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延回头,对着刚刚带路的小太监缓声道:“去叫几个人,来将殿内打扫一下。”
小太监本就在这古怪的气氛里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得了命令总算有机会溜走。
诺大的乾清宫内,顿时就只剩下了陆川延与谢朝两人。
良久,陆川延终于有了动作,微微一撩衣袍下摆,进了宫门。
黑缎靴踏过尖锐的瓷片棱角,硌人。他却恍若不觉,径直朝着谢朝走去。
谢朝尚未弱冠,虽然身体相较同龄人亦不算弱,但与摄政王比起来,还是差了足足大半个头,身量更是没法比。
眼看着陆川延走到自己面前,谢朝的手指下意识攥住衣摆,屏住呼吸,等待他的诘问。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陆川延表情漠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谢朝心里蓦的一空,瞳孔微颤。他松开五指,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但却只捞到了一片虚无。
“……”
陆川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折返回来时,看见谢朝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背对自己。长而微卷的黑发披满肩头,露出的半截脚腕瘦削伶仃,背影看起来莫名落寞。
陆川延有点心累,你说说你,趁自己不在时那摔摔砸砸的劲头呢?这会儿和他装什么可怜无助。
他走上前去,用脚尖拨开谢朝周身的碎瓷,腾出一片能落脚的空地来。
接着,在谢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陆川延半蹲下身,将找到的鞋袜放下,嗓音淡淡:“劳烦陛下稍稍抬脚。”
谢朝瞪大了眼睛,好半天,嗓音发干地憋出一句:“王叔……这是何意?”
陆川延抬眸看他一眼:“陛下是否有些明知故问。”
谢朝竟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圆润的脚趾蜷缩,抓皱了脚下地毯:“朕自己来就好,不劳王叔……”
话音未落,陆川延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一只脚腕。
他常年习武,手心温度烫得惊人,几乎将小皇帝沁凉的脚腕灼伤。
脚是很私密且很有暗示意味的位置,从未有人见过乃至碰过谢朝的脚。
他条件反射地急急抽腿,但陆川延的手稳如烙铁,挣动半天,小皇帝气喘吁吁,陆川延安如泰山。
他视小皇帝的挣扎如无物,只道:“陛下抬脚便可。”
谢朝脸上热得简直能煮鸡蛋。他闭了闭眼,破罐子破摔地抬起一条胳膊遮住脸,如陆川延所言那般抬起了被抓着的脚。
陆川延这才低下头,先为谢朝细致套上一层罗袜,随后又拿过方头朝靴,严严实实地穿好。
替谢朝穿鞋,他并没有什么屈辱感。谢朝为君他为臣,没有让陛下亲自动手的道理。
何况看小狼崽子的表现,这也能让他多少长点记性,免得下次还做如此危险的举措。
谢朝的脚背全程崩得死紧,在穿上鞋之后才稍稍放松。他本来就白,常年不见天日的脚更白,脚趾个个珠圆玉润,小巧可爱,兼之皮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比之女子恐怕也不逞多让。
陆川延倒无甚特殊感觉,只是觉得谢朝的脚很干净,也没有异味,很不错。
这只脚穿好了鞋,他又照样抬起另外一只。谢朝已经随他去了,胳膊紧紧压着眼不去看,耳朵红得能滴血。
陆川延抽空瞥他一眼,对谢朝如此之大的反应不能理解。
都是男人,摸一下脚腕怎么了?
哦,也许是小皇帝不愿意与他肢体接触,可能担心自己会随手将他的脚腕扭断吧。
视觉被遮挡,谢朝的触感无限放大,能清晰感受到男人指腹的薄茧与他的皮肤相贴。
心跳越来越快,如擂鼓般在胸腔里震荡轰鸣,像是提醒他,此时他在活着。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陆川延手上的动作轻缓,语气带着淡淡的责备,“陛下发脾气事小,伤到龙体该怎么办?倘若划伤了脚,这座宫里的人全都要遭殃。”
他的本意是关心谢朝,没想到小皇帝闻言,突然放下手臂,直直看向陆川延,语气变冷:“王叔原来并非在担心我,只是在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担心?”
陆川延:“……”
小崽子,可真会曲解他的意思。
他动作不停,为谢朝穿好第二只鞋,语气笃定:“当然不是,陛下自然是重中之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轻易抚平了谢朝的怒气。他瞬间没了声,乖乖顺着陆川延的力道放下脚来,跟着站直了身体。
只是脚腕上的灼热感始终挥之不去。
陆川延取出一块手帕净手,淡淡问:“所以,陛下为何要在宫内大发雷霆?”
刚刚还很是能说的小皇帝顿时沉默下来。
小太监领着一批宫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遍地狼藉,速度一个比一个快。陆川延暂且等了一等,等众宫人又鱼贯而出,才继续道:“陛下为何不答?”
谢朝微微垂下头,黑卷发遮住了大半张精致的脸,表达无声的抗拒。
陆川延有些头痛,再次感叹和小孩交流真是费力。
他换了个问题:“微臣前几日听说,因着一个小太监泼了杯茶,陛下就将乾清宫上上下下百余名宫人换了个彻底。那杯茶水当真有如此大的威力?”
#陛下当真没有背着我私藏宫女?#
谢朝仍然是拒不配合的模样,低声道:“……一时生气,想换便换了。”
……似乎回答了,只是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想起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小皇帝还与自己颇不对盘、满腹猜忌,想要隐瞒目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反正并不差这一时半刻,等以后小皇帝肯对他抱有几分相信,能吐露心声时,自己再问不迟。
……只是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惫懒,毕竟他对谢朝怎么说也算是尽心尽力,对方却始终不肯领情。
自己似乎一直一头热。
打定主意,陆川延决心停止热脸贴冷屁股的行为,有这时间,不如回去让零零幺多讲些有意思的新鲜事。
他很干脆地放弃了继续询问:“也罢,但凭陛下喜欢。只是千万要保重龙体,切莫再像今日一样险些伤到自己。”
“微臣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他放弃得太干脆,看起来很像因为被敷衍而生了气。
谢朝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摄政王逆着光远去的背影,突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
某种强烈的预感提醒他,如果再不去追,恐怕会错过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并没有犹豫太久。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对方跑得很快,靴子在地板上踩踏出锵然的回声。
以陆川延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
他止了步,还没来得及转身,宽大的袖摆就被人猛力拉扯住,迫使着他扭过脸来,正对上小狼崽子的视线。
谢朝的眼角殷红,墨蓝色的眼瞳泛着湿漉漉的水光,倒映着陆川延浅浅的剪影,仍未束起的黑色卷发凌乱地垂落胸前背后。
本来就是俊美近妖的容貌,委屈起来更是让人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给他。
奈何陆川延郎心似铁:“陛下还有何事?”
谢朝重重喘了口气,接着在陆川延疑问的眼神中,他涩声道:“并非是我有意隐瞒王叔,只是我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太过匪夷所思,担心即使说出来王叔也不会信我……”
“自宫宴之后,我便再也睡不着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朝:我睡不着觉了,要王叔和我一起睡才能好QAQ
第34章 听广播剧的摄政王
睡不着觉?
那不就是失眠之症。
……又是一个上辈子未曾出现的毛病, 自己的重生到底带来了多少“蝴蝶效应”。
见陆川延久久不语,似在怀疑,谢朝急急补充, 十足的可怜模样:“朕真的不是故意冲着他们发脾气的!但是将近七日没有合过眼, 朕疲惫至极,头痛欲裂,实在是忍不住, 连听见一丁点响动,都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发火……”
原来眼下的青黑与眼白中的红血丝并非纵.欲过度所致, 而是因为失眠。
这么一说, 倒也确实能解释得通。
陆川延也失眠过,很清楚人一旦长时间睡不着觉, 就会变得心烦意乱,狂躁不安。如果小皇帝当真七天没合眼, 那现在能表现得如同常人一般,倒也算是他毅力惊人了。
他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拧着眉头,轻轻抬手,触了触小皇帝的眼尾:“为何突然便睡不着了?怎么不叫太医院的人来看看。”
微微粗粝的指腹擦过,明明没有用力,但小皇帝还是受惊般狠狠抖了两下睫毛, 却乖乖站着不动,小声嘀咕:“太医院那群糟老头子, 只知道开安神香安神丸,一点用处都没有。”
莫名地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 跑来同家长告状。
陆川延略有无奈, 太医院的药方古板守旧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毕竟他们可是为天子治病,倘若大胆革新用药,出事难逃一死。慢慢的,行事也就越来越保守,开药只敢打太极。
只是想起什么,他微微挑眉,看向谢朝:“陛下当真一点也睡不着?可微臣看早朝时,陛下睡得倒是很香。”
文武百官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看谢朝的脸色,恐怕也想起自己公然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来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微微一僵,片刻后却又放松下来。
他不退反进,将陆川延的衣袖抓得更紧几分,语气疑惑:“对啊,王叔不说,朕险些忘记了。朕怎么能在早朝上睡着?莫非这早朝比安神香还要管用百倍?”
陆川延顿觉不妙,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陛下不会想着,以后要在早朝上日日补眠吧?”
开玩笑,做皇帝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上早朝,他还预备一点点引着谢朝逐步接手朝堂之事呢。
要是谢朝连早朝都上不了,那自己的预想不全成空谈了吗!
小皇帝眼底狡黠笑意一闪而过,面上却忧愁万分地垂着眼睛:“但是朕日日夜晚睡不着觉,即使躺在床上也是睁眼一宿……若是再不能入睡,恐怕……”
他适时停了话,但陆川延懂了他的未尽之语:正常人是经受不住长久不睡的,再这样下去,恐怕早晚轻则疯癫,重则自尽。
他毕竟见多识广,很快镇定下来,问:“对症方能下药,陛下可知自己为何睡不着?”
谢朝闻言身形一顿,似有犹豫。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眼看向陆川延,眼尾绯红,启唇坦白道:“……我怕。”
没有用朕,用的是“我”,谢朝在害怕。
陆川延怔然。
这是谢朝两辈子以来,头一回对他直白说出怕这个字。
上辈子的小狼崽子怕吗?
肯定是怕的,哪里能不怕?十五岁,尚且是个半大孩子,同龄人这个时候要么在私塾里念书,要么在地里干活;他却孤立无援地被推上皇位,身后毫无退路,整日面对着目光虚伪的臣子,与“别有用心”的摄政王。
只是他从来不说。
谢朝刚刚当上皇帝那会儿,身量极轻极瘦,原本的帝王朝服过于宽大,因此需要重做。
那天陆川延恰好也在,一时有些心血来潮,于是接过了这个活计,拿起衣工尺,让谢朝张开双臂,自己来为他丈量尺寸。
谢朝全程配合得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几乎给了陆川延一种他对自己很是信赖的错觉。
只是在小皇帝转过身时,不经意间看到了被冷汗浸染出大片痕迹的中衣,他才知道对方将他如洪水猛兽那般恐惧着。
此后如非迫不得已,陆川延就很少近谢朝的身了。
他并不怪谢朝多疑,不肯对自己报以信任。实际上,倘若对方不够警惕谨慎,根本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过十五年。只是陆川延也懒得去花力气打破他的心防,就这么任由微妙而紧绷的君臣关系维持了下去。
但这辈子……
陆川延垂眸,看向被小皇帝紧紧拽住的衣袖,对方修长的五指用力陷进布料内,看起来颇为亲昵。
“蝴蝶效应”似乎还带来了什么隐秘的改变。
他没有挣脱小皇帝,而是反问:“陛下在怕什么?”
谢朝低低开口:“我怕人。”
怕人?
“倘若无人在我身侧,我便觉得周身阴冷,似有深宫冤魂藏于床底;但倘若有人侍奉左右,我却又觉得他们会想趁我入睡时杀了我。”
“……”
陆川延有些无言,担心身边人刺杀还可以用多疑来解释,只是小皇帝怎么突然神神叨叨的,还开始怕鬼了?
这世上真的有冤魂吗,神鬼之说大概率只是江湖道士的骗人把戏而已……哦不对,自己可是亲身经历过死而复生时间倒流的,神鬼之事还是少想为妙。
那按照谢朝这个说法,岂不是身边有人也不是,无人也不是。
想了想,陆川延提醒:“但陛下在今日早朝上,周边皆是文武百官,睡得却很香。”
谢朝也点点头,几缕黑而卷的发丝轻轻摇晃着贴在脸侧,衬得皮肤更白皙,表情若有所思:“王叔所言极是。仔细想来,早朝上朕看着王叔站在百官列前,便觉得安心至极,一时之间眼皮子便越来越重,最后抬不起来了。”
陆川延:“……?”
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紧跟着就听见谢朝语气恍然,似是大彻大悟:“原来只有王叔在的时候,朕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