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们都傻眼了。
挟持?且不说你帝国公敌的身份,光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闯进来,只是玩闹一样地劫持了明笙,就想让我们就范……
“……那是什么?”
当中的一个人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固定在瞭望站透明的墙壁上,喃喃地发问。
剩下的人不约而同,亦跟着抬起了头。
对星球的围困战,一般只出现在绝对胜利的战局上,譬如需要俘虏一名重要的敌方成员,而对方又深扎在行星庇护所内部时,就会使用到围困的措施。通常做法是点燃这颗行星的大气,不至于立刻歼星,只是用最短的时间,最大限度地改变这颗星球的生态环境。
即便有明笙手下留情,驻军身处战舰,从真空上方远远看去,酒神星仍然像一颗盘旋着燃烧霞色的圆球,只能艰难辨认出昔日青翠的地表。
然而此刻,他们看不到那颗霞光熠熠的行星了。
——一堵无穷无尽的绝境白城,宛如一头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活龙,浩瀚巍峨,每一颗鳞片都闪烁光辉,每一丝光辉都恢宏如永恒的太阳。
他们身处的战舰已经是长达7公里的冥河级,在宇宙中逡巡,便如无往不利的鲨鱼,时刻等待吞噬下一只胆敢挑衅的猎物,但在这样一艘庞然巨物,这样人力无法想象的存在面前,冥河级战舰也成了一粒小而白的虾子,唯有蜷缩足肢,指不定尚能祈求对方的怜悯。
“看到了?”顾星桥露出有点抱歉的笑容,“我挟持了你们的指挥官,你们就听一点话吧。”
下属们步步后退,脸色全都比死了亲爹还难看,明笙没好气道:“还愣着干什么,解除封锁!”
“解、解除封锁!”
“解除封锁,指挥官遇劫,解除封锁!”
“快点、快点!”
喊声层层传递,愈发声嘶力竭、慌张不堪,下属们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跑向控制室。顾星桥放下手臂,明笙耸耸肩,戏谑道:“狐假虎威,嗯?”
天渊神情漠然,之前他一直未曾开口,仅是盯着顾星桥,转也不转眼珠子。顾星桥早习惯了他这种程度的关注,明笙在旁边瞅了两眼,已觉得毛骨悚然,带入细想一下,更是如芒在背,也不知道顾星桥是怎么忍得了的。
“他拥有我的绝对控制权,”天渊说,“我的威势,就是他的威势。”
第134章 乌托邦(三十)
行,你们相亲相爱,你们牛。
明笙不想管他们了,顾星桥道:“你去处理你的军团,我去把酒神星上的事完结了。”
明笙终究肃了容色,对他微一颔首:“你去吧,万事小心。”
时隔数年,顾星桥再一次踏上了母星的土地。重回故乡,他心中却全无喜悦之情。
漫长的围困,对酒神星的生态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害,地表的辐射强度超出了平均值的十几倍,他必须穿戴外接供氧的防护服才行。好在酒神星常年征战,星间异兽连年不断地通过裂隙骚扰酒神民,是以建造了大量颇具规模的地下庇护所,应对围困战,不至于死到人口十不存一的地步。
天渊号的母体停留在大气层上方,顾星桥只带着天渊,跟酒神民推选出的代表进行谈话。
早在他“弑君者”的名号传出去的当时,酒神星上就有嗅觉灵敏的官员富商,拖家带口地匆忙离场。他们的政治远见大大超出平民,纵使并不知情顾星桥和西塞尔的陈年旧事、微秒关系,但他们心知肚明,顾星桥的事必有蹊跷,他同皇帝的纠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理清的,再这样下去,酒神星作为双方撕扯的牺牲品,受到连累委实是必然的事。
能走的全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行动处处受限的酒神民,尚且留在这颗灾难深重的星球,等待着他们前路不堪的未来。
坐在地下庇护所的椅子上,顾星桥笑了一下,望着对面神情憔悴,疲惫不堪的一行人,他的同胞。
“跟我走吧,”他淡淡地道,“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为首的中年人定定地看着他,他不是星球总督,但也已经是现存者中最有资格与顾星桥对话的人了。即便生活在以族群为名的行星上,酒神民仍然不能担任家园的实权性职务。
“是啊,”中年人嘶哑地说,“留在这里……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
说完这句话,他身后的男男女女尽皆缄默,顾星桥扫了一圈,没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许久,中年人才继续打起精神,询问:“您……是怎么打算的?”
顾星桥调出个人终端,为他们展示他看中的迁移点。
“伽马星系的43号星区,和酒神星的环境基本一致,尚处于开荒阶段,你们可以用第一代星际移民的身份留下,那里远离裂隙,无需再担心星间异兽的威胁,和伽马联盟政府的交涉,也用不着你们操心。”顾星桥说,“转移你们的战舰是现世仅存的‘天渊’号,可承载人数大约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万之间,肯定不能一次全部送走,得分批次,这个你们看着处理,我这边只管安顿。”
“我不求你们的报答,我很快要结婚了,也不想你们来打搅我和伴侣的清净,有什么事,你们自己内部处理。我坦诚地讲,我这次帮你们,无非是为了我的夙愿,我不想让酒神民世世代代都在这个国家当奴隶,把儿女付出去交血税。这个愿望几乎成了我的执念,所以我非得走这一趟,费这个心思不可。至于不想走的人,我肯定不会强求。”
“你们有什么问题,现在问吧。”
一般来说,主导了谈判的人,会决定这场谈判的风格。既然顾星桥如此直来直去,酒神民也不跟他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我们从未听说过……承载人数达到这个量级的星舰。搭乘它,我们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顾星桥道:“第一,是他;第二,我说了,既然不要你们的回报,自然也不会叫你们付出代价。只有一点,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天渊不是你们的靠山或者后台。”
酒神民忧虑地交换了眼神,又问:“如果帝国方面阻拦呢?”
顾星桥看向天渊,力场覆盖着机械智能的全身,使他就像一个只有顾星桥能看到的背后灵,天渊同样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渊’的级别,更在‘群星’之上,”顾星桥转过头,轻声说,“如果皇帝不允许,我就熄灭这个星系的恒星。”
鸦雀无声,一时间,没有一个酒神民愿意开口,质疑这过分谵妄的狂言。
“还有什么问题么?”顾星桥问,“没有的话,就回去统计名单、分流批次,拿上身份证明,收拾好家当。你们准备完了,叫我就行。假如谁不相信,眼见为实,天渊号就在酒神星外头停着呢,透过大气,也能用肉眼看到。”
他的态度始终这么平和,静得像无风无雨的湖面,似乎正和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说话。于是他对面的酒神民也大着胆子,喃喃道:“枉死太多人了,你……你完全可以早点来的。”
说这话的人,年纪实在很轻,能在谈判桌上扮演的,无非是个鲁莽耿直的刺头角色,专为掀桌子设计。但他毕竟吃亏在年龄小、阅历少,既不敢顶着顾星桥的名号而上,也不敢真的掀了这张谈判桌,甫一开口,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滑到了顾星桥的衣领上,虚虚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你们当时完全可以不说话的,我有没有叛国叛族,你们一清二楚。”顾星桥敲着桌子,“我也完全可以对这里不闻不问的。”
沉默愈发尴尬,中年人低声道:“你怨恨我们吗?”
“你们怨恨我吗?”顾星桥反问,“我的答案不变,和你们一样。”
这下,是真的没人再接话了。顾星桥站起来,冲他们点一点头,全当示意,接着,他推开座椅,走出房门。
霎时间,许多酒神民的脸色变了。
明明空无一物,可在青年脚下的地板上,竟缓缓凹陷出一路尖锐的、深深的两排坑洞,仿佛有一只透明的大型异虫,正默不作声地尾随在他身后,须爪锋利,足肢狰狞。
·
酒神民的大迁移开始了,不出顾星桥所料,愿意留在这里的族人所剩无几,在围困战里幸存下来的人,多半愿意走出地下庇护所,踏上天渊号的接引通道。
与此同时,天渊号问世的消息,也像野火燎原般传遍了附近的星球,数不清的斥候和侦查部队蜂拥而至,窥探的视线在几百公里外闪闪烁烁,企图扫描到关于这艘战舰的哪怕一丁点儿信息。
只可惜,大清洗时代后的科技水准委实拉胯,面对天渊这种光辉时代的人类科技结晶,不光没能收获他的情报,反倒自身在天渊面前透明得宛如空气,祖上十八代全被一瞬看穿了。
顾星桥躺在他怀里,关切地问:“你觉得烦了吗?”
自从酒神民陆续登舰,天渊就将顾星桥房间所在的一整层封禁了权限。未经允许,其它任何生物不得进出此处,影响他们的私人生活。
“他们不配让我产生情绪。”天渊面容冷漠,目光困惑,不明白顾星桥为什么会觉得他烦了。
顾星桥摸着他的手指:“因为一下来了很多人,天渊号又是你的躯壳……”
“我为人类服役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运载的感觉,”天渊满足于顾星桥的亲密动作,“运载军队,运载武器,运载战争……当时比现在吵闹得多。”
顾星桥突然一翻身,把埋在天渊的肚子上,闷闷地说:“我有点后悔了。”
天渊一偏头:“怎么了?”
“星际移民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浩大的工程,要持续很久。”顾星桥宛如一个周日晚上的社畜,一想到周一即将面对的繁重工作,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想立刻提交辞职书,“像你一出狱,我就拉着你干苦力一样……”
天渊的手指爱惜地埋进他的黑发,摩挲着他的发丝,露出一个微笑。
“我是AI,对我而言,这更像是娱乐。”天渊说。“不管做什么,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行。”
是的,一块睡觉很好,一块吃饭很好,一块散步、闲聊、遛狗很好,一块工作更好。天渊珍爱顾星桥对他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那会让他有种机心燃烧的狂热错觉。
当然,最好的还是他们共同完成的性爱活动,不过,以防顾星桥责备他的贪得无厌,天渊没有挑明地说。
一个月后,第一批星际移民的名单递交到了天渊的数据库,帝国中央星也终于做出了回应。
“狗皇帝来了,点名要见你。”明笙脱掉了帝国的制服,彻底摆脱了最后一丝束缚,成日跟个小孩儿一样,把毛豆顶在头上到处乱飞,“你怎么说?”
顾星桥站在天渊号的可视化舷窗后,遥望帝国的压境大军。
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这会儿,一启用“可视”的功能,巨大的晶体面上,顿时冲刷出瀑布般的数据情报,将对面铺开阵仗的舰队群分析得跟筛子一样,武器库的底牌都彻头彻尾地罗列出来了,应对方案亦紧随其后。
“我去,”明笙愣愣道,“不讲道理啊这个!咱们那时候要是有这技术,还打什么仗,死什么人?”
“科技水平差太大,没办法。”顾星桥安慰她。
“哦哦,我看看……对面请求视讯了!”明笙道,“接吗?”
顾星桥盯着上方闪烁的红点,他抬头,看向天渊。
“我可以杀了他们,”天渊说,“只要你点头。”
想了想,顾星桥挨近天渊,战舰化身当即会意,弯下腰,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其实他要想听,无论隔的多远,身处何地,都能能听见顾星桥的声音,但仪式感也是维系生活的重要一环,天渊的爱覆盖着最细微的小处,他愿意花费这个心思。
“你在看西塞尔的记忆时……”顾星桥顿了一下,“只是看?”
天渊眨眨眼睛。
“不可能只是看吧,”他这一迟疑,顾星桥立马就清楚了,“是不是还做了点别的。”
天渊承认了:“我比较彻底地破坏了他的生理机能,因此,重塑时也是同样的彻底。用人类的话说,我等同于在他身上留了一个后门。”
“我明白了。”顾星桥转过去道,“接通。”
西塞尔和若干大臣将领的身影,登时出现在视窗前。
“帝国人,”双方都没有说话,反而是顾星桥率先打破了僵局,“我很忙,你们有什么事?”
天渊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大臣们面上则难免显出迷惘之色,因为视讯是单方面的,他压根不想让西塞尔再瞧见顾星桥的脸,是以对方只能看到黑鸦鸦的一片。
许久,西塞尔勉强笑了一下:“你也是帝国人,星桥。”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配合那双幽深的眼瞳,不由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亲昵,以及亲昵盖不住的不甘怨毒。
“我是吗?”顾星桥随意道,“我先背弃酒神星,然后叛逃出帝国,再成了弑君者、人类公敌。前任皇帝的死怀疑跟我有关,现任皇帝的胳膊又是我砍断的……皇帝,既然你懂,那你来说说,我真的算帝国人吗?”
明笙没忍住,率先发出一阵缺德的嘎嘎笑声。
西塞尔的脸色铁青,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很好,”他慢慢地说,“你总能让我感觉到惊喜……天渊号,听到这个消息,我才明白你从哪里得来的反扑底气。但是不要高兴太久啊,星桥,你知道什么叫蚁多咬死象的,一艘现存于世的天渊号,足以使全部的智慧生命联合起来,发狂地攫取它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