重,似乎那不是为了折磨它,而是为了尽可能地压抑它的本能。
“……法尔刻。”亵舌低声说,“可是他……”
“用不了多久,我们再次胜利的消息就会传遍这个魔域,”名为“法尔刻”的魔马漠然道,“到时候,将会引起又一轮挑战的狂潮,我们需要战争工匠。”
“他?可他是个骗子啊!”其它魔马难得惊诧地质疑了首领的命令,“只要我们愿意,魔域中如何技艺精湛的工匠大师,都会乐意为我们服务……”
“能来的,只有已经选择了阵营的工匠。”法尔刻说,“他身上则没有丝毫多余的气味,匮乏如纯净的岩浆。”
看到自己的族群俯首不语,马群的首领没有多看余梦洲一眼,只是下令道:“把他关起来,日后留用。”
情势急转直下,余梦洲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就被提溜着扔进了锋利的骨笼,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等,好歹给我点饭吃啊!”余梦洲扒着笼子,欲哭无泪的望着外头,“我不是骗子,我没骗你们喂!”
夜风呼啸,到了这里,余梦洲才知道,原来地狱的天也是会黑的。
好在他不冷,魔马身上都燃烧着不加遏制的熊熊烈焰,十几匹凑到一块,就像点了十几个大火炉,烧得地面都是烫的,余梦洲靠坐在笼子里,不停舔着干涸的嘴唇。他必须得养精蓄锐了,再不休息,他很快就会被脱水和疲惫的双重恶性状态拖垮。
“你不怕我们。”
余梦洲没睁开眼睛,就知道挨近说话的,是它们当中最年轻的,名为“军锋”的魔马。
“我不怎么怕。”他哑声说。
军锋观察着笼中的人类,他看起来真的好小啊,脆弱得像一截被风吹干的细骨头,它忍不住把鼻子抵过去,想去嗅一嗅这个人的手,可是抵到一半,忽然想起年长的魔马说他身上有种“魅力光环”,于是又憎恶地把头收回去了。
过了一会,它眼中的好奇渐渐盖过了憎恶,军锋又问:“为什么不怕?你应该害怕。”
“……见的马太多了。”余梦洲说,“如果你们是别的形态,我就怕了,但你们是马,所以我不怕。”
“胡说八道,”军锋嘟哝,“你还见过什么马?此地唯有恶魔的战马,是众神也垂涎的冠军,谁的荣光可以强过我们?”
余梦洲勉强笑了笑。
“那就多了去了,”他说,口吻不同于高耳那种诱骗性的温柔,他轻声低语所产生的温度,令岩浆中诞生的军锋,也感到莫名的滚烫,“大的、小的、纯色的、花毛的、调皮的、安静的……每匹马都不一样,有它自己的特征和性格。”
“我听不懂,”军锋坦白地说,“什么是调皮,什么是安静?”
“就是……”余梦洲语塞了,“这只是用来形容个性的词语,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没忍住,军锋左右看看,见没有马望着这边,它还是若无其事地凑到笼子跟前,闻了闻人类身上的味道。
好奇怪啊,真是它从未体验过的味道,不像血,不像冰凉的刀锋、腐烂的尸首、硫磺火焰中散发的臭气,这气味给它的感觉很……很软?很膨胀,很轻,很、很……
最后,它也说不上来了,嗯,再闻闻。
还是没有马注意到这边,好的,那再闻闻,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感应到那喷吐的灼热鼻息,余梦洲不禁哑然失笑:“你在做什么?”
军锋吓了一跳,它急忙收回脑袋,佯装无事地玩弄着自己的身上的铜钉,但是头刚一偏过去,它就赶紧站起来了。
“法尔刻。”年轻的魔马呼唤着马群首领的名字,忐忑地垂下头。
“去休息。”法尔刻的声音沉如坚冰,“我们的时间很宝贵。”
军锋只得离开关押着人类的牢笼,临走前,它回头看了看,人类的面容掩盖在模糊不清的阴影之下,不知为何,它心里不太好受。
人类会受到首领的处罚吗?虽然他是个骗子,可这次是自己主动找他说话的,这样受罚,无疑是不公正的,可它也不该怀疑首领的决定……等一下,是不是它离人类太近了,所以受到了那种“魅力光环”的引诱啊?
余梦洲不知道那匹年轻的魔马是在心中如何纠结的,他只知道,眼前的马群首领正在盯着自己,并且眼神非常可怕。
“你再诱惑我们一次,”法尔刻说,“我就撕掉你的舌头,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只是存在*
恶魔战马:*愤怒、无措、喘粗气* 他有魅力光环,正在把我们不受控制地吸过去!
余梦洲:*只是说话*
恶魔战马:*更加愤怒、更加无措、用威胁来掩盖狂跳的心脏* 你再说一句话,我们就要用烂泥巴扔你了!*立刻开始用蹄子聚拢烂泥巴*
第69章 暗空保护区(四)
余梦洲:“……”
老天爷,你还真够固执的……
他有气无力地举起双手,表示无奈的让步,不过最后还是没按捺住,哑声问:“你既然要关着我,给你们干活,那你就不能给我找点吃的么?”
法尔刻的双目犹如焚烧的炭火,但里面的神情却那么冰冷,它一言不发地隐没在黑暗中,一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余梦洲叹了口气,靠在坚硬硌人的牢笼上。极度的干渴,并不曾让睡眠的召唤减弱半分,再没有马匹来打扰他,他很快就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等到余梦洲醒来时,马群正在不远处游荡,笼子边上余出了一大片空地,想来军锋在昨晚来探视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它们都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了他。
余梦洲只能听见各异嘶哑的絮语在耳畔回响,他的体温已经高到了一个不正常的地步,不光头晕脑胀、嘴唇皲裂,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就像即将枯萎的叶片,蔫蔫地蜷缩在口腔里。
从小到大,余梦洲一直是身强力壮的代名词,他从没生过病,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头一遭。
他探出虚弱无力的手,勉强伸到工具箱里,掏出紫药水,尽力克服手抖眼花的状态,轻轻抹在嘴唇上。一来润湿皮肤,二来给裂口消消毒,谁知道这里还潜藏着什么未知的病菌。
“他在干什么?”军锋偷偷地看,悄悄地问。
“别再管那个人类了。”魔马“七重瞳”告诫道,它望着军锋,双目犹如层叠盛开的火焰,“如果你还想让他在这里多活两天,那就不要违逆法尔刻的话。”
军锋不吭气了。
高耳望着它,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激起铜环相撞的闷响。
说到底,军锋在马群中的时间还不算很长,经受的磨难也是最少的,它的好奇心不曾被磨灭,内心深处,仍然对看似无害的事物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更别提那个骗子的外表是如此具有欺瞒性,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契合着听众的心意,流露出完美无缺的亲和力。和他比起来,以巧言善诱而得名的亵舌,也不过是一个笨嘴拙舌的蠢货罢了。
真奇怪啊,这个人型生物的身体里,到底流淌的是哪种大恶魔的血统呢?
这么想着,高耳便疑惑地抬头瞄了一眼骨笼,细细观察着余梦洲的面庞,片刻后,它忽然惊觉,自己的注意力为什么又被吸引走了?它急忙收回眼神,心有余悸地再走远了一些。
好险!差点就要违背首领的命令了。
余梦洲实在不懂这些马的心里都在想什么,他也没那个力气去揣度了。他饿得发昏、渴得心焦,这种时刻,哪怕是不远处的一个腥臭血潭,在他心中居然也有了诱人的地位——起码那是液体。
实在不行,我可以喝那个,反正不是人血,只要能充饥解渴就行了……
不,这血可是属于马群的上一任主人的,他们会说话,也有人形,你真能喝下去吗?
放什么屁,能活下去就行了,你看这些马的体型,得是三米高的巨人才能跨开腿骑在上面吧?那还算人么,都是恶魔!
那更不行了,谁知道恶魔的血对人类有没有毒,你先不要考虑自杀的事,我们还有希望的!
断粮缺水到了一定程度,余梦洲甚至在脑子里分出了两个声音,自娱自乐地相互争执。
终于,转机在傍晚时分出现了。
暮色阴沉,东南方向的地平线,呼啦啦地飞起了一群黑点。一匹魔马骤然仰头,厉声嘶鸣道:“报丧女妖!他们放出了报丧女妖!”
一直在阴影中静卧的法尔刻站起来,走到它焦躁不安的族群面前。
“噬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你们休息的如何。”
马群以隆隆的咆哮作为回应,用尖锐扭曲的前蹄刨着赤红的土壤。亵舌充满恶意地说:“解决那群废物很容易,没受到什么损失。”
它的马鞍上,还钉着镶满倒刺的铜靴残片,这是前骑主的遗留物。
“那我们就迎战,”法尔刻转过身,“把那个自称的工匠拽起来,现在就是他为我们服务的时候了。”
军锋眼前一亮,几颗火星子从瞳孔中迫切地崩出来,但还不等它跑过去,年长的同伴已经捷足先登。
七重瞳跑到笼子跟前,先深深地嗅了嗅味道,再一下咬开笼门,转头向首领汇报:“他昏过去了。”
你!明明你早晨还跟我说,让我不要管人类的死活!
军锋忿忿地咬着马嚼子,用前蹄把地面踏出了深深的、燃火的裂痕。
“因为他昨天就说他饿了!”它不甘心地小跑过去,蛇尾抽打着后腿,“喂,你要吃什么?”
余梦洲在半昏半睡中,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自己“要吃什么”,当下差点喜极而泣,拼着全身的力气,气若游丝地呵出一个字:“水……”
“水,”军锋歪了一下大脑袋,转头对高耳说,“喂,他要水!什么是水?”
高耳谨慎地停留在一个距离牢笼不远不近的位置,没好气地道:“我哪知道什么是水,难道还要我伺候这个骗子?”
法尔刻冷漠地盯着骨笼,没有它的发言,没有魔马敢于去找寻余梦洲需要的“水”。
“……听着,”余梦洲强打几分精神,用肿得不能听的喉咙,跟马群讨价还价,“你们要我干活,我不能没有定金。食物……懂吗?食物、就是我的定金……”
“很合理的要求,”魔马们转向它的首领,小心翼翼地说,“符合魔域的法则。”
法尔刻沉默半晌,对高耳说:“去找人能吃的食物,在暗影中孤身潜行,要小心行事。”
高耳喷出一股热息,马鞍上的青铜铃铛一齐颤响:“我明白。”
在黄昏的笼罩下,它迅速化成一滩迅捷的影子,以肉眼难以见证的速度,向着远方掠去。
很快,狩猎的魔马就回来了。
它重新在地表上凝聚出噩梦的原形,扭头从背上拽下两样东西,一个颅骨瓶,一个烧焦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肉块。
“喝吧!”它不耐烦地把瓶子甩到余梦洲怀里,同时将肉块踢到青年的脚下,“这是我从一个惊惧小妖的部落里找到的,人类应该可以承受。”
军锋问:“是它们献给你的?”
“我不在乎,”高耳无所谓地说,“反正它们的味道不怎么样就是了。”
余梦洲用不住发抖的手,颤抖着拧开了那个头骨形状的畸形瓶子,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往里头一看,余梦洲有点恍惚。
里面装的,倒不是什么血啊脑浆啊之类的违规东西,而是一种深紫色的,异常稠密的液体,晃一晃,立刻就在瓶壁上挂了一层边,闻起来也十分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