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桥冷冷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来这里,而且不用傀儡,不上替身,你赌我不会杀你,正巧,我也不想再和你有瓜葛牵扯。”顾星桥说,“狗皮膏药一样,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西塞尔嘶声说:“和我正面决斗。”
顾星桥张开嘴巴:“啊?”
西塞尔黯淡的蓝眼雪雪生光,他高声喊叫:“和我正面决斗,星桥!你真以为你能摆脱我、忘记我吗?我要求一对一地决斗,遵循帝国,以及军团的规则!你赢了,酒神星和我的命都给你,但假如你输了……”
他伸出两只金属色的手臂,呓语道:“付出两只手的代价换你,我觉得不亏。”
天渊晦暗地注视着帝国的皇帝。
顾星桥觉得,除了报仇,大概是天渊真的给了他太多、太重的爱,以致这些爱全然碾平了他对西塞尔残余的恨,现在,他对着皇帝,只剩下淡淡的烦躁和嫌恶,正如在路边看到一只太张牙舞爪的丑陋虫子,你想踩死它,还得担心它的浆液要弄脏自己的鞋底。
“我改主意了。我要他完全忘了我,忘了酒神星。”顾星桥无视对面,转脸看着天渊,“不用杀他,但是,你在他那里看到的一切有关于我的记忆,我都要清除得干干净净,这个行不行?”
明笙吹了个口哨。
“行,”天渊微笑地纵容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再把他们统统扫走,”顾星桥关掉了视讯,“能不死人是最好了,主要别妨碍到我们的工作。”
我厌倦了,他想,人不是非得在泥淖里困一辈子的。你看,爱的反义词不是恨,因为有时候恨也是一种强烈的爱,爱的反义词应该是不在乎、无所谓,我无所谓你说什么、做什么,也无所谓你这个人,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拉着明笙,顾星桥的步履轻快,两人讨论着今天待处理的事项,声音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长长的回廊之下。
·
斗转参横,为酒神星移民的这趟旅途,他们花费了近乎五年的时光。
这是一段不算很长,也算不得很短的距离,顾星桥和天渊安置了所有想离开的酒神民,然后才离开伽玛星系,继续他们的航行。
或许西塞尔最后的威胁没错,天渊的问世确实会惊动任何一个成规模的星系势力,但目前为止,对于大多数生命而言,天渊还是一个飘渺无端,类似幽灵船的传说。
既没有实证,也鲜有亲眼目睹的人——就连酒神民,也隐姓埋名地生活在坐标未知的行星上。顾星桥用一小部分光辉时代的科技产物,不仅向伽玛星系的联盟政府换来了一颗星球,同时换来了他们的缄默。
明笙与其他离开帝国的老友,也分别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不过,明笙是里面最稳定不下来的那一个,她嘴上说以后不想折腾了,该找个地方,包两个可心称意的美人欢度余生了。实际上,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又狗狗祟祟地跑来找顾星桥,问他想不想当星际巨商。
“干嘛?”顾星桥好笑地瞥她,“待不住了?”
“你知道吗,”明笙严肃地说,“我应该当个大垄断商的,大垄断商,星桥,那可是大垄断商啊,难道我不应该拥有这样一个惊世绝艳的身份吗?你说,我不该吗?”
顾星桥:“……我反正没看出这个鬼身份惊世绝艳在哪儿了,不是,你是不是喝多了?”
明笙不顾天渊的死亡视线,捏住他的肩膀,大声咏叹道:“啊!冒险、财富、厮杀、鲜血!这才是我该过的人生,你知道的顾星桥,有一种鸟,生下来就是关不住的,自由的光辉,即使不从它眼睛里露出来,也要从……!”
“好了好了好了!”顾星桥实在拿她没办法,“我投、我投行了吧?你要什么,我投!”
于是,他身为“未来大垄断商人”的幕后金主,赞助明笙起步轻型星舰一艘,防备武器若干,稀有货币矿石大把,说完了经常联系按时相约的客套话之后,便目送她加速远去,开启了崭新的星海之途。
其实她说得没错,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尖锐的刀锋和诡谲的骗局,她们会参与暴力,纵容欺诈,乐于在血腥的泥泞中赚取金币。顾星桥也只能为明笙将来遇到的对手,献上真诚的祝福和惋惜了。
在宇宙航行的第六年,顾星桥送给了天渊一枚婚戒,珞晶材质,他亲手做的。
“我想,我毕竟是个酒神民,”顾星桥对着呆呆的天渊做了个鬼脸,“结婚的话,还是按照我这边的传统来吧。从黎明到黄昏,新郎新娘得大醉上三天三夜……”
天渊欣喜若狂,高兴得快要冒泡,结果就是,顾星桥还没来得及醉上三天三夜,就先和结婚对象衣不蔽体地在床上厮混了一天,又一丝不挂地翻滚了一天,接着神志混沌地瘫软了一天。
“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事后,天渊心虚气短地替自己辩解,“但是多运动,多出汗,对身体是很有好处的……”
身为体质迥异于常人的酒神民,顾星桥不想说话,他生气地往天渊脸上拍了个枕头,无名指上的珞晶戒指熠熠生光,红如宝石,艳若玫瑰。
尽管天渊早已把他的权限升格为“配偶”,又让顾星桥担任了弥赛亚条约的职务,但在天渊心里,人类亲手送出的婚戒到底是不一样的。
这使他的亢奋和缠人一时间达到了全新的高度,更何况,机械生命的亢奋缠人,没见识过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棘手。天渊加倍地黏顾星桥,不停地亲他,抱他,狂热地在他身上钻研、挖掘每一个新的反应——他恨不得吸着他的舌头过日子。
而且,天渊不再遮掩了,过去还没有确立关系的时候,他不好在顾星桥面前展示自己对战舰的绝对控制能力,可眼下,顾星桥连跑都不能跑——他窜出去没多远,从地面延伸出的柔软金属条就把他的腰和腿缠住了,叫他寸步难行。
顾星桥开始懊悔,谈恋爱谈了六年,是个人都该走进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了,早知道天渊会兴奋成这样,他就该等到三十年后再送这个婚戒。
他必须声明一点:他爱天渊,并且这爱货真价实,绝不虚伪。但再这样下去,天渊真得把他盘秃噜皮不可。
他得个办法才行。
一天晚上,气氛放松的晚上,顾星桥无意间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还记不记得……”
他一张嘴,天渊就衔住了他的下唇,百般纠缠地黏着他,几乎要用舌头去数他的牙齿有多少颗,并且是从里到外地数。
“嗯。”天渊含糊地说。
顾星桥:“……”
顾星桥深深地吸气,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才费力地推开他,轻斥道:“嗨!说正事呢。”
天渊转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嘟哝着说:“嗯。”
“那个迷宫,你是怎么处理的?”顾星桥好奇地问。
这应该算是天渊的黑历史,他早就把那片区域,他精心炮制的恶城,划到了“废弃”的范围,因此回复:“我封起来了。”
“封起来了……”顾星桥思忖,“那地方很大吗?”
天渊眉头微皱:“不是面积的问题,我建它的初衷,是为了观测活物求生的姿态,在建成之后,就切断了它和舰身的联系,因为使用独立区域观测到的过程和结果,都会更客观。”
顾星桥脑门上,好像有个乍然大亮的小灯泡,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
天渊说:“那个地方,我在考虑合适的替换空间,处理起来会相较麻烦一点。”
顾星桥笑呵呵地说:“麻烦的话,就先放到那吧,也不用急。”
完了第二天,他就支开天渊,充分利用对方遛毛豆的时间,根据地图,马不停蹄地跑到了迷宫跟前。
天渊时刻注意着他,见顾星桥跑向迷宫,也权当他是好奇心作祟,直到他的人类打开迷宫大门。
站在草地上,天渊的瞳孔凝视着虚空,温和道:“星桥,这样很危险,别……”
然后顾星桥钻进去了。
天渊神情一僵:“星桥?”
然后大门关上了。
天渊瞳孔地震:“星桥?!”
顾星桥听到了锯齿扭动、转轮摩擦的轰鸣,以及机械异兽磨牙剪爪的诡异嘶吼,四周一派黑暗,唯余一点昏暗迷蒙的白光,照亮了他前方铜质的斑驳高墙、锈蚀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气味,或许是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他倒是没闻见属于碳基生物的血腥气。
不错,顾星桥十分满意,真不错。
人们总说距离产生美,这话倘若当真,他日日夜夜跟天渊零距离、负距离接触,没丑成鬼,已算是万幸了。他务必需要一点喘气的空间,不要被天渊的密麻罗网绞成窒息才好。
这个地方如此空旷,没人笼着他,抱着他,贴着他,清净,实在是太清净了……
当然,这个清净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星桥!”天渊神情紧绷,眼睛都睁大了一圈,他急急忙忙地飞掠过来,全身发着莹莹的光,是全息影像,“你不让我进来,为什么?”
顾星桥坐在地上,背靠大门,有气无力地抬头。
“我需要一点……我需要一点空间。”他承认,“让我能够感觉宁静、平和……”
远方的机械异兽发出连绵起伏的咆哮。
“……还有放松。”他面不改色地说完,“你说这个地方跟你切断了联系,那我觉得这里就很合适。”
天渊如遭雷殛,大受打击,他失魂落魄地问:“你……厌倦我了吗。”
顾星桥叹了口气:“我爱你,在你之前,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
天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但是!”顾星桥强调,“但是,人的爱是有弹性的,它不像你的一样,它绷得太紧,绷得时间太长,它就会疲惫,会垮……你能理解吗?”
天渊点点头,沉思说:“我明白了,我理解。”
顾星桥松了口气,道:“所以,我不是厌倦你,我是……是有些吃不消了,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我真的需要时间和空间来缓一缓。”
天渊为难道:“可是这里很危险,你让我进来,我先去把机关停了。”
“不用了,”顾星桥捏着鼻梁,“等我这次出去再说吧。”
“你可以跟我商量,为什么要先斩后奏呢?”天渊郁郁不乐地说,“我们是伴侣,凡事应该互相商议才对。”
顾星桥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看他:“不,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先斩后奏才行。”
天渊想了一下,不甘心地承认道:“……好吧,合乎逻辑。”
这天,顾星桥在迷宫里放空了两个小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一身轻松地出来了。
然后天渊进去,将那些耗费数个世纪的搭造的精密机关、布局建筑,以及成军团制的机械异兽尽皆捏成一团,毫不可惜地抛到了太空当垃圾。
再接着,他和顾星桥定下协议,做出了两个特殊的手环,双方有谁戴上手环,就意味着谁需要独立的时间和空间,另外一方便不能打扰。
自然,这个可不能一直戴下去。一天之内,佩戴超过两个小时,手环的功能就要在当天失效。
有了这个规定,顾星桥的生活确实好过多了。
又过了两年,天渊亲自操刀,为顾星桥换掉了那根人造的胸椎。
当下的科技水准,实在无法与天渊所掌握的相比。利用光辉时代的再生技术,天渊为顾星桥培育、移植了一根排异反应无限趋近于零的骨骼。
“完美,”天渊爱惜地抚摸着他身上的疤痕,“以后就不会再难受了。”
顾星桥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百感交集地笑了一下,轻声问:“毛豆呢?”
“它睡了。”天渊回答。
时过境迁,毛豆亦从一只喜欢在人拖鞋上哼哧哈哧扭动的小狗,逐渐长成油光水亮的大狗,到了现在,它脸上的毛发已经开始发白,它老了。
对它,顾星桥和天渊总是有不同的看法。
顾星桥愿意为它养老送终,一直妥帖地照顾它,十年如一日地把它当做昔时的那只小狗疼爱;但是天渊不理解这种想法,他可以替换毛豆的器官和骨骼,甚至可以生成一只新狗,再为它灌输老毛豆临终前的全部记忆——这样,新小狗就差不多是借尸还魂的毛豆了。
顾星桥无法赞同这种做法,他对天渊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没有死的痛苦,人何以得知生的珍重?光辉时代的人类,不就是因为逃避了死亡,所以对生命不屑一顾,导致了最后的灭亡吗?”
“人是人,你是你。”天渊沉声说。
顾星桥摇头:“我也是人,不要用人性诱惑我。”
见天渊不为所动,他忍不住叹息道:“不仅是毛豆,我同样有死的……”
霎时间,天渊勃然大怒。
机械体的神色惯常淡漠,唯有对着顾星桥,他的眼角眉梢方能柔和一点,他会弧度很小地笑,会温柔地轻轻眨眼,这就是天渊的极限了。然而此刻,他的话尚未说完,天渊的瞳孔便森然如焚,脸孔凄厉得近乎扭曲。
顾星桥真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你不会,”良久,天渊硬邦邦地说,“你不会死。”
说完,他转身就走,躲了顾星桥一整天,顾星桥在战舰里转来转去地找他,最后坐在长廊的椅子上睡着了。直到翌日深夜,天渊才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他身边,像往日那样用亲吻叫醒他,把他紧紧抱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