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邑道:“可怜吗?”
刘阿秀闻声一愣,似乎不想理他,但他站在堂屋大门旁边,想要出去,必然要从他身旁经过。
刘阿秀看他宛如看蛇,几乎挨着门边往外走,终于跨过门槛,却听姜邑笑道:“走这么快干嘛?你们多年老邻居,多跟他说说话,人说不定就好过来了呢?人家平时家家户户都帮过,老好人,怎么一个个都瞧一眼就走了?来看戏呢?”
刘阿秀被说得脸上一绿:“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在云京没好好读书,说话也不咬文嚼字,粗俗得很,用不着再解释一遍吧?”
刘阿秀扶着门的手猛地攥紧,眼里又气又恨,竟溢出水光:“王老大是个好人,你娘我也不是坏人!村子里互相帮衬本就是寻常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净是人家帮衬我们?你才来多久?知道个什么!也幸亏今儿旁边没村里的人在,否则听了人家都要笑话了,笑话我们亲儿子养不熟,还是个颠倒黑白乱说话的!”
姜邑有待在莲花村的所有记忆,村里谁家有事互相帮助在哪里都是寻常,莲花村当然也不例外,你今日帮了我,明日我有事才有人帮忙。
这样的集体里,总有些付出最多的老好人,过于好说话,过于懦弱,谁喊一声就过去,哪怕要求过分。因此今天帮了这家,明天不帮那家反而是个罪过,就算平时已经帮了很多,可但凡帮这家帮的不是最多的,收获的往往是其他那几家的私下埋怨。
就比如姜铁柱家,仅回来的这几个月,姜邑就亲眼看到王老大过去帮他修过屋顶、挑过粪、割了一个时辰的麦子。
可姜铁柱也只在王老大说要和隔壁村寡妇成亲时,让妻子刘阿秀去街上帮忙选过布料。
饶是如此,姜铁柱还总觉得自己是村子里最吃亏的人,因为谁家屋顶有问题,都是王老大去帮忙修,谁家农活急,都有王老大抽空帮忙,比起跟王老大走得近的邻居,姜铁柱会说:“咱家占得便宜才多少?王老大那货色分高低呢!”
姜邑余光注意到王老大在有意无意往这边看,笑着说:“没人在确实可惜,不如您去找村里人一个个说声,每人轮流照顾王老大,村里十几户人,每户只出一个,一个月一家也顶多轮到两次,等王老大病好了,就完全不用了……”
刘阿秀嘴角一抖,像是被他吓到,急忙打断他:“你又乱说什么!一个疯子你还让全村人都跌进去?还有我们凭什么要管?他家里又不是没人!”
姜邑说:“互相帮衬嘛。”
“行了祖宗!你这张嘴赶紧闭上吧!”刘阿秀赶紧往王老大那边瞧了眼,对方正在玩碗,碗没拿稳,倒了,里面的吃食糊了一手,她嫌弃地砸吧了下嘴,收回视线,“姜邑,我看你也快疯了,说话一点谱都没,成天如此,怪、怪不得江家那么对你!”
姜邑目光一冷:“哦?”
刘阿秀微怔,先是被他那眼神唬了下,随后又挺直腰板恼道:“以前我还想着,江家养了你二十年,就算不是亲儿子,哪怕养条狗也有感情才是,不该完全不管你!今天……不对,这段日子了解透了你,也算是彻底知道江家人为什么不要你!江家人说得对,你确实顽劣!就是一个惹祸精!!!比你爹年轻时还要过分!”
姜邑注视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刘阿秀这些日子一直想把江萧林认回来,哪怕得个干娘的名头也好,可每每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冷漠就心酸,再看眼前只剩仇恨的陌生亲儿子,忍不住又流了泪,竟问:“会不会搞错了?我听说有的滴血验亲也不次次准的,要不……阿邑,你劝劝萧林,咱们重新验一次好不好,说不定只是铁柱记错了,同一天出生的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或许他自己都弄错了……”
哽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脸上的表情消失得干干净净,姜邑说:“错不了,你就没发现江萧林和你们夫妻俩半点儿不像吗?倒是我,和你的脸型一模一样。”
刘阿秀一听,又看向他,那恨不得刺穿自己心窝的表情让她顿了顿,随即哭得越来越凶。
面前的亲儿子对她犹如洪水猛兽,突然看都不敢再看,掩面蹲下:“为什么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明明是噪音,姜邑这会儿也不觉得她吵,垂眸仔细看她如何哭的。
江萧林过来的时候,他都没第一时间发现,还是是刘阿秀乍然一声大喊,朝外跑去,他才抬头,看到江萧林来了。
姜邑转身进了屋。
他以为江萧林会被养母纠缠一段时间,可刚坐下,脚步声跨门而入。
江萧林身后的随从不见了,姜邑照常坐着,男人停在那里远远看他一眼,没先过来,走到照看王老大的随从旁边,低声问了什么。
对方的声音也很低,姜邑完全听不到。
脚步声再过来时,姜邑正看着墙上贴着的喜字,听到动静,扭脸。
江萧林在一侧坐下,一字不发,可落在腿上的那只手,青筋微起。
姜邑问他:“怎么了?”
江萧林眼睫微动,看向别处:“我不让他们再靠近你了。”
姜邑立刻明白他说的是谁,又觉得好笑:“爹娘见亲儿子天经地义,你居然还想从中作梗?”
他说的是句玩笑话,可江萧林不仅没笑,手无声地收成拳:“我清楚他们。”
忽而寂静。
这种寂静倒不是源自尴尬,姜邑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这一刻犹如时间静止,他们彼此注视,好像透过眼瞳去观摩对方曾经的时光。
又有些开心了。
姜邑先开口:“我想出去走走。”
莲花村实际上没什么好看的,在江萧林出现之前,他为了寻找邪祟线索,把村子里外走了个遍,周围熟悉得几乎能摸着黑走一遍。
站在田埂上,视野变得宽阔,大多麦子都收割完了,可风中依旧残存麦香的气息。姜邑走在前面,拐个弯,遇到了同样乱逛的罗以鸿。
罗以鸿满脸烦躁,一见他,脚步顿住:“姜邑……”说着,又看到了他身后的江萧林,脸上半是尴尬半是试探:“萧林,你们一起?”
“你还没回云京?”总是克制有礼的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不要再跟着我。”
“你怎么了?”厌恶的目光难以无视,罗以鸿怔住,一时忍不住道,“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你,因为惦记你被咒杀的事,想要问问!江萧林,我来这破地方,难道还能是为了我自己!”
江萧林眉间皱痕立时加深:“你说你来看姜邑。”
罗以鸿:“……”他没想到当初那样显而易见的借口,江萧林会用完全当真的口气说出来。
若是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他还能理直气壮反驳,可姜邑就在他跟前。
他试图往前,姜邑突然说:“你挡着我路了。”
和江萧林不同,姜邑脸上半点儿厌恶没有,只是说那句话的语气,和在街上陌生人的语气没什么不同。
罗以鸿出身侯门,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一呼百应,他没在任何人身上栽过跟头,江萧林是第一个,他认了,云京那群同龄人确实没几个争气的,江萧林若只是一普通文人,再大的才气,他也不惯着对方毛病,可偏偏那样芝兰玉树的人,有着江家的血脉。
江家将门出身,当年的辉煌在云京可是无人能比,后来被先皇打压,加上子嗣不争气,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终于有个可以撑起门面的嫡子,自是全力辅助,这样的世家,虽不至于呼风唤雨,可大多人也会顾忌其根基。
江萧林初进云京,几位皇子都对他颇感兴趣,未见其人,便已被传来的诗文惊艳,宴请过数次。
罗以鸿与他攀交,本就带着不单纯的目的,有挫折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实在没想过曾经事事把他挡在第一位,还闹着要与他结拜的挚友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瞧不上他了。起初他还当姜邑是置气,现在来看,显然不是。
罗以鸿不清楚问题出自哪里,他低下头,盯着姜邑问:“我不是已经说了,我在云京托人做了准备,等把事情办完,我会带你回去的。你总跟我置气,有意思吗?”
姜邑用很慢的速度看他一眼:“滚。”
罗以鸿:“……”
看罗以鸿还要喋喋不休,姜邑彻底烦了。
“咚”一声,他手都还没抬起,眼前的男子早被猛地扯开,由于没站稳,摔倒在田埂下面,一时间狼狈不堪。
摔得不轻,看到对自己出手的是江萧林,眼底闪过震惊,片刻后,怒极冷笑,他爬起来,冲上前直接和江萧林打起来。
他罗家也不是吃素的!
早在罗以鸿悄无声息靠近姜邑时,江萧林就忍不住了,总是平和的眼底盛满暴戾,躲过那一拳,攥着对方衣襟也挥拳过去……
两人从田埂扭打到田地里,地面是干的,罗以鸿本以为能靠武力找回颜面,谁知竟不是这人对手,挣扎得双眼发红,口无禁忌:“你打谁?替谁打的?!我和姜邑之间,用得着你管吗?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他不是江家亲生的,被撵出去的时候江家没一个替他求情,只有我!全云京只有我替他说过话!”
“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以为做做样子他就心软求你庇佑了?我告诉你,没人比我更了解姜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自我最自私最吃不了苦却又最坦荡的坏坯子!他才看不上你们这些说话弯弯绕绕的酸臭文人!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图一个好听的名声,让江家人更庆幸找回了你,让江家人更好对比曾经的养子是个什么东西!让所有人都当你是天下最宽容最大度的人!他娘的!要不是为了拉拢你,老子早受不了你了!沽名钓誉!”
“是!姜邑他确实不如你,但他从不会……啊!”
罗以鸿痛叫地捂着被江萧林扯到脱臼的胳膊,满脸是汗地瞪过去,他知道那些话说出来,结交江家五少爷的事就再也不可能,也不在乎了,只想要拼尽全力好好打一场,可对方完全不给他机会,还像是捆猪一样将他能动的四肢牢牢压制。罗以鸿难以挣脱,忍着痛,只想所有人都不舒坦,破罐子破摔吼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果然是被戳中了是吧,姜邑以前在云京再混蛋,都不会对我动……”
这次不是胳膊,是脸,半张脸都麻了,被江萧林一拳头从嘴角打过去。
罗以鸿脑子嗡嗡的,他眨眨眼,艰难向上看去。
和江萧林平时文质彬彬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张脸死气沉沉,只有眼底的阴鸷透露出内里滔天的愤怒。
江萧林在愤怒。
后知后觉,罗以鸿震骇不已,他发现一件事:江萧林的愤怒并不源自他那些挖苦和“揭穿”,而是他提及姜邑。
两次受到重击,都是他在说姜邑不好的时候……
姜邑站在田埂仔细观望,起初在两人突然间打在一起后,他是准备“以多欺少”过去帮忙,可很快,他就发现江萧林并不处于弱势,甚至非常稳准狠地把那位自小学习骑射的公子哥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某个时刻,他还从江萧林一些动作中,想起之前在荒山里自己变成穷奇和恶蛟对抗,对方过来协助他的一些画面……
仿佛有着无数与野兽对抗的经验。
不是仿佛,江萧林的每一招,确实都不像是对付人,而是对付野猪、豺狼、疯狗……
至于罗以鸿嘴里嚷嚷的那些话,他听是听到了,可就和听到集市上别人吆喝,过一道耳朵就什么都没了。
他过去的时候,江萧林已经把人松开,转身看到他,暴戾的面庞微微一滞,然后,就像是迷路很久的豺狼找回了窝。
姜邑一把拉过他,从罗以鸿身侧走过。
罗以鸿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眼角发红,忽然大声说:“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江府的权势财富够你一辈子随心所欲,你没什么志气,只想自己能吃喝玩乐快活到老。其实那时候我爹听到了那话,事后让我离你远一些,可你知道我没有……我当时觉得你好玩,云京那堆少爷满口大话,个个一身抱负,可实际上大多比你还要混账,表面上人模狗样,私下杀人放火没有不做的……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这辈子肯定不会有什么本事,可你绝对能自得其乐过一辈子。所以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不为别的,只求开心,他日平步青云也好,跌入泥潭也罢,我都认这个朋友了。”
姜邑一脸漠然,听到最后,嘴角翘起来:“我还说过那种话啊?”
霎时间,罗以鸿脸色极其难看。
这无疑是在踩着他的心,耻笑过往的情谊。
“姜邑,”他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后悔,“我明天就回云京,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帮你置办住处,也会帮你找好差事,我真的没有骗……”
姜邑问:“是吗?”
罗以鸿微顿,以为成功挽回了这段断裂的情谊,赶忙点头:“我若骗你,天打雷劈!”
姜邑道:“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两个男人同时变了脸色,一个大喜,一个面白如纸,完全没了表情。
“这有什么不能答应了!你想做什么?”
姜邑说:“别明天了,今日就回云京吧。”
罗以鸿:“……”
没去看那张来回变幻的臭脸,姜邑拉着江萧林走了。
等走到完全没人看到的麦田后,身后的人再也无法维持从容,一把攥住他的手。姜邑回头,那张锋利的薄唇近乎是蹭过来的,碾着他微干的唇瓣,死命撬开,掠走他口中所有的空气。