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的。”天渊轻声说。
自那天起,顾星桥就很少再提这个话题了。
世如流水,他们在宇宙间走走停停。顾星桥到底拗不过天渊的固执,以及他几近疯狂的祈求,比起毛豆,他就像更换零件一样,率先更换了体内的衰败器官。
年轻时,顾星桥东征西讨,在炮火间过完了青葱时节,该休养生息的时候,又出了一个西塞尔,一个酒神星,使他心血熬干。他摸着真心讲,假如没有天渊,他确实是早死早超生的宿命。
见伴侣终于首肯答应,天渊当真快活极了。这些年来,顾星桥就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天渊没有告诉他,他们在宇宙间的游历路线并非随心所欲,他一直在探寻光辉时代的残留遗迹,他要找到“普赛克之手”,即便只有意识永生,天渊也要让顾星桥永远留在他的手中。
再后来,天渊到底还是遵从了顾星桥的意见。他没有给毛豆换血、换脏腑,亦没有采取意识灌输的手段,却不知用了什么顾星桥看不透的方法,奇异地延长了毛豆的寿命。
可惜,再怎么挖空心思地延长,生命还是不能抵过时间的侵蚀,毛豆离开的时候,已经在他们身边闹腾了将近三十四年。
“真是漫长的三十四年啊,”顾星桥说,眼泪从他的面颊上滑落,滴在毛豆冰冷的,耷拉的耳朵上,“真是漫长的、漫长的……”
他的声音发颤,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见惯了太多生命的死亡,顾星桥心中除了悲痛,尚存许多宽慰。
起码,它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比快乐,从生到死,深爱的人总在旁边相随相伴,不曾背离,也不曾有缺憾。
不亏的,他想,这就超过许多人的千百倍了,不亏的。
天渊陪在他身边,他们将毛豆葬在湖畔的小屋子旁边,那里的荻花终年胜雪,毛豆最喜欢在湖里游水。
顾星桥怔怔地看着夕阳,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盛气如昔,黑发白肤,仿佛天渊为他创造了一个游荡的世界,于是,他的时间也在这个世界中停驻了。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坐在湖畔的码头上,顾星桥忽然说。
“嗯。”天渊看着他。
“如果没找到,你打算怎么办呢?”顾星桥转过脸,和他对视,晚霞漫天,他们的眼眸皆映照着如火如血的波光。
天渊回答:“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
顾星桥笑了,他执意追问:“如果还找不到,当初的人类就是把普赛克之手全毁了呢?”
“那就把目标集中在复刻上,我会再造。”天渊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重现失败,当下的资源就是没办法支撑你再造一个呢?”
天渊抱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么,你死了之后,我会带你驶向黑洞。”他说,“我们会永远悬停在它的视界上,任谁来看,我们都是恒久固定,无法改变的事实。”
顾星桥的视线模糊,他的喉咙亦哽住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说:“……可是,就算是你,也会在这个过程中被粉碎成粒子啊!”
天渊低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
“永恒和永恒,我总要留下一个永恒的。”他亲吻顾星桥的头顶,“你看,夕阳是不是很美?”
顾星桥抬头看着天空,果然霞光似锦,烂漫地卷着整片明澈的天空,他流着泪,开口道:“我们……再养一只小狗。”
天渊无有不应:“好。”
“这次不叫毛豆了。”
“好。”
“也不养金毛了。”
“好。”
“名字你来取。”
“好……嗯,好。”
雪白的荻花随风簌簌,一只豆娘展开纤亮的羽翼,在花叶间轻盈腾跃,飞向无边无际的湖面,缱绻的夕阳,以及夕阳之后的黑夜、晨光与白昼。
毕竟,这真的是生命中很美,很适合飞翔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正式完结!真的熬夜写完了这一章……朋友们也不必担心我的作息,这应该是植入剂的副作用吧,我也没办法的(挠头】
顾星桥:*发现狗,收养狗* 我的狗!现在,我会为你取名……
天渊:*表情冷淡,开始小声嘟哝* 嗯,就取一个“我透明我不会撒娇争宠占据主人太多注意力和时间”的名字,怎么样?
顾星桥:*没听清* 啊,什么?
天渊:*立刻站直身体,郑重强调* 我是说,我爱你。
第135章 法利塞之蛇(一)
“嘿,别画了,该吃饭了!”舍友从身后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妈呀,你这身上……很恐怖,兄弟!”
谢凝头也没回,翻了个白眼。
“帮我带一份,”他吹开刘海,嘴角沾满奇多玉米圈的芝士粉,把皮肤染的黄黄的,“我不想下去了,实在没空。”
“你开颜料铺子的?身上左一道右一道,下次我罐儿空了,就在你身上蘸两笔。”舍友嫌弃地说。
谢凝蘸取调色板,在画布上细细推开女人柔润昏黄的肤色。
“你手上本来就脏兮兮,还好意思说我?”谢凝呲牙咧嘴,很想拿着画笔,往舍友颇具男妈妈气质的围裙上甩两道大的,“快滚快滚。”
舍友是山东人,长得非常符合大众心目中豹头环眼、五大三粗的刻板好汉形象,谢凝每次看他捏起还没小指头粗的画笔,便会油然生出一股憋不住的牙疼之情。
好汉摘下围裙,转身就走:“得嘞,那我就光买我一个人的饭了。”
“好哥哥暂且留步!”谢凝回过神来,急忙出言挽留,“速去帮我带一份鸡汤馄饨,我就在这替你占着位置。”
舍友浓眉一皱,嗓音雄浑地回话:“你这占位,是独我一份的,还是其他人都有的?若不是独我一份的,那这占位,实在不要也罢。”
谢凝:“……”
谢凝:“呔!哪儿来的妖孽,速去取鸡汤馄饨的热符水,好让我除魔降妖!”
妖孽畏惧他手中马上就要甩出水点子的画笔,遂毫无气概地尖叫一声,滚去食堂打饭了。
闹了一阵,谢凝重新蘸湿笔尖,看好舍友的空凳子。临近交作业了,画室都是急着赶进度的学生,稍不注意,板凳就得被人顺走。
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认真审视面前的画布。女人的脸孔已经初具雏形,只是光影的明暗对比,还欠缺一点东西……
谢凝又调了些柠檬黄和树汁绿的颜色,他在皮肤上稍稍压了一点推开,去对照画布上的色彩,觉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扫两抹上去。
黑褐色与橄榄棕色的背景里,似乎有盏稳定朦胧的灯火,覆着画上女人的鹅蛋形脸孔。她的眼睛隐在暗处,嘴唇隐在暗处,唯有侧边脸颊,以及鼻尖上沁出的光晕,为她增添了羽毛般柔和恬静的神情,仿佛是在微微地笑。
有进步了,处理画面的笔触和手法,皆比前几幅自然了太多。谢凝眉目舒展,心情仿佛一片轻薄的黄叶,被微风平滑地送出很远。
青年满意地停下笔,活动酸痛的手腕。他端详着自己的画面,左看看,右瞅瞅,渐渐的,那目光不由自主,就像控制不住的小狗,悄悄地溜达到了斜上角。
坐在他的位置,刚好能遥望到半幅从相同照片上衍生的画作。画画的女孩束着漆黑长发,扎着袖子,胳膊上划着几道乱七八糟的蓝和紫,正一边在调色板里转笔,一边跟身边的人笑着聊天。
风停了,谢凝心中的叶子慢慢落地,飘转池塘。
一样的课程,一样的老师,布置的作业自然也是一样的。那女孩和他画的是同一张参照像,然而,她大胆地选用了暗沉的蓝与紫,在她的画布上,女人凝固的眼瞳,浑如穿过了沉厚天幕的两颗夜星——怔忡的,僵硬的,惊惶的,甚至是刺目的。
诸多幽微曲折的感情,复杂难言的氛围。别人都在画一个人,只有她,画的是一个痛苦的人。
谢凝深深吸气,火苗燎着他的视线,他本该像被烫到一般转开眼睛,但他强逼着自己看,难堪地、贪婪地看。
“我买回来了,你的鸡汤馄饨!”舍友大大咧咧地道,“食堂人不多了,我让老板多给你放了两勺虾米……哟!”
舍友弯下腰,惊奇地瞧着他的作画:“可以啊谢小凝,进步真够大的,别卷了别卷了,给人留条活路哈。”
他调侃了这一句,却不见谢凝回答,不由抬起头,顺着谢凝注目的方向一看。
舍友也不吭声了,他盯了一会,叹了口气。
“小天才嘛,”他耸耸肩,“老天爷塞饭吃,我等凡人是够不上的啦……”
他用胳膊肘捣捣谢凝,“别看了,先吃饭吧,你那个垃圾食品是垫不饱肚子的,快。”
听到他的话,谢凝的肚子里犹如梗了块热炭,他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我等会把钱转给你。”
他们在画室里凑合完了晚饭,等到距离宿舍楼锁门还差半个小时,才起来活动身体,收拾画具。
谢凝有点无精打采的,填饱了肚子之后,也没能赶多少进度。晚上风大,他们裹好外套,不慌不忙地顺着小路走回去。
“你咋啦?”舍友问,“刚看你就蔫蔫的,你家里又打电话催你了?”
谢凝扯一下嘴角,没扯成功。
“不是,”他低声说,“家里……催归催,没真的给我很多压力。”
“也是,”舍友点点头,“纯艺这块,就业本来就难,咱们才大三,催有什么用……那你咋回事?”
谢凝苦笑了一声,含混道:“就是……就是看到何沐瑶……”
“小天才?”舍友大惊失色,“怎么,你、你不会暗恋她吧?”
谢凝:“……”
谢凝面无表情:“首先,我是男同。”
“我就开个玩笑,”舍友一缩脖子,“知道你不可能暗恋她。那怎么了?”
“她画得太好了,”谢凝轻声说,“我很羡慕……她的天赋。”
将他的情绪形容为羡慕,未免轻描淡写了点。那种强烈的焦虑与不甘,汇聚成翻涌不休的烦躁,好像一条毒液丰沛的蛇,沉沉缠在心头,时不时张开嘴,便要烧灼他的神志。
嫉妒,他在心里说,我嫉妒她,还有她那样的人。
“嗨,”舍友一挥手,“这有什么的,我也羡慕啊,她要毕业了,肯定不会去义乌画复制油画,再加上又是教授最喜欢的学生,稍微运作一下,说不定就去首都的画廊圈子发展了。”
“我……”谢凝张了张嘴,“我就是受不了这个。”
舍友没说话,他艰难地斟酌措辞:“我家里……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家里就没要求我做过什么,我没做过一次饭,家务都是我爷爷奶奶在收拾。他们唯一的期望,是我可以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晚风萧萧,谢凝吸了吸鼻子,说:“后来,我实在喜欢画画,不喜欢读书,他们虽然失望,但也支持我去艺考。我的性取向又是这样,反正以后是不能结婚生孩子的。上大学让他们失望,结婚生孩子让他们失望,然后呢?我就用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能力回报他们吗?”
舍友叹气:“你不能这么想,日子是给你自己过的。”
“我真羡慕有天赋的人,”谢凝喃喃道,“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才能跟家里人坦白?后来想通了,不说功成名就,起码得等到我财务自由,可以让家里的生活再上一层楼的时候吧?这样,我也有底气一点。”
“这不是赎罪券么,”舍友一针见血,“你想用你的成功,赎买家里人的原谅。”
谢凝的眼神很苦涩,他们走上楼梯,拿钥匙开门。
“所以我羡慕何沐瑶,”他说,“也羡慕跟她一样的人。”
舍友皱眉咋舌:“天底下的能人太多了!你总要拿自己跟他们比,要嫉妒,要羡慕,哪儿嫉妒羡慕得完?放过你自己吧,兄弟。”
谢凝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道理是道理,生活是生活,否则大部分的人也不会“知道那么多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了。
他们的宿舍是四人间,到了大三,一位仁兄自己租到了校外,另一位仁兄交了女朋友,更是整晚整晚的不回来,只剩他们两个。
舍友坐在床上,看谢凝依旧沉默,他想起一个话题:“哎,对了,你这周末去不去看展?”
“哪儿的展?”
“还能哪,首都美术馆,跟国外合办的那个。”
“古希腊艺术展?”谢凝稍微提起了点精神,“肯定去啊,残疾了我都得去。你嘞?”
舍友郁闷地抓抓脑袋:“我看能不能赶到后两天吧,周末我家亲戚的小孩儿要来,让我给帮着当个导游呢。”
谢凝笑了笑:“那我就不等你了,第一天展出的好东西最多。”
“你都拍了回来发我啊!”舍友不甘心地怪叫,“我争取早早结束战斗!”
不管怎么说,再失落,课还得上,作业也得交。谢凝呈上去的作品,得到了教授称赞进步的表扬,而何沐瑶的作品,倒是让教授揪着斥责了两句,说她这次不甚上心,本来可以画得更好的。
天才受了呵斥,谢凝心中却更不好受,因为师长连褒带贬的责备,原本就是一项怪异的殊荣,相比之下,老师对他的鼓励中规中矩,说明他连“有资格被挑刺”的边都没摸上。
或许,承认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生活会好受很多,但谢凝就是不能甘心泄气。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个声音,隐隐地告诉他,如果承认,你才是真的泯然众人,再也不会有丝毫攀升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