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魔马们鸦雀无声,先前还有议论的声响,现在连呼吸的声音都小得不能再小。寂静中,有匹马的鬃毛烧得响了一点,立刻被旁边的马在背上啃了一口,把那缕烧得很出挑的鬃毛咬掉了。
随着第二只蹄子的铜楔落地,血屠夫不是快要站不住的状态了,恰恰相反,它惊奇地不住咴叫,因为它的前蹄飘如微风,倘若不是沉重的下半身坠着,它此刻完全可以飞起来,一直飞到天上去。
“后蹄蜷一下……对,就是这样,对,”余梦洲摸了摸马的脊背,习惯性地夸赞道,“好马,真乖。”
听到这句话,马群不约而同地跺着蹄子,耳朵来回转动,发出一阵嘶嘶的喷气声。
真讨厌!军锋慌乱地想,我们不是“好”,也不是“乖”,我们是令生灵恐惧的恶魔战马,是权力与罪孽的象征!
它吹着嘴皮子,眼神左瞟右转,唯恐被冷酷的首领发现自己心里的那点小窃喜。然而,它忽地发现,首领好像被石化蛇妖照住了一样,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几乎是呆呆地望着人类。
好险哦,它松了口气,看来我还没有暴露……
第三只、第四只的蹄子也大致修好了,一共二十根沉甸甸的铜楔,它们凌乱地摊在地上,遍体的咒文在火焰下流动闪耀,发着不甘心的光。
余梦洲尽职尽责地涂上膏药,缠好绷带,血屠夫还保持着蜷腿的姿势,它不敢放,也不敢动,只是等待着余梦洲的指示。
“……好了,”余梦洲慢慢直起腰,汗水流经鬓发额角,同时打湿了他后背的衣衫,“这是第一遍,按照你的恢复能力,过两天就能复查一下。然后……”
他站直身体,却眼冒金星,血液仿佛从大脑一下倒转了到脚底。余梦洲的嘴唇骤然发白,他模糊不清地喃喃了几个字,便“扑通”一声,跌在了灼热的土地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隐约看到了好多张快速怼过来的马脸,以及十几双猩红如火的眼瞳。
如果能重来,他恍惚地想,我宁肯在那个旱厕一样的养马场过夜,也不急着赶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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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昏沉中,有什么清凉的东西,滴滴落在余梦洲的嘴唇上。
他下意识地伸舌头舔了舔,又甜又清澈,带着醉人的酒意……葡萄酒?是葡萄酒吗?这可真是他喝过最好的酒了!余梦洲顿时来了力气,他努力张开嘴唇,让那珍贵的琼浆玉液润湿他的咽喉。
“……修蹄师醒了!”余梦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军锋,“我要出去告诉大家!”
回来,你个倒霉孩子,哪有喂到一半就跑路的!
他气地使劲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摸到身下柔软的绸缎质感……绸缎?昏过去的时候还在荒野呢,哪里来的绸缎?
“你醒了。”
余梦洲费劲地转过头,借着洞窟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一匹卧如山峦的漆黑巨马,正静静地看着他。
法尔刻,恶魔战马的首领。
“这是……哪里?”余梦洲问。
法尔刻回答:“在你倒地以后,我们找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酒和蔽身的织物,都是我们为你寻来的。”
余梦洲讷讷地说:“谢谢。”
不同于那些或暴躁,或狡诈的魔马,法尔刻看起来就像暗渊一样冰冷、沉寂,并且深不可测。余梦洲看着它的眼睛,觉得就像在看两个通往未知的隧道,你无法得知能从里面望见什么。
“你是从哪里来的?”法尔刻问。
“血屠夫的蹄子还好吧?”余梦洲问。
一人一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法尔刻抖了抖耳朵,没说话,余梦洲则尴尬地咳了一声。他拿起旁边的酒杯,灌下了一大口,回答道:“我是从坑里掉下来的。”
“坑里?”法尔刻有些意外,“从未听过这种来到魔域的方法。”
“路上一个大坑,”余梦洲比划道,“我本来想绕过去的,但那个坑好像是活的,一下就张得老大,把我吞了,再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
法尔刻思索道:“也许是这些年魔域越发扩张的力量溢出,从而影响到了人界。血屠夫的情况很好,事实上,有些太好了,以至于需要我来教导它什么叫节制。”
余梦洲正要说话,洞口处就忽然挤进一个马头。
“你看,我说他醒了吧!”
又挤进一个。
“哦,真的醒了!”
然后再一个。
“我看看我看看!”
余梦洲:“……”
法尔刻呲出獠牙,嘶了一声:“出去!”
马脑袋们一声不吭,吓得飞速抽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余梦洲:*认真修蹄,挨个拔下难搞的铜钉* 老天,这简直就是个悲剧……
恶魔战马:*感受修蹄,快要飘到天上去* 哦耶,现在我的马生要变成喜剧了!
还是恶魔战马:*为了表现自己,一口气跑到千里之外去抢劫酒庄*
还是恶魔战马:*挤进洞窟中展示抢来的美酒,却发现首领已经捷足先登,并且对大家发出恶狠狠的嘘声*
还是恶魔战马:*不开心,但是想到解脱的生活,又开心了*
第71章 暗空保护区(六)
洞窟外面悄无声息,法尔刻对着余梦洲点点头:“让你见笑了。”
余梦洲捧着酒杯,实话实说:“它们……挺可爱的,你很照顾你的族群。”
“因为我是最年长的,”法尔刻静静地说,“脱离了战场,它们的智商就会消失,我不得不照顾它们。”
外面响起一阵不满的咕噜声,马群还在偷听他们谈话。
“所以,”既然它主动提到了战场,余梦洲也就追着往下问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法尔刻垂下头,它的犄角发出时隐时现的红光:“首先,代表我的族群,我向你表示歉意,修蹄师,你用你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你所言非虚。”
“你要求解答困惑,理应如此。但我也不知,究竟该从何处向你说起。”
余梦洲摸着酒杯上精美的装饰,它与这个简陋的山洞格格不入,他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我是魔域中诞生的第一匹魔马,地心的岩浆,即为孕育我的羊水,但从出生那一刻起,我就被套上鞍鞯,缠以缰绳,被迫向骑手低头。”法尔刻低低地说,“束缚我的恶魔,就是我的第一任骑主,也是此域中最强大的掌权者,安格拉亲王。他用痛苦、仇恨、狂躁与嗜血的欲望麻痹我,使我疲于抗争,并且日渐远离自由,直到第二匹魔马,再度沐浴着流火,自地心深处不谙世事地浮出。”
“他用这种方法,陆陆续续地奴役包括我在内的十二匹魔马,尽管他的权势与力量日益剧增,但我们也越发暴躁,越发难以掌控。直到第十三匹魔马也加入族群,事态终于失去了掌控。”法尔刻的叙述不急不缓,“我发动了一场叛乱,毁了他用以通往地心的道路,并且重创了他。”
余梦洲有点不理解:“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还在和你们背上的骑手厮杀……”
“算起来,那场叛乱也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法尔刻平静地道,“安格拉身受重伤,并且对马群的背叛深恶痛绝,为了自保,也为了祸水东引,他将消息散播到整个魔域,告诉一切在此地生存的魔物——谁获得了马群的效忠,谁就能代替他的地位,成为新的恶魔亲王,君临魔域。”
法尔刻冷冷地说:“这即是纷争和战乱的开始。”
余梦洲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他放出去的消息,让你们疲于应对太多的敌人。”
“不错。”法尔刻说,“没能杀了他,一直是我最为悔恨的心病……他召集了全域的魔物,就像盘桓在尸堆上的贪婪鹫鸟,源源不断地朝我们涌来,而这同时导致了一个僵死的局面。”
余梦洲问:“什么局面?”
“咒钉封锁着我们的力量,想要除去咒钉,就要湮灭安格拉;”马群的首领回答,“但要靠近安格拉的王宫,就得跑过半个魔域,杀穿那些大量聚集在宫门前守株待兔的魔物大军——他们认为,我们一定会去找安格拉报仇,因此全然一股脑地淤积在那里,等候着我们的出击;而要碾碎这些军队,则需要解除压制我们的咒钉,如你所见,咒钉是如何削弱我们的力量,连那些最卑贱的恶魔骑手,也可以短暂地征服马群,实现一番他们狂妄自大的美梦。”
余梦洲听懂了,这就是一个“想消除咒钉,那就杀掉安格拉啊——他宫殿门口的敌人太多啊——那杀光敌人啊——咒钉还在,得先杀掉安格拉啊——可是他门口的敌人实在太多啊”的无解循环。
所以,在他说“我能帮你们取掉蹄子上的东西”时,它们才会这么生气,觉得自己骗了他们……
“是的,”法尔刻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别说一个人类,就是真正与安格拉同等级的大恶魔,也未必可以解除亲王亲手打进的咒钉,我们因此怀疑你……很抱歉。”
“也没什么啦,”余梦洲抓了抓头发,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好说话,唉,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这可是一群会说话的马诶,“也许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那个亲王的鬼主意对我不起作用……吧?”
他笑了一下,问法尔刻:“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让我把那些钉子全取掉?”
法尔刻深深地望着他,余梦洲被它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但出于社交礼仪,他还是硬着头皮,困惑地看向法尔刻的眼睛。
嗯……是他的错觉吗?褪去了杀意,怎么感觉面前这匹魔马的眼神呆呆的……
“你愿意做马群的骑主吗?”法尔刻突然问,“无须征服,无须祈求,每一匹魔马,都自愿担任你代步的脚力,征战的刀锋,我们所需的一切回报,唯有自由。”
“啊这个?”余梦洲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虽然见过很多马,也从事相关的职业,可我不是马术师啊,我只是个修蹄子的,根本不会骑马,算了吧算了吧。”
当然,还有个原因,他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些魔马全都大得跟什么似的,他这个体格要想骑上去,非得在马背上劈叉不可,自身的硬件条件就跟不上了……
法尔刻一愣,外面偷听的魔马也愣住了。
拒绝了?人类居然拒绝了?
“怎么会呢!”七重瞳急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会有人类拒绝这样的诱惑,一定是首领没有仔细地说清楚好处……”
“权柄?威赫?财富?生杀予夺的念头?”亵舌焦躁不安地举例,“人类无法想象成为亲王的场景,快给他一点提示!”
血屠夫则站在角落里沉默面壁,不敢在一众惊惧的兄弟中冒然吱声。它实在担心,万一它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解除咒钉的恶魔战马,会不会被嫉妒到发狂的同伴围起来撕扯……
“你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唾手可得。”法尔刻竭力镇定地说,“魔域也在你的脚下臣服,无尽的财富,无尽的力量与荣耀,你甚至可以青春永驻,得到与我们同步的生命……”
“我……我只想回家。”余梦洲茫然地说,“回到过去的生活,这里虽然有你们……可我还是想念另一个世界,那个我更加熟悉的世界。”
法尔刻慢慢闭上了嘴。
它凝视着人类的面庞,其实它还可以威逼利诱,无论是折磨的手段,还是恐吓的杀意,或者像之前那样,简简单单地把他吊在牢笼里,不给饮食,不予自由,任凭魔域的热风吹干他——人类是何等脆弱的生物,他会屈服的,他一定会屈服的。
可不知为何,法尔刻用力鼓动着恶魔的唇舌,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它想起人类夸赞的话语,他拔除咒钉时抿紧的嘴唇,难过的眼神,脸上亮晶晶的汗……他闻起来又咸又软,却对魔马的族群失于惧怕,宛如一朵可以顶在鼻尖上的,没有硫磺味道的云。
法尔刻低下脑袋,缄默片刻,不抱希望地挣扎:“倘若我们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气氛十分沉重,再看看法尔刻垂头丧气的模样,余梦洲感觉它们似乎误会了什么,急忙不忍地宽慰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们帮我找到回家的路,我就给你们修蹄子,这个没问题的!”
法尔刻垂着头,略微睁大眼睛,只觉得难以置信。
就只是这样?只要帮人类找到回家的路,他就帮忙拔掉恶魔亲王的封印?
再也没有如此简单惬意,如此低投入,高回报的买卖了,它荒唐得像是一个谎言——可人类已经证明了自己,到目前为止,他不曾说过一句虚伪的话。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造成了这样优厚的条件?
“好,”法尔刻抬起头,眼神中淌过一道暗光,“那么,合约成立。我的族群帮你寻找重返人间的通道,你帮助我们重获自由。”
“很好很好!”军锋呼哧呼哧,兴奋得摇头摆尾,“我可以载着人类去尽情奔跑啦!”
其它魔马纷纷用隐秘的眼神,自暗处阴森森地瞥了一眼这个藏不住话的傻子。
“对了,我叫余梦洲,”余梦洲说,“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那个……呃,算了,不懂也没关系,知道我叫什么就行了,哈哈。”
好拗口的名字,法尔刻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冲余梦洲一颔首,表现出十分可靠的样子。
没问题,它想,以后还是叫你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