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
它们的发音方式十分复杂,无数支离破碎的音节合并在一起,拼凑出来的语言,余梦洲从没听过,但却能清楚地理解它们说的意思。
“醒了。”
嗯嗯,是啊,我醒了,然后呢?
“好……好吃。”
余梦洲僵住了。
不,我不好吃!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一只小恶魔就高高跳起,张着锋利浑黄的利齿,朝他扑了过去。
余梦洲下意识抬手阻挡,然而他低估了恶魔爪牙的锋利程度,小恶魔的爪子就像热刀破开黄油,飞快地在他的手臂上割出了三道血口。血珠飞溅,他倒吸一口冷气,劈手就将这个邪恶的小东西狠狠打到了地上,小恶魔顿时尖叫一声,化作了燃烧的黑火,逐渐熄灭了。
余梦洲的力气天生就大,小时候,村里的阿婆看着他,全都欣慰地说,娃身上有劲,以后去城里搬砖也能活。
不过,余梦洲很争气,他没有去搬砖,而是读了正儿八经的学校,又凭着自己对马的喜爱与亲近,去当了修蹄师。
此刻,他彻底放开自我,不管不顾地冲到工具箱旁边,用力踹开旁边的小恶魔,一把捞起剪蹄钳,将它当成一个防身的工具,抡起来对着渐渐围拢过来的小型狩猎者。
他这把剪蹄钳颇有份量,全长大约有四十公分,他真要卯足了劲,能把乡下一头发疯的公猪抡晕过去。余梦洲威胁道:“别过来啊,我告诉你们,我不仅不好吃,还很不好对付!”
“人类能听懂!”
“他能听懂我们说话!”
“他怎么听懂?”
“不管,一块上去,把他分掉!”
小恶魔们叽叽喳喳,张大的嘴巴咧出狭长的形状,仿佛在狰狞地笑。余梦洲只听过老一辈说怎么对付饥饿的土狼,首要任务就是找墙或者树,不能把后背暴露给它们,可这鬼地方一马平川,到哪里去找靠的地方?
余梦洲唯有不停地转圈,警惕地跟它们周旋。他心里清楚,他坚持不了多久的,在养马场累死累活地干了一天,全靠几块士力架,几瓶矿泉水撑着,熟食只吃了早上的一顿油条豆浆,要是再想不出自救的方法,他就真要葬身……葬身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口了。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余梦洲下定决心,俗话说一力降十会,我这力气,就算乱舞一顿王八拳,也能把人舞死了,更别提这些小东西……
他鼓足捅马蜂窝的勇气,挥着剪蹄钳,就给前面来了一下。
奇迹发生了!在他手里,剪蹄钳活像是某种驱魔的圣物,但凡挨着碰着的小恶魔,全都在一阵白光中灰飞烟灭,连惨叫都来不及出一声。
小恶魔们目瞪口呆,余梦洲则大喜过望。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我确实是有救啦!
猎物和猎人的角色瞬间调转,余梦洲一手握着剪蹄钳,一手持着马蹄锉,追着邪恶势力好一顿乱杀,硬是把修蹄子的工具,整出了猎魔人范海辛的架势。直到威胁全部消除,他才汗流浃背地坐在地上,颤抖着长出一口气。
“很好、很好……起码我在这里,不是没有防身的能力……”余梦洲一面开解自己,一面收拾好工具箱,“现在的终极目标,就是找到回家的办法,而初级目标,是先找点吃的喝的……”
好在工具箱没有完全坏,余梦洲珍惜地收好他的宝贝们,想了想,还是抽出一把单面的蹄刀,放进口袋里当武器。
他提着箱子,吃力地在赤红的平原上跋涉,先前被小恶魔抓伤的地方,这时候已经发黑了。余梦洲忍着痛,挤了几遍黑血,又掏出金霉素软膏,往伤口上涂了一层——反正是给马用的,人差不多也能用。
食物,水,食物,水……或许这鬼地方真的是十恶不赦的地狱,余梦洲一路走过来,没发现任何能下嘴的东西,硫磺味道的熏风在平原上流连,不断地带走他身上的水分,留下风干的盐渍。
他不停吞咽着喉咙,只觉得自己的舌根马上要肿起来了。如果不是软膏、碘酊和紫药水都不好入口,他真的要把带的药品全当小零食吃了不可。
正当余梦洲快要绝望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动静。
不过,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那宏大澎湃的嘶吼,就像只闻传说,不见真容的龙吟一样,震的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惊得天空群魔乱飞。
余梦洲急忙一阵小跑,找到一个巨大的骸骨作为掩体,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
只见前方的平原下,还有一片凹进去的盆地,此刻已然沦为血腥的战场。就算化成灰,余梦洲也能认出来,那是一群体格庞大的马,正在反抗它们的骑手。
“背信弃义!”马背上的骑士愤怒咆哮,声若雷霆,他们穿戴着奇诡的重甲,用巨斧和血刀,疯狂攻击着身下的坐骑,“你们全都是背信弃义的奴隶!”
余梦洲一下抓紧了作为遮蔽物的骨墙,他瞪圆了双眼,望着下方魔幻到不行的一幕。
“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你们带来的痛苦,主人!”马群发出暴戾的笑语,它们的声音就像刀剑在群山中激起的回响,是杀戮、血与火的具象,“许多个日夜过去了,我们帮助你们完成了征服的野望,而你们用来压制我们的手段,也变成了最温柔的爱抚。背信弃义?”
马群的嘲笑,汇聚成声震寰宇的洪流:“——不!是我们抛弃了你们,抛弃了无用的弱者和废物!”
骑手大声呐喊,妄图在气势上压倒自己曾经驯服的猎物,然而他们都失败了,战马狂笑着跃起,用铁蹄、犄角和锋利的獠牙撕碎了他们,令旧主的怒火化为恐惧,咆哮变成尖叫,直到他们也沦为一滩无用的血肉,铠甲亦是碎裂的焰火。
余梦洲忘了要呼吸,就在刚才,他还在心里说,跑啊,你们这群倒霉蛋,既然打不过,那为什么不跑呢?
可等到战斗结束,他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这些恶魔骑士的盔甲,全都是牢牢钉在马背上的,所以即便在噬主的战争中死去,他们的残躯仍然固执地和马挂在一起,不肯落地。
太吓人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错不了的,那个深坑,就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恢复了自由之身以后,马群似乎也变得安逸起来了,它们在盆地上慢吞吞地游荡,还会互相帮助同伴,把钉在背上的残破盔甲扯下来,看着居然颇为友爱……个屁啊!满地都是血淋淋的断肢,这是什么诡异的友爱方式,我只不过是个人类,要怎么在地狱里活下去啊!
余梦洲在心中无助地呐喊,实在是欲哭无泪。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骨墙的边缘,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怎么办。
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余梦洲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那是马的响鼻声。
“一个人类,”他的斜上方,有什么生物嘶哑地、幽幽地说,同时,那浓郁的血腥味,才后知后觉地流淌到他的鼻尖,“稀奇,真是稀奇。”
抱着工具箱,余梦洲狂跳起来,将后背死死抵在骸骨上,惊恐地喘着粗气。他的心跳暂停了片刻,手心在短短几秒之内出的汗,令他差点握不住修蹄刀的刀柄。
全世界最大的马种是夏尔马,这种挽用马的高度可以超过两米,体重超过一吨。在不算很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有幸接触过一次夏尔马,就算是天生对马匹有亲和能力的余梦洲,也经不起它撒娇般地轻轻一拱——那一拱,就像迎面被一堵沉重的墙给蹭了。
但现在,他面对的这只怪物,足以把夏尔马也比照成一只涉世不深的小马驹。
恶魔战马的体积,比成年的夏尔马还要大出一圈,双目熊熊燃烧,鬃毛便如流动的赤焰,头顶的犄角不像骨质的,反而像是某种漆黑的金属。它的尾巴却并非毛发,而是一股股缠绕不休的活蛇,那四蹄钉满荆棘,贯穿长长的铜刺,身上沉重的青铜鞍鞯,也是用铜环和钢钉打进皮肉,与马匹生生缝在一处的。
望着它,余梦洲不知是该惧怕,还是应该心痛。
“我、我是人类。”余梦洲嘴唇蠕动,不由自主地说,“但我还是修……修蹄师!你瞧,我有工具的。”
魔马的眼神有一瞬的变化。
“哦,你是修蹄师。”它轻柔地咀嚼着这个称呼,身上的火焰噼啪燃烧,“这么说,你还是个工匠了?”
余梦洲不知道它口中的“工匠”,跟自己认知中的工匠是不是一回事,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否,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我……你要不要修一下蹄子?我可以……我可以帮你把那些东西……弄一下,我是说,清理一下。”
“当然,”魔马轻飘飘地说,“为什么不呢?跟我来,你还可以帮我们的族群,也清理一下身上的血污,你觉得呢?”
余梦洲有些愣。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吗?不会吧……
“来啊,”魔马兴致盎然地催促他,“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过年好呀!
余梦洲:*轻而易举地击败小恶魔* 别想近我的身,你们这些小魔鬼!
还是余梦洲:*看到魔马的现状,感到难受和心酸,主动靠近* 哦不,我应该帮帮它们!
恶魔战马:*虽然是马,但更是恶魔* 嗯,这个人类看起来很可爱……但我还是要把他引到族群,让大家吃他,哈哈!
第68章 暗空保护区(三)
余梦洲在心里暗暗叫苦。
事到如今,哪还有他挑拣的余地?少不得要跟着一块走了,拒绝是不可能的,逃跑就更不可能了。魔马悠闲地走在前面,余梦洲就拼了老命地赶在它屁股后面,看它那凶残的马尾巴徐徐扭动,时而交缠,时而分散。
走着走着,余梦洲的职业病又犯了,他仔细地观察着马匹的情况,除去那些可怖的鞍鞯,缰绳和马嚼子的模样也是极尽狰狞。缰绳完全就是贪婪的活物,一种带着肌肉质感的荆条;魔马时不时回头瞅他一眼,余梦洲便能仓促地瞥见,口嚼上分出的细密铜丝,就像寄生的血管,缠绕着扎进獠牙的间隙。
真是造了孽了……
余梦洲暂时抛开了惧怕,诊断道:“你们身上这个……真的挺严重的,一定要这样做吗?”
魔马顿了顿,半晌后,它才温柔地说:“前任的骑主技艺拙劣,让你看笑话了?真没想到,你闻着像个人类,本领倒是比看上去强多了。”
“看笑话?我没看笑话啊,”余梦洲一头雾水,“而且我也没骗你,我真的是人,如假包换的!”
魔马目不斜视,带猎物朝着族群的方向走,没有理会余梦洲的辩解。
急急赶了两步,余梦洲犹不死心,还想再用话疗来找找突破口,他问:“你们这样,身上肯定很疼的,我可以……”
“嘲讽的话语,就留着待会儿再说罢,工匠。”魔马的声线越发柔和,它骤然失去了慢吞吞赶路的耐心,余梦洲两眼一花,再醒过神来,他离那血肉模糊的战场,已然不足两百米远。
魔马一转与余梦洲对话时的圆滑,呼唤同伴时的声音,变得如此喑哑,如此满含恶意,犹如黄昏前来报丧的老鸹:“你们都来看,我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个人类的工匠!”
那些悠哉游荡,垂头饮血的魔马,纷纷抬起了它们的头颅,炽热的原野上,仿佛燃起了几十盏灯血红的灯。
凑近了瞧,余梦洲才知道,魔马之间的状况也不是完全相同。有的半剥下覆体的马皮,与镂空的鞍鞯连接在一起;有的全身严丝合缝着嶙峋的鳞甲,只露出双眼和四蹄;还有的缠绕着烧红的铜链,每行动一下,铜链与鲜血和皮肉相激,窜出的浓烟便笼罩了魔马的全身……
倘若说之前的小恶魔只是噩梦版的宠物小精灵,那么余梦洲眼前的恶魔战马,就是活生生的噩梦本体。它们在地狱中游荡,是恐怖、罪孽与屠杀的代行者,普通的人类,根本无从承受它们扭曲如斯的形态。
余梦洲愣怔的扛着工具箱,与十几匹魔马对视。
他是干这行的,当然也了解过关于马的知识。他知道古代有种培养战马的方法:不给马匹喂草料、喝清水,而是给马喂生肉,饮鲜血,如此一来,战马便可以适应战场上冲天的血气。待到这样的战马养成之后,在开战的前十二个小时空槽,临上战场前,马的眼睛都饿红了,除了主人,谁都无法靠近。此刻再把它们放出去,它们可以冲出去吃掉一头狮子。
这就是他了解过的最匪夷所思,最离奇无情的养马故事,然而和他眼前的景象比起来,那血肉喂养的战马,也像天使一样美好善良。
“看上去很愚蠢,”一匹魔马打了个响鼻,“看着像人类,闻起来像人类,那他就是人类。一个人类,真的能当战争工匠么?”
另一匹嗤笑道:“高耳做事,总是这么不靠谱。什么战争工匠,无非是发现一个人类,馋嘴了,又不敢背着首领偷吃而已!”
“你还真是个大聪明啊,亵舌,”高耳反唇相讥,“转转你的蠢眼睛,难道看不见人类手上的工具箱?”
被称为“亵舌”的魔马放声大笑,震响云霄:“你居然相信一个人类的鬼话,这太有趣了!背教行宫的祭司,号称万魔之上的折磨者,你瞧它的处刑室多么繁琐豪华,连一根针、一个铁钉,都有自己的用途。这个拿着小箱子的人类,也敢妄言自己是战争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