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喧哗吵闹的春天过去,来这里的第一个夏天,谢凝交到了几位笔友。
笔友们有男有女,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创作者。最远的一位来自大洋彼岸的帖萨里,她是当世闻名的剧作家,所著的《赫拉克勒斯为友搏死神》,至今仍是风靡雅典剧院的经典剧目。
便如大浪淘过的海滩,在大多数旁观的人群离开后,总有几个贝壳要留在水下。用厄喀德纳的话说,他们就是“不肯随水退去的顽固石头”。这些人十分珍惜与谢凝书信来往的友谊,决定暂时留在这里,顺带用才华来荣耀奇里乞亚的宫廷。
无论奇里乞亚是个多么尚武的国家,总是不能违背主人接待宾客的礼仪。克索托斯须得慷慨地招待,并且欢迎这些艺术家的到来,否则,纵然他是世俗里的强大国王,亦免不了要受世俗的指摘与非议。
就在两方来往的繁多信笺和画作,堆到了第三个书柜的时候,艺术家们联合署名了一封密信,信上说,他们打算举办一个秘密酒会,酒会的地点可以由谢凝指派,唯一的请求,是谢凝也能出席这个秘密的酒会,他们非常渴望同他们的朋友会面。
谢凝听着厄喀德纳念出文字的内容,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怎么看?”他轻声问。
厄喀德纳忿忿地丢开羊皮纸,又是生气,又是焦虑。
他气恼这些人类竟敢试图用言语拐带多洛斯,至于焦虑,则是因为他替多洛斯代笔许多时间,再从神镜中旁观那些人的言行举止,知晓他们全然是普世意义上的正常好人,对于人类来说,可以作为合格的朋友。
既然是真心实意的恳求,他刻意的挑拨与挑刺,也就显得师出无名了。
他上前把人抱在怀中:“你知道我的回答,多洛斯!见了你长久的沉默,我也洞悉你心里的答案。在你之前,人类的感情对我是十分累赘的,我亦不认为‘友谊’是非要不可的东西。可是这些天,你这样高兴地琢磨着回复的每一个字,这让我不由地猜测,大约对人来说,友谊就是如此重要、值得珍视的事物。”
谢凝苦笑说:“我明白,我要是出去,很大概率会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
他忽然振奋精神,问:“如果我请他们来阿里马……”
“这雾荫、这毒河,难道是人畜无害的吗?”蛇魔反问道,“我如此爱你,你久久地与我在一起,使用香膏,服用戈耳工的好血,这才能全然无视它们的影响,那些顽固的石头可不能像这样免除祸患。若不是你会为他们的死而伤心愤怒,我要把他们抓来,给你解闷逗乐,又是什么难事呢?”
听了这话,谢凝沮丧地颓了下去。
厄喀德纳长叹一口气,他亲了亲爱侣的嘴唇,闷闷不乐地说:“你若是在白天出去,日光下行走的新神一定会围拢过来,不人道地捉弄你;你若是在夜晚出去,倪克斯便能够看着你,许多黑暗中潜伏的神,也会忌惮我的名字,不敢为难你。”
谢凝惊喜道:“真的假的?!”
“真的呀,多洛斯,”厄喀德纳很不情愿地说,他实在难以忍受未来可以预见的短暂离别,唯有把人抱得紧紧的,“你想出去,想见朋友,想与你的同族交流,我怎能不想方法去实现你的愿望?只有一点,他们要是真心求见你,就得忍受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夜晚,否则,一切都是免谈的!”
“可以、可以!”谢凝高举双手,“我这就给他们回信!”
为了秘密的酒会得以顺利进行,他的笔友都按着父母祖辈的名字发誓,绝不对他人开口说这件事。谢凝选了一处距离阿里马最近的森林,像小学生期待一年一度的春游一样,兴致勃勃地做起了准备。
依着他之前的说法,厄喀德纳提来一个大餐篮,在里面放满了熟透的无花果、乳糕与面包,烤猪和烤羊,再装载数瓶进献来的葡萄酒。魔神心酸地筹备着这一切,并不觉得这是主妇的职责,经过了他的手,乃是丢脸的事。他深陷在爱里,不管为对方做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你要在镜子里看着我!”谢凝挂在他身上,高高兴兴地说,“你想我,或者到时间了,就扔一块金币下来,我会知道!”
那样的话,厄喀德纳恨不得在他迈出地宫第一步的时候,就倾倒一场金雨下去,魔神很不快乐地嘀咕:“不要许诺你做不到的事,多洛斯,你明知道我是不愿让你离开我的。”
谢凝可不怕他臭脸的样子,他“啵啵”地在对方脸上亲了好多下,笑嘻嘻地说:“都说距离产生美,小别胜新婚,黏在一块这么长时间,分开一下也有好处嘛。”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蛇魔嘴上负气,暗地里则把脸凑过去,多贴了好几个吻。
到了出发那一天,数条石蛇拱卫着谢凝的出行,他在太阳完全落下天穹,不留一丝光亮之后启程。厄喀德纳反复地叮嘱,他已为爱人的行程做了详细周密的占卜,只要谢凝在日出前回来,那么他的赴宴就没有风险可言。
“正是由于吃了冥界的石榴,珀耳塞福涅才必须留在那里,做了哈迪斯的妻子。因为这个缘故,我也要用它来提醒你,当我用金石榴籽扔在你的手中时,你就须得动身回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耽误。你明白吗,多洛斯?”
“行!”谢凝点头,“我答应你。”
将近半年过去,谢凝总算踏上了坚韧的大地,不必在刚硬的黑铜,以及柔软的毡毯之上走路跑跳。他抬眼,看见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一望无际的原野却是辽阔宽旷的,他在夜风中深深呼吸清凉的空气,只觉浑身上下的毛孔全打开了,要与无拘无束的微风溶为一体。
谢凝热血沸腾,兴奋得像一只脱缰野狗,这会儿,他完全能够共情那个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石猴了。他张开双臂,欢呼一声,就往目的地的方向尽情撒腿狂奔,石蛇叼着提篮、拎着衣裳,急忙在后头跟上。
“树、花!”谢凝欢天喜地,隐约感应到厄喀德纳正在神镜中看着他,“我还能听见鸟叫……哦,好吧,鸟都飞走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草地的味道!”
石蛇开路,哪里还留下活物,别说鸟雀,连个飞虫都被吓跑了,好在谢凝久不见天日,可以忽略这点小小的瑕疵。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冰凉金粒,轻轻砸在谢凝身上。他知道,这是厄喀德纳对他的回应,因此笑哈哈地把金子塞进自己的口袋。
这天深夜,谢凝和他的笔友们成功会面。他们点燃罩灯,目光惊异,望见纤瘦的少年在石雕大蛇的陪伴下,自林间踏步而出,仿佛披着兽皮的酒神祭司,使人无法分清野蛮妖魔与古朴神祇的区别。
那片空地中间,艺术家们铺开地毯,于跳跃的火光中分享食物与美酒,诗人纵情歌唱,剧作家大谈雅典的民主城邦与爱奥尼亚的暴君宫廷,尚有几个人不胜酒力,醺然地手舞足蹈……谢凝先前还很拘谨,到了后来,也像大学生宿舍聚会一样,开始大讲特讲冷笑话。
他们闹出的动静,甚至引来了结伴的丛林女仙和泉水宁芙。但当她们在影影绰绰的光亮里,眺望到数条狰狞的石蛇正在那里游曳盘绕时,尽皆吃惊且畏惧地远离了,因为妄想窥探一位魔神的行踪,无疑有致命的危险。
天空即将亮起,黎明女神厄俄斯也快要为崭新的一天敞开大门。谢凝手中被滴溜溜地砸下了一串黄金的石榴籽,他明白,离开的时间到了。
尽管还有点舍不得站在大地上面,躺在天空下面的感觉,他依旧站起来,跟这个时代认识的朋友们告别、交换礼物,约定下次再会的时间。
做完这些,谢凝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地宫,当地宫石门关上的那一刻,太阳神的金马车正整装待发,等待着跃出世界的地平线。
“我回来了!”谢凝大声宣布,一路蹦哒进厄喀德纳怀里,“我玩得很开心,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多洛斯,”厄喀德纳爱惜地擦擦他额头上的汗,“你那么快活,狄俄尼索斯的酒宴也要在你面前相形见绌。”
谢凝嘿嘿一笑:“你怎么让我在外面玩了那么长时间呀?我还以为,你会马上拿石榴籽丢我呢。”
“我必须想念你,你是我心上的人,没有你的声音、你的双手,我的心得不到完整!”厄喀德纳坦白地说,“可诚然这样,我看到你欢喜雀跃的模样,又怎么能冒然打断你的笑声和娱乐?况且,我在镜中望着你,心里并不是十分的慌乱,因为看着自己一个所爱的人安然无恙,并且愉快喜悦,我还有什么可求?我知道你会回来,这就足够了。”
谢凝喝多了酒,情绪外露。听到厄喀德纳的话,他感动得眼泪汪汪,同样大喊大叫道:“我也爱你!你是我最爱的人!嗯……我最爱的人应该是我爸妈,还有爷爷奶奶……那你是我最爱的蛇!”
魔神笑呵呵的,听了他的醉话,心里非常甜蜜。就在这时,谢凝忽然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说真的,我很爱你。要是回到现代,身份允许的话,我还想跟你结婚。”
霎时间,厄喀德纳犹如被雷劈过,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他的心一下膨胀得太满,满得像是要粉碎了、炸裂了,炸开的碎片上,每一瓣都放成烟花,闪耀着一千一万年的光辉。
眼泪汪汪的对象轮到了他,厄喀德纳的手臂已经发起抖来,抖得快要抱不住这个沉重的人,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勉强平静下来。
结婚……
他的脑子里回旋着这个字眼,这一刻,尘世的幸福离他多么接近!它近得像熟坠到肩头的红苹果,只需稍稍偏头,就能在芳香四溢的表皮上咬下一口。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拼命在心里泼着冷水:身为魔神,竟甘愿为人类繁衍出的,渺小而浅薄的契约关系所束缚,这难道不是很可悲的事吗?
但不管他怎么泼,哪怕泼光了得墨忒尔的寒心、喀俄涅的霜雪,又如何能浇灭这座熊熊狂燃的熔岩山火!他没有饮酒,此刻也在无上的快乐中烂醉如泥,酥软了全身的骨头。
能胜过当下的幸福的,唯有明日、后日的幸福——他终于切身领会了这个幸运的事实,并且像一个得了宝珠的穷乞丐,惴惴不安地四下张望。
这天晚上过去之后,谢凝得到了一个月出门一次的机会。
日子过得平淡满足,他第二大的愿望——出门逛逛——得以实现,他又谈恋爱,又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人生圆满如此,只等那个最大的心愿落地。
谢凝一直在等盖亚能从沉睡中醒来,除了地母,再没有第二个神祇能够呼唤混沌的卡俄斯。
等到第二个月的秘密酒会,谢凝为每个人都画了一副半身速写,画多了厄喀德纳,他这会儿再画起普通人来,不光手速快得惊人,神韵特征也抓得无一不足,以至众人全为他大声喝彩起来。
“过奖、过奖!”谢凝喜滋滋地接受了夸赞,他在地宫里堆起来的,比小山还高的废弃碳条,足以说明他的努力配得上这些赞美,只是习惯使然,嘴上还得谦虚一下,“不光是我的功劳!”
他这么说,便是在暗示厄喀德纳给他提供的帮助了,笔友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阵,对于人类和魔神的爱情,纵使他们皆是走在当世潮流前沿的冲浪儿,仍旧觉得这太过惊世骇俗。
谢凝倒是对此接受良好,他本来就是性少数,又是艺术生,跟学校里那群神经病同流合污久了,完全可以理解他人对他的不理解,因此只要求笔友们对他“尊重、祝福就行了,别的不多求”。
“你就决心这样过了吗?”剧作家问,“别误会我的意思,也别小瞧我的勇气,多洛斯。我知晓神力无穷,因此我的问题,全是站在你的立场上提出的。你从此不娶妻生子,就这样远离凡俗,但你去到的地方不是奥林匹斯的圣山,与永生的神灵做伴。你瞧,我们总是夤夜相见,何时才能到日光下望着你的脸?”
谢凝呵呵地笑了一阵,心说我跟阿波罗那一挂的神自动有仇,日光下相见,只怕我马上要被日光烤熟。
“不娶妻、不生子,”他说,“我爱谁,谁就是我的伴侣。”
想了想,他补充道:“我爱厄喀德纳,我们的爱旺盛健康。”
厄喀德纳在另一头看着这一切,他本来要大发雷霆的,这时也再度眼泪汪汪,感动得要命。因为激荡的心情,魔神不停在王座室翻来覆去,令阿里马的大地,都发出轰隆隆的摇撼声。
要是生活一直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只可惜纸包不住火,更何况是众神都比凡人还好奇的古希腊。谢凝的秘密酒会很快就传开了消息,流言不仅在山林湖泊间游荡,同时也游到了人类的王国,在宫廷与民间隐约地徘徊。
第三次酒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商讨更改下回的地点,大家纷纷说起王宫里的八卦。
“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来我这里试探消息,”雕塑家说,“他们听说了山林间的神异聚会,便情不自禁地动起心思,觉得自己也该到这儿来拥有一番奇遇。”
“谁说不是呢!”游吟诗人拨动里拉琴,“大家好像蠢蠢欲动的鸽子,见到丰收季节的麦田,就琢磨着如何在天空盘旋,下来饱餐几顿。切勿忽视秃鹰与鹫鸟的威胁啊,我们也不是白白得了这友谊和入场券的。”
他们谈天说地,继续饮酒欢笑,待到天光暗沉的时候,谢凝照原样返回地宫,看厄喀德纳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